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萧祈云苓
简介:我幼年与野狗争食,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倌分了我半个馒头。
为了报恩,我女扮男装,留在他身边当小厮。
这人曾是国朝最尊贵的皇太子。
一朝沦落尘泥,被他的宿敌凌辱践踏。
后来,他又成了人人惧怕的疯子皇帝。
却在一个雪夜自刎,死前,痴痴哀求。
「云苓,别看我……我好脏。」
再睁眼,时光倒流回二十年前。
帝师狼子野心,将军虎视眈眈,皇弟图谋不轨。
唯有小殿下,天真澄澈,浑然不知。
这一世,我只为守护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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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恩客这样多,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
话音未落,又一颗脑袋滚落在地。
这样难听的话,我今日听了很多。
我擦掉刀刃上的血,抿唇看向高座上的萧祈。
他拢着鸦黑大氅,神容似雪。
「砍累了?」
目光相接,他神色平静。
仿佛被辱骂的人不是他。
我摆摆手。
下一个被押进金銮殿里的,是废帝。
他是萧祈曾经最疼爱的弟弟。
却背叛他、凌辱他,将他踩在脚下。
萧哲被压的跪地,笑眯眯地仰头。
「皇兄这样大张旗鼓地行刑。」
「想必明日,皇兄的艳名便会传遍上京。」
我的刀刃抵上他脖颈。
「闭嘴!」
萧哲大笑起来,眼中是不加掩饰的。
「主子都没发话,你这条狗激动什么。」
「怎么,你也是咱们陛下的入幕之宾?」
我额角青筋直跳。
抬手,就要先剜了这人不怀好意的眼睛。
一只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萧祈不知何时从高台上下来了。
他掀起眼皮,语气很冷。
「朕会亲手将你千刀万剐。」
萧哲食髓知味般舔舔唇。
「皇兄当真是美人刀,刀刀割我性命——」
「不过,比起皇兄,我还是更喜欢叫你『凤翎』。」
我盯着他,一字一顿。
「在那之前,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2
夜半有雨。
我回来时,玉阶上的血迹依旧浓烈。
怎么也冲刷不掉。
殿中点着灯烛,我糊开一点窗纸偷看。
萧祈若有所感,一抬眼,将我抓了个正着。
我进殿,老实巴交地垂下脑袋。
「我把他丢进贫民窟了,找了几十个乞丐。」
「保证弄不死,真的,明天我就把他抓回来给陛下砍。」
「绝对不能让他死的那么容易。」
声音越来越低。
半晌,我听见一声叹息。
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哭?」
我怔怔抬眉,眼泪止不住地掉。
灯烛下,这人脸颊清瘦,没有一点血色。
他忍辱负重十年。
到如今,一身病骨,几近油尽灯枯。
金銮殿上诸多污言秽语,惟有一句没有说错。
今日过后,萧祈的往事将会传遍上京。
人人都会知晓。
春风楼里曾有位名叫凤翎的小倌。
他是从前的废太子,如今的新帝。
3
凤翎这个艳名,是萧哲故意折辱他而起的。
萧祈百日宴上,一神仙云游路过。
说此子金相玉质,贵不可言。
还给他起了个小字,叫凤凰。
萧祈的人生,本该如此的。
他本该是上京城中最骄傲鲜亮的小凤凰。
直到十七岁那年。
他的弟弟,联同他的老师和挚友,折断了他的羽翼。
设计害他被废,又伪造他病亡的医案。
将他囚在宫外折辱。
那年我十岁,第一次见到凤翎。
除夕夜下了很大的雪,连野草都没得吃了。
春风楼张灯结彩,我坐在墙根下等死。
闻着里边飘出的香味,胃绞成一团。
在我闭眼的刹那。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到了我的脑袋。
我饿的没力气骂人了。
伸手一抓,却发现那是半个冷掉的馒头。
我生怕被抢走,狼吞虎咽地吃掉。
「老天爷,还有吗?」
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磕头。
「只有这些了。」
楼上,响起一道沙哑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几乎呆住。
深冬腊月,少年衣衫单薄。
平静地拿着另外半个馒头。
然后,这半个馒头砸到了我头上。
