活在别处

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喂,还在听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我挠挠头,不记得我为什么在打电话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可以了。”

“什么?”我靠在水泥墙上打量着四周,这里大概是铁路桥的下面,散落着垃圾,不远处是荒草,这里空无一人。

“真麻烦啊。记住,你已经死了,然后,三天后我来接你,别跑太远。”电话挂断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能感觉到我还和电话那头的人还说过什么,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脑子思考的是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我已经死亡了。我应该怀疑此事的,不过我心中却没有什么感觉,像是已经确信的的事情。

所以,我就这样死了?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角落里?这样的话,那可真是让人不快。

感慨之余,我记起刚刚那人的提醒,还有三天。在我死后,还可以留在这里三天。所以,去哪?我从桥下顺着荒芜的泥土路走出来,原来这是在城市里,城市的灯光莫名显得金黄、辉煌、肃穆,原来只有这里是荒凉。

兜里只有那个手机,电话联系人也只有刚刚那个男人,里面还有一个城市导航,但我不记得这座城市了,除此外,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我在一条小路上朝着灯光前进,竭力回想自己是怎么死的,自己叫什么,家住在哪里,有哪些家人。可这些一片空白,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就跟没有发生一样。脑子里只有刚醒来打电话的记忆了,所谓刚醒来,是说在漂浮般的放空思绪后突然回归意识,在放空感觉留有漂浮这个印象之中突然回归到沉重的肉体,就像突然意识到我依旧存在于这个地方。而这段刚醒来的记忆,也有些记不得了。想来刚醒来前后的记忆都是很容易继续漂浮在印象里的。所以当人死后,生前的记忆也会一并离去吗?

那我干什么去?我在路边走了一会,试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显然,这是白费力气,我很快感到无趣,因为我现在不属于这里,关于此处的半分记忆也没有了,而我也不想再去创造什么了,创造总是艰难和充满着可能性,那对于我而言有什么意义。我找到一个长椅坐下来,跺脚,手指交叉在一起,口中突然有些反胃感,曾拥有过我的世界就在眼前,而我已经离开了我的世界。抬头望着路边的行人和车辆,我疲惫而悲伤。

电话突然响了,是之前那个号码。想来除了他也不会有别的人给我打电话了。我的心猛地跳得很快,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我害怕离开吗?可离开和不离开好像都让我很不舒服,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还不如让我早点离开吧。那到底在害怕什么,害怕无可避免要来临的结果吗?害怕状态的结束?我接通电话,等他开口。

“喂,我找到了。”

“位置发给你了,按照导航找到那个女人,然后带她一起过来。”

“你跟她说了她自然会懂。”我还一句话没说,电话就毫不讲理地被挂断了。莫名其妙,我站起来,手机导航果然有了消息。不过,有点事情做总可以让我短暂忽视我已经死亡且再也没有意义这个事实。

车灯在公路上穿梭而过,街灯也是那般孤独地照耀着,我的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个导航指引着我,那条有、绿色的导航线连接着我和另一个人,这倒让我畅快不少,我想这倒跟活着的人没什么两样。

走进一个公园,路的两旁种着些树,树叶遮挡在路的上方。我尝试摸了一下树,竟然有触觉。

我摸了摸皲裂的树皮,突然感觉浑身疲倦得不得了,心中有点堵塞的感觉。我又在害怕了吗?管他那么多干什么啊,毕竟我这个样子是必将到来的结局才对啊,我轻踢了一下面前的树,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而缺失记忆的我又记得什么呢?

我走到一座桥上,这桥几百米长,离湖面的高度也可以做个花式跳水运动了,数不清的车打着灯从身旁经过,一切是那种老式黄色调,衬托着黑夜。四周只有一个穿着米黄色毛绒大衣女人站在护栏边,就是她了。

“喂,干什么呢?”我惊醒了她。她从望着湖水或者对岸灯光的走神状态中回过劲来。

“你!看得到我?”她吃惊地瞪着我。

“呃,是的,是的,并且我是带你走的。”我顺势靠在她旁边的栏杆上。

“是回家吗?”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然后想要获得验证,急切地问我。

“是的。”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应和道。

“唔,家在哪?我怎么不记得了。”

“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嘴巴里咀嚼要说的话。

“呃,为什么只有你看得到我?”她打量着我。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她瞪着眼。

我没有回答她的想法,我只不过是一个跟她一样的人罢了,回到哪里,做什么,更多的事情,只要不去思考,就不会体验悬着的焦虑。

电话又响了。

“带上她去这个地方。”还没等我回答,电话就挂断了,看上去没打算跟我对话。

“你还可以打电话?”