他像一尊深陷泥沼的菩萨像,自顾不暇,却奇迹般让我的肚子里有了一整个馒头。
我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小菩萨看起来快要死了。
可他救了马上要饿死的我。
所以,我应该报答他点什么。
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像受了欺负。
我从小流浪,打起架来比狗还凶。
我想,我可以保护他。
我确实这样做了。
光阴轮转,一晃十年。
如今宫中人人皆知。
新帝是个疯子。
身边,养了一条疯狗。
4
「云苓!云苓!」
萧祈总在雷雨夜惊醒。
我掌着烛,连忙挑起帷幔。
「陛下,我在这里。」
烛火摇曳,萧祈面色惨白,额角冷汗涔涔。
我握紧了他的手,冷的失了温度。
「陛下,云苓在这里。」
「没事了,陛下。」
「我在这里。」
萧祈的喘息渐渐平息下来。
他哑声道:「我梦见了段长风。」
「我用剑,一点点割断了他的脖子。」
「他死不瞑目,问我,他不是我的挚友么?」
「挚友……哈,哈哈哈……」
他几乎笑出眼泪。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陛下忘了,段家早就满门抄斩,段贼五马分尸。」
「头颅悬于东市示众,以儆效尤。」
「余党及牵涉人等三百七十人,均已问斩。」
「好、好……」
萧祈低低笑起来。
他咳了一口血,神色疯狂。
「朕要,将他们全都杀掉!」
我扶着摇摇欲坠的他。
觉得这人轻的像一片流云。
「云苓,誓死追随陛下。」
5
南诏为贺新皇登基,贡了棵山茶树,名唤照殿红。
在雪中开花,色泽如火,灿烂热烈。
和花树一同送来的,还有窜逃的太傅顾彦。
他曾是萧祈最为尊敬的老师。
我不知道他和萧祈说了什么。
只知道顾彦被侍卫押回天牢后。
萧祈一个人在殿中坐了很久。
久到夜幕降临,他捂着脸,在黑暗中大笑起来。
他从来不流泪。这番情态,也可能是在哭。
我静静走过去,任由他扯住我的袖摆。
苦海慈航。他抓不住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只能牵住一截垂落在身前、柔软的衣袖。
他是沉浮的孤舟,我的袖子便是缆绳,要拉他靠岸。
「阿苓。」
他垂眼,神色隐在暗处,看不分明。
「朕要吃馒头。」
我说:「我去吩咐御膳房做。」
「朕要吃从前春风楼里的。」
「陛下——」
「现在就要。」
他定定看着我,竟有几分哀求的意味。
「……」我沉默半晌,「是。」
我揣着几个馒头,将将跨过最后一重宫门。
就见未央殿的小太监惊恐跑过来。
「云苓姑姑,陛下不好了——」
6
雪夜里,满眼红光,照殿红开得灿烂。
我迟钝地转动着眼珠子。
看见了半个时辰前撒娇要吃馒头的人。
萧祈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鲜血染透深雪,如同一团冰冷诡谲的火焰。
这是雪中,最盛大的一朵照殿红。
我跪下去,颤抖着伸手。
却冷不丁对上那双昳丽的眼睛。
「不要看我。」
他低声开口,像是乞求。
「……脏。」
更多的血从喉咙里争前恐后涌出来,濡湿了我的前襟。
我呆呆问:「你要死了吗?」
他痴痴笑:「阿苓,你不为我高兴吗?」
是了。
他自从十七岁起,活着就只为复仇。
如今大仇得报,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留住他。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手腕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
在春风楼被折辱时他没哭。
病痛缠身,生不如死,他没哭。
可是在死前,他却落了一滴眼泪。
他说:「这是我十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是为喜极而泣。
咽气之前,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了什么。
很轻。我还是听清楚了。
「阿苓,所有人都很坏。」
「……可是为什么,你那么好呢?」
我阖上他至死不肯闭上的眼睛。
泪止不住地掉。
「您是唯一给我馒头的人。」
其实,也不仅仅是一个馒头。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
我一直没有告诉萧祈。
这辈子,我能活到十岁,他功不可没。
太子慈悲好善,每月十六在广济门外设棚施粥。
那是我每个月最期待的一天。
我不用乞讨和争抢,就能吃饱饭。
故而,我对太子的崇拜远甚神佛。
神佛要我上供,太子却慷慨地让我吃饱。
他就是我的神明。
后来有一天,粥棚没了。
我才知道,太子死了。
我用半个馒头和别的乞丐换了半根白蜡烛。
我没有钱去寺里给他供灯。
我只能给他点半支烛,照亮一点他轮回的路。
烛火燃尽,我接着乞讨、抢食、流浪。
直到快要饿死的雪夜。
半个馒头从天而降,砸到了我脑袋上。
譬如命运的轮回。
我抬头,神佛垂眼。
神眷又一次在我的生命中降临。
第无数次救我于水火。
7
极致的红和白在我眼中交织,斑驳一片。
雪夜里,宫钟齐鸣,大丧之音。
我浑身冰冷,渐渐地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我生命的实感,随着怀中这个人而去。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骂骂咧咧。
「这个女人是哪儿掉下来的?」
「护驾!护驾!有刺客!」
「有人要刺杀太子殿下!」
天旋地转,我狼狈地跪伏在地。
纷杂的脚步声响个不停。
侍卫举着长矛,将我团团围住。
刀光剑影,我却只看得见那双清澈的眼睛。
约莫十岁的小殿下歪了歪脑袋。
满眼好奇。
「你……为什么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你是母后说的神仙吗?」
我忍着泪,轻声道。
「是。」
「我为小殿下而来。」
8
我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留在皇宫、留在萧祈身边的身份。
眼下是昭宁十二年。
这一年,上京城三月无雨,京郊千亩庄稼几乎枯死。
我记得,这场旱灾持续不久。
于是我自告奋勇,请命祈雨。
我在高台之上祝祷。
夜三更,一场大雨倾盆而来。
皇帝大喜,尊我为神女,将我留在宫中伴驾。
我回忆起前世种种,又预言了几件事。
这下,一跃成为皇帝面前的大红人。
那日从御书房出来,恰好碰上了来议事的太傅顾彦。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斥责。
「装神弄鬼。」
我眉尖轻挑,「太傅怎知,这不是真的呢?」
顾彦冷笑。
「鬼神本是无稽之谈。」
「神女阁下,最好不要被我抓到把柄。」
我呵笑一声,眸色深寒。
「是吗?」
「那太傅最好问心无愧,别干坏事。」
「不然,当心厉鬼索命。」
上一世,顾彦伪造亲笔书信,联合刚从边关回来的段长风,诬告殿下谋逆。
引得皇帝震怒,将殿下的太子之位废黜。
顾彦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萧哲铺路。
萧哲的生母是南诏献上的美人。
顾彦少年时客居南诏,与她曾有过数面之缘。
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见到萧哲的第一眼。
他就认出了那双肖似故人的眼睛。
他要为这双眼睛倾尽所有。
将那个满心崇拜他,尊敬他的稚子,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我,我就是深渊爬出,追魂索命的厉鬼。
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9
重生了这么久。
我才发现,前世萧祈的一滴泪,变成了我腕上一粒朱砂痣。
我怔愣许久。
直到清脆的童声将我拉回现实。
「神女,你为什么能求到雨呀?」
我低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重生的这些天。
我忙着取信于皇帝。
忙着筹谋我的复仇计划。
独独冷落了最重要的小殿下。
那么小的孩子,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后。
「神女」、「神女」的问个不停。
他的要求,我从来都是无法拒绝的。
我推开窗,月光穿堂而过。
「小殿下听见了么?」
萧祈怔然。
「……风?」
「是啊。」我笑起来,「而且,是东风。」
「所以,明天是个好天气。」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风餐露宿的小乞丐,如何预知雷电,避开风雨。
靠的就是这些东西。
日的光华、风的方向、云的舒卷。
萧祈一点就通。
他若有所思。
「在那场雨之前,神女看见了什么?」
「日晕。」我轻声告诉他。
「所以我才敢断言,三更有雨。」
得到答案,萧祈定定瞧了我许久。
久到,我心中隐约生出些不安来。
我不动声色地咬了一下唇。
他会觉得我是骗子吗?
却听他脆生生道——
「神女,孤觉得你似曾相识。」
「就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手中烛台险些打翻。
「是吗?」
我的笑容有些勉强。
还不如觉得我是骗子呢。
我宁愿他永生永世不要再想起那些。
我宁愿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我。
萧祈认真点点头,又有些苦恼地皱起眉。
「可是孤想不起来了。」
我蹲下身,想要摸摸他的头。
手伸到一半,忽觉此举僭越,只好顺势替他抚平了衣襟。
我轻声道:「或许是在梦中吧。」
在哪里呢?
殿下温柔慈悲。
大概在对众生的爱里,见过我。
10
我踏进东宫时。
萧哲正抱着萧祈的胳膊撒娇卖痴。
他有南诏人的血统,虽然年纪比萧祈小,身量却高大许多。
倒显得他更像兄长。
两人的缘分,始于萧祈的一次好心相救。
因为琥珀色的眼睛,萧哲从小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
那时他还没有和顾彦相认,无人为他撑腰。
其他皇子嘲笑他、欺负他,骂他是怪物。
那天,他如往常一般被欺凌时,小太子的仪仗恰好路过。
众皇子顾不上打他,纷纷跪在路边行礼。
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唯有萧哲红了眼。
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生生截停了太子的车辇。
「皇兄,救我——」
萧哲被打破了头,血顺着眉骨流下来。
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狼崽。
两边的侍卫见状要驱逐,却被止住了动作。
轿帘被挑开。
萧哲怔然仰头,望进了那双温柔慈悲的眼睛。
然后,小太子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
他朝萧哲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面前这人,是条喂不熟的恶狼。
恶狼不会报恩。
只想登堂入室,吃空他的血肉。
萧哲恨过很多人。
最恨的,却是当初救他于水火的兄长。
恨萧祈生来就在云端,万千尊荣,高高在上。
恨自己只能跪在尘埃里,卑微仰望。
他恨。我也恨。
我偏要让月亮高悬云端。
我偏要让蛆虫,只能在泥中打滚。
11
「神女阁下!」
看见我,萧祈眼中亮晶晶的。
他兴高采烈地给我介绍他最喜欢的弟弟。
「这是小哲。」
萧哲笑容腼腆,甜甜地唤。
「神女姐姐。」
我只觉得被毒蛇缠上,一阵恶心。
满脑子都是前世金銮殿上。
这人也是用这样甜腻的语调,唤着「凤翎」。
萧哲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
他马上意识到了我的冷淡。
和萧祈撒了几句娇,就说身子不舒服告退了。
他带来的茶瓮还搁在案上。
揭开盖子,馥郁的茶香萦绕在鼻尖。
「这是什么?」
提起这个,萧祈眼中染了笑。
「这是小哲送的药茶。」
「说是他们南诏的做法,孤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茶呢!」
我的手腕在颤抖。
萧祈小心翼翼地觑着我。
小脸写满担忧。
「神女是不舒服吗?孤让他们传太医。」
「……我没事。」
对上他不放心的目光,我勉强笑笑,柔声哄他。
「是陛下,陛下最近因为暑热,龙体欠安。」
「听闻南诏药茶有解暑的功效,殿下何不进献一些给陛下?」
萧祈闻言,郑重其事地点头。
我笑着告辞。
跨过殿门的刹那,神色阴沉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前世殿下的身体一直很差。
求遍天下名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一位南诏游医探过他的脉,一语道破天机。
殿下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一种来自南诏,鲜为人知的奇毒。
这毒下的年深日久,侵入心脉,药石无医。
萧哲的生母容贵人早早病逝。
放眼宫中,知道这种南诏奇毒,并能手把手教他的只有一个人。
思及此,我冷笑出声。
真是刚想动手,就有人递刀。
如今段长风尚未回京,正是我分而破之的好时机。
顾彦,你爱屋及乌,这样疼爱这个故人之子。
不知道,你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12
养心殿中,皇帝与萧祈对坐烹茶,清香袅袅。
我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陛下,太子,不可!」
皇帝蹙眉,「神女,这是何意?」
「这茶,有问题。」
茶盏瞬间碎落在地。
「陛下容禀。这药茶本是二皇子进献给太子的,说有消暑宁神之功效。」
「太子至孝,进献药茶,本是一桩美谈。」
「但我午时做了一个梦,故而匆匆赶来。」
从前的预言,我都是以预知梦为托辞。
皇帝本就对我出奇的信任。
兼之梦又屡屡成真,所以他深信不疑。
我将梦见茶里有毒,二人饮后中毒的事告知他。
皇帝瞬间沉了脸色。
他传召整个太医院查看。
很快,就有太医得出结论。
「陛下,这茶里,有一味青陀罗。」
「青陀罗本身无毒,但与茶性相混,却生奇毒。」
皇帝震怒。
「竟有人想要谋害朕和太子?!」
他想起这药茶出自谁手。
「来人,传二皇子——」
我不自然地轻咳,眼神游离。
皇帝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神女,还有话想说?」
我垂下脑袋,慢吞吞地开口。
「梦中,还有一件事……」
13
我把顾彦和容贵人的旧事说了。
皇帝惊疑不定,派出暗卫去查。
知道了最难的结论,再去倒推过程,很快水落石出。
皇帝怒不可遏。
「太傅,你也太过迫不及待了些!」
「结党营私、勾结皇子、毒害朕和太子。」
「你这个太傅当的不耐烦了,想当摄政王?!」
证据凿凿。
顾彦脸色惨白。
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的毒稀世罕见,他没法相信,这么快就被太医院发现了。
直到。他发现太医发现的毒是青陀罗。
「……青陀罗?」
顾彦如梦方醒,抓到了一线生机。
「臣没有下过青陀罗!」
他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陛下,药茶虽是臣教二皇子所制,但臣绝无谋害之心!」
「不如叫来东宫所有宫女太监,看看谁还碰过这茶!」
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一定是有人要污蔑谋害臣!」
「陛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啊!」
皇帝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事已至此,我只好假笑着点头。
藏在袖下的手中,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青陀罗,确实是我下的。
顾彦做的隐蔽。
前世放眼天下,也只有那个南诏游医认出了那种毒。
太医院一群酒囊饭袋,根本探查不出。
但我没有时间了。
人海茫茫,从何处找到一个小小的游医?
不过,只要认定了下毒。
下的具体是什么毒,重要吗?
我还是要试一试。
就冲着一举扳倒太傅和二皇子,我也会冒这个险。
那夜我做的隐蔽。
百密一疏,还是被一个人看见了。
那人是皇后拨到萧祈身边的大宫女烟雨。
眼下,东宫众人被一一带到了殿上。
「这些日子,你们可有见过什么可疑人等进出东宫?」
我的目光在半空与烟雨交汇。
她撇开眼。
「确有一人,奴婢不敢隐瞒。」
顾彦急不可耐地追问。
「是谁?!」
烟雨抬眸,「太傅顾彦。」
14
人证物证俱在。
顾彦百口莫辩。
却还是竭力将二皇子摘了出去。
一力承担皇帝的怒火。
皇帝龙颜震怒。
顾彦形同谋逆,革职下狱,以待秋决。
行刑前夜,我去天牢看他。
这些天,他已经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听见脚步声,阴冷地抬头。
「一石二鸟,好手段。」
我哂笑。
「自是比不上太傅老谋深算。」
顾彦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撕碎。
「你处处针对,步步紧逼,究竟是为何?」
束缚他的铁链哗啦作响。
我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我告诫过你,最好问心无愧,别干坏事。」
天牢血气森森,我近乎痴迷地吸气,忽然就笑了。
「否则……当心厉鬼追、魂、索、命!」
顾彦被我这副疯魔的样子震住。
「你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
事已至此。
我不妨告诉他,让他做个明白鬼。
「我为一人而来。」
「为他诛杀魑魅魍魉,荡平前路。」
我的小菩萨,只管慈悲六道。
在他身后,自有金刚怒目,降伏四魔。
顾彦嗤笑。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我扬手,将狱卒送来的酒尽数泼在了地上。
「但千刀万剐,一刀都不会少。」
15
萧哲疯了。
他失了太傅的助力。
皇帝厌弃他,萧祈也称病不见。
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我跨进冷宫的门槛时。
萧哲跪坐在墙根,正往嘴里塞着野草充饥。
短短几日,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阴郁、枯槁、瘦小。
他的眼珠子机械地转动。
看见我,只是吃吃地笑。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话问得好笑。
他那么小,心思阴毒至此。
沦落到如今地步,咎由自取。
我瞧着他,无不嘲讽地反问。
「太子殿下与你有仇吗?」
萧哲呆住了。
良久,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疯了似的扑上来,却被我侧身躲开。
他磕破了头,血顺着眉骨流下来,似哭似笑。
「为什么,就连你也要帮他?」
「他是中宫嫡出,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用得着你帮吗?」
「我呢?一个异族美人生的野种!我什么都没有!」
「神女,你不是神女吗?」
「你不该普渡众生吗?」
「你来救救我!来救救我啊!」
我矢口否认。
「我不是。」
「唯一能救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不要他的。」
我算哪门子神女?
从始至终,愿意普渡众生的,唯有太子殿下而已。
「从今天开始,这座冷宫就是你的坟墓。」
「你一辈子都会被困在这里。」
「——直到死。」
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废掉。
月亮高悬云端,遥不可及。
而他,只配在污泥里和蛆虫为伍,一生仰望。
殿门重重阖上。
将要关死之死,萧哲像是忽然清醒。
唇齿间,幽幽飘出来一句誓诺。
「你害死了义父。」
「来日方长,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我头也不回。
「若你不愿苟活,杀你,也无不可。」
16
这是这些天,我第七次来东宫。
小宫女满脸歉意。
「殿下病了,不见任何人。」
萧祈不肯见我了。
以他的机敏,猜到我动的手脚,是早晚的事。
那么小的孩子,忽然失去了尊敬的老师和宠爱的弟弟。
怨我,也是应该的。
我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章。
这是前些日子,我答应给他刻的生辰礼。
我想了很多吉祥话,最后刻下了「长乐未央」。
愿他此生,欢愉无尽,永受嘉福。
我托小宫女代为转交。
又斟酌着开口。
「云苓无可辩解,任凭殿下发落。」
转身要走,却听见一声沙哑的——
「等等!」
我猝然回首。
萧祈衣衫凌乱,赤脚跑了出来。
眼眶泛红,委屈极了。
「你当真,一句话都不愿和孤辩解吗?」
「你若是今日走了,往后都不要再来东宫!」
分明是威胁的话,却带着鼻音。
生怕我扭头就走,小手还紧紧牵住了我的衣摆。
我看得心都要碎了。
蹲下身,看向他微红的眼睛。
「我若说了,小殿下信吗?」
「只要是你说的,孤都信!」
「但是,你不可以什么都不说!」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最后那个残酷的真相。
人世间的是个庞然大物,可他还那么小。
在这只小凤凰羽翼丰满之前。
我唯一想做的,只有保护他。
于是我只是模模糊糊地告诉他——
「殿下,我来自你的未来。」
「但这件事,我不能详细地告诉你。」
「作为补偿,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知无不言。」
萧祈呆住了。
像在接受这个事实。
良久,他拽住我的衣袖,仰头问:
「未来的孤,是什么样子?」
眼神亮晶晶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是那么真挚地期盼他的人生。
觉得会像父皇母后、朝臣史官所认为的那样,缔造一个全新的盛世。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会想到。
在不远处的未来。
他会被最信赖的人欺骗、背叛、践踏。
他会沉疴难愈、病骨支离,再也没有半分从前飞扬的神采。
他会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疯子皇帝。
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温柔慈悲的太子殿下。
再也不会。
心脏像是被捅了一刀,痛得我呼吸困难。
面上,还是扬起一个笑来。
我说:「未来的殿下,彪炳千秋,泽披万民,而成一代英主。」
我骗了他。
未来的他,成了人人唾骂的暴君。
自刎在了二十七岁的雪夜。
一生坎坷流离,不得安息。
萧祈眉梢眼角,都是灿烂的笑意。
「那神女呢?」
「神女还会陪着孤吗?」
我鼻尖发酸。
「会的。」
纵使千万人背弃。
云苓也会站在殿下身边。
萧祈实在是个敏感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
「那,会不会有一天,神女不在了呢?」
「嘘。」
我将食指比在唇前。
「殿下,这是另一个问题了。」
「说好了,只能问一个。」
再问,我就忍不住眼泪了。
萧祈气鼓鼓地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滚来滚去,颇为懊恼的样子。
他想起什么,忽然探出了个脑袋,悄声道。
「神女,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小殿下放心。」
我怎么舍得,离你而去呢?
17
我从东宫出来时,正碰上皇后的仪仗。
送我出来的烟雨姑姑停住了脚步。
她朝我做出「请」的手势。
「皇后娘娘久等了。」
我的心蓦然沉了下来。
又听见轿中,传来皇后温柔的声音。
「神女勿忧。」
「本宫只是想要和你说几句话罢了。」
我抿了抿唇,拨开了珠帘。
皇后生得极美。
雍容大气的脸型,眉毛细长稀疏如弯月,有一种疏离感。
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观音。
我看得移不开眼睛。
总算知道萧祈的容貌承自何方。
皇后对此习以为常。
见我怔愣,并没有苛责。
只是浅浅抿了口茶。
「神女做事,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我呼吸一滞,知道她说的是我下青陀罗的事。
「不过你放心。」
她轻笑着放下茶盏。
「烟雨是本宫的心腹。」
「那夜之事,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我讷讷张口。
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只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本宫信你。」
皇后垂眸,玩赏着金灿灿的护甲。
「十年前,本宫见过你。」
「你曾救过本宫的小凤凰一命。」
……什么?!
我骤然睁大了眼睛。
这怎么可能!?
皇后的神情还是淡淡的。
「你无需怀疑,本宫过目不忘。」
「所以本宫信你。」
下一句,意有所指。
「这次是有本宫来替神女收场,下次,可要小心。」
不等我问更多,皇后轻轻笑了笑。
「本宫倦了。」
「烟雨,送客。」
18
宫中有一座「摘星阁」。
听闻现任的国师,是世间最为智慧明净之人。
不过脾气古怪,不得圣心。
时隔很久,摘星阁的门又一次被人叩响。
我被厚重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过了片刻,尘烟渐渐散去,眼前明晰下来。
我看见了一个颇为年轻俊秀的小僧。
眉目如画,皓齿朱唇。
他阖目微笑。
「小僧妙法。」
声音嘶哑如老朽。
我被惊得后退了一步。
妙法浑然不觉,灿烂地笑起来。
「神女,别来无恙?」
「你要喝酒吗?」
心头百感交集。
我不知是先问他一句「你看得见我?」或是「和尚不是不喝酒吗?」
亦或者「我们见过吗?」
妙法却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
他道:「小僧认得神女的脚步声。」
我蹙眉,「你这和尚,好生奇怪。」
他也不恼,只是轻轻笑。
「神女这样说,倒令小僧有些伤心。」
我摸了摸胳膊,险些起鸡皮疙瘩。
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妙法叹息。
「小殿下百日宴上,霞光漫天,百鸟齐鸣。」
「神仙云游至此,为小殿下取字『凤凰』。」
「圣上以为吉兆,命画师绘制《神女图》。」
我怔愣。
十年前,宫中还有另一个神女来过?