“只可以打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怪人。”

“哦。”

我们一时没再说话,我默默掏出手机查看导航。

“你刚刚在干什么?”我转头问了一句。

“不记得了。可能想从这里跳下去。”

“那你说不定还得想一个漂亮的落水姿势。”

“你真是说笑。”

“跟上我。”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放进了裤兜里。

她默不作声地用左手轻轻拉住我右手的衣袖。

“走吧。”

我们两个人走在街道上,路上看不到什么行人。

“你不害怕吗?”我头也没回地问她。

“不知道,但好像模糊记得有人会带我回家。想来就是你吧。”

“是电话里的那个人要我找的你。”

“那他应该知道我是谁?”

“大概吧。”

“那你知道你住在哪里吗?”

我愣了一下,随口答道:“当然知道。”...才怪。根本就没有这块的记忆,什么也没有。但我下意识说了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什么都没有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我们沉默了一会。

“那,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吗?为什么人们看不到我?为什么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闻言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她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我,在街灯幽黄的背景下。这一幕莫名触动了我。我们停下来,看着彼此。原来她连死亡都已经忘记了吗?

“嗯,我们已经死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啊?完全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是好事。死后人都会丢失生前的记忆的。”我胡说道。不过我也确实不记得许多事情,是不是胡说还不一定。

“算了,倒不如就这样。”她笑了笑。

“你到这里多久啦?”我另起话题。

“不记得了,唔,遇见你之前的记忆好像都不见了。”我默默听着。

“话说,你住在哪里啊?可以去看看吗?”

“等过几天吧。”我敷衍道。

我们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慢慢到了一个公园。公园里的一棵大树马上吸引了我的目光,那上面的树枝缠满了黄色的丝带。她也盯着那棵特殊的树。

“过去看看吧。”我指着那棵树。

我们走到树下,她松开了我,然后伸手去触碰那些黄色的丝带。

电话又响了。

“明天晚上在那个铁路桥下面等我。”

“啊,不是三天吗?”

“你的时间刚刚分给了她。”

“……”我望向那个抚摸丝带、拥抱大树的人。

“算了,随你喜欢好了。”我叹息一声,望着在树下向我招手的她。

“别错过了时间,时间不会跟你一样停留。”

“连要离开这件事情都忘记的话,那便毫无意义了。记住了。”默默听完,我深吸一口气把挂断的电话放进口袋里。朝着她走过去。

“怎么了?”我看着空中数不尽的黄丝带,感觉很壮观。

“我,我好像记得这棵树。”她紧紧拥抱着它。“记得它,哪怕什么都忘记了!”

“呜啊……”她突然哭了出来。

“是的,是的,那很好,那很好。”我站在一旁,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黄丝带,很顺滑,很轻薄,很漂亮。

“它对我肯定很重要。”她把头靠在这棵树上。“可我还是想不起什么,为什么?”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至少还记得它。”我也把头抵在树上。

记忆还真是残忍。我感慨道。过去未来的可能性,所能想象到的根本不会满足自己的所渴望的。

“兴许这些是为你准备的。”我轻轻闭上双眼,生的世界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我故作感慨,但双方心情都没有好一点。她哭了一会,冷静了不少,轻轻抽噎着。我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

接下来去哪呢?我看着黑夜,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五十四分了。一想到我看不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了,心情便又烦躁起来,而这个时候许多人还在梦乡呢。

“到处走走吧,这棵树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她站起来擦了擦泪痕,伸手把一个黄色丝带取了下来放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

“让你见笑了。”她朝我歉意一笑。

“谁都会有的。”我走在前面,她赶忙跟在我后面,我们穿梭在安静不少的城市中。

但出乎我预料的是,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路边。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路对面的一个饭店。他穿着干练的淡青色西装,是一个中年人,胡子刮得很干净,侧面看起来倒是有点胖。

我走到他的旁边,驻足也朝对面望了望。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电话又响了。

“注意点你的时间,不要再分给其他人了!”电话里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意思?”