妙法垂目,只道。
「《神女图》存于东宫。」
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
但我走得太急,他来不及张口。
我也没有看到。
在我离开摘星阁后。
妙法的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朝为朱颜,暮为枯骨。
他终于睁眼。
如果我在这里,一定会惊呼出声。
妙法的眼眶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但看轮廓——
他曾有过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19
我找到了那副《神女图》。
妙法骗我。
画上确实有个衣带当风的人,为小太子赐福。
可是不知是颜料褪色,还是画师刻意留白。
「神女」的面目模糊不清。
我一时气闷,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妙法知道些什么。
他不仅知道,还诓我!
我怒气冲冲起身,就要杀去摘星阁问个究竟。
却听见钟声,投石落水般,在宫中荡开涟漪。
我叫住身边跑过的太监。
「这是怎么了?」
前世,我听过萧祈的丧钟。
并非如今这般。
「国师大人……圆寂了。」
摘星阁今日的客人,实在很多。
我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潮。
目光掠过莲台上的枯骨,在阁楼中茫然四顾。
妙法呢?
袖摆一重,萧祈仰头看我,神色担忧。
「神女,为什么哭了?」
我摸了摸脸,这才碰到一手水痕。
「我不知道。」
皇后。妙法。神女图。
眼前天旋地转。
画卷深浅斑驳的色泽填满我的眼帘。
我甚至看见那只凤凰翅膀上细小的绒羽。
却怎么也看不清,画中神女的眉眼。
我大概、一定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我多方打听,在宫外找到了妙法的徒弟。
得知我的来意,胖和尚低眉颂了声佛号。
「施主来了。」
这话,倒是早就料到了我会来。
「师父确实给施主留了一句话。」
胖和尚微笑,「施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怔愣,「什么?」
「假话是,不如怜取眼前人。」
「真话是……」
「『小僧恨死你了!不过,跟着你很好玩,下辈子还要遇见你。』」
20
昭宁十九年,春花绰约。
「云苓!」
有人红衣猎猎,自林间策马而来。
宽肩窄腰,不知谁家的少年郎这样俊俏。
他从怀中拎出一只胖乎乎的小白猫,献宝似地捧到了我面前。
「它的毛可白可好摸了!」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
「就叫桂花糕,好不好?」
他弯着眉眼,眸中是碎星般的笑意。
这一年,萧祈十六岁。
如我所愿,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是我前世从未见过的殿下。
我看着眼前明亮的少年人,心头酸涩,几乎挪不开的眼睛。
他本该永远如此。
张扬又明亮。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
小殿下长大了,不再小尾巴似的缀在我身后,喊我「神女」。
而是一口一个「云苓」叫得亲昵。
他曾好奇我名字的来历,缠着我问个不停。
我无奈地指指小几上的云片糕,又指指另一盘茯苓糕。
说来好笑,但确实就是这么个来历。
我生来被抛弃,长到十岁,还是一个无名乞儿。
当年混进春风楼时,正有几个丫鬟在传点心。
我没有名字,但记住了点心们的名字。
「公子,我是云苓。」
然后我站在凤翎面前,告诉了他这个临时拼凑出的名字。
屋里甜腻的情香味还未散尽。
凤翎披着薄衫,目光落在远天,没有焦距。
我蹲在他身前,磕磕绊绊地告诉他。
「公子,从今往后,云苓会保护你。」
「云苓,是来报恩的。」
凤翎的眼珠机械地转过来。
他开口,声音轻的要散在未尽的炉烟里。
「你报的什么恩?」
这怎么能忘记呢?
我认真提醒。
「除夕夜,公子给了我一个馒头。」
那个时候,我还没认出眼前这人是太子。
我来到他身边,追随他,效忠他。
只是因为,他在我要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个馒头。
凤翎怔住了。
他这半生发过无数的善心。
兢兢业业地做一个宽仁的储君。
临到头,众叛亲离。
只有一个小乞丐记得他随手施舍的馒头。
他捂着脸,浑身颤抖、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我却觉得他在哭。
「公子!」我慌了神。
「是谁欺负了你?我杀了他!」
为此一诺,两世追随。
从未敢忘。
21
萧祈捡回来的桂花糕越长越大。
直到某日,我看着它身上渐渐出现的黑色条纹,陷入沉思。
桂花糕摇着大脑袋