“有些人也跟你身旁的那个女人一样,耗光了时间,便什么都忘记了,连自己都忘记了。便会停留在最后的地方。你若是触碰了他们,那么你的时间就会分给他们一份。”

“唔。”

“其他人的事情就不要去管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那她呢?我本想问出来,不过还在犹豫的时候电话就已经挂断了。

“怎么了?”她走过来。

“嗯,说了你也不懂,那还不如不说以免增加你的烦恼。”我打趣道。

“哈?哪怕会是烦恼,我也想要有更多的记忆。”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为什么一定要更多的记忆呢?毕竟我们都已经远离那个世界了,那么保持远离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无能为力什么的最可怕了不是吗?”我坐在男人旁边,算是表达我的敬意和一份怜悯。这里恐怕对于这个男人有着特殊的意义,不过,除了他,还有谁知道呢?而他也已经忘记在了记忆里。到头来便也没有了什么意义。没有意义的意义,白白叫人浪费时间。

“呃,活在当下?”她费力思索了一阵答道。

“是的,是的,活在当下就好!”对于这个恰当的词我很满意。

“我才不要呢。什么都没有的话,是没有办法去假意欢喜地活着的。”她低着头,踮起右鞋摩擦着地面。

我没有去接着辩驳,而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走吧,看我们一天的记忆有多远。”

下意识就说出了来,我回头朝她望去,我们都笑了。

死后,在短暂留在现世的日子里,我打定了主意一直朝着城市某个方向前进,走多远都无所谓。毕竟就快要离开这里了,离开之后的世界,不管我如何,想必也不如现实世界的精彩。说不定会去地狱之类的地方,到时候有牛头马面什么的妖怪吗?

虽然我强迫自己去忘记或者忽视,但即将到来的恐惧确实是无法摆脱的,或者说它也给予了此刻的意义。一想到明天,便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这些可能性,永远不够让我松一口气。这样说来,我倒也确实有一个东西,那就是死亡这个事实。

生的世界离我如此之远,又是如此之近。太阳照常升起,湖边刮着冷冷的风,太阳照在湖上的哪里,哪里就波光粼粼,这便在平淡的湖面上增添永不褪色的欣喜。看到这些,我又心生烦躁。可太阳又有什么错呢?太阳此后照常在这里升起,我也和活着的人看着同样的日出,但我终究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

“为死后的自己想个名字如何?”她突然提议道。

“名字?”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是的,这样记忆就更多了。”

“有意思的提议。那你觉得我叫什么好?”

她说了一堆名字,但我都不是很满意。毕竟,我本来就有名字嘛。虽然忘记了,但多少还有留恋的感觉。她最后只得无奈作罢。

最后我们还是又回到了那个公园,又看到了那棵缠着许多丝带的大树。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们讨论了一阵,最后得出了一个都赞同的结论——在即将离开时,与其继续寻找新的东西,还不如陪着记忆的事物。

树不会说话,永远不会。但会不会说话完全不会影响意义的重量。意义,意义,这个词是今天思考最多的词语了。

“你觉得我们最后会到哪里去?”我坐在树的前面,她坐在树的右边。

“不知道,不敢去思考。”她背靠在树上,再次看着黑夜。

我说:“我以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沉重了。更何况死亡是一件值得尊敬的事情。但说到恐惧,没有什么能超过未来了,并且死亡也在未来的可能性里面。”我停顿了一会,看她没有回答,我便继续说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天的记忆,远没有一个城市那么大。远没有我走得那么远。”

“嗯,不过已经够了,有这些就够了,已经很满意了。虽然你向我隐瞒了一些东西,不过在乎这种事情也没有意义。最后,我们是一起离开对吗?”

“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些,这些就是所有了,在我们乘车离开前。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

“还真是无情,对你来说。”他在驾驶位上,冷不丁对我说。

她睡在我旁边,而我没有什么睡意,或者说,这个状态还需要睡觉吗?

“什么意思?”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啦?”他用一种故作惊讶的语气问我。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平静地回答。

“你知道吗?那棵树上的丝带是你系上去的。”

我没有回答,因为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算了,再说下去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毕竟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哪怕是烦恼,更多的记忆也没有人会拒绝的。”

在我说完这句话后,他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你救了某个人。这就够了。”他还是那种平淡的语气。

“这都是你和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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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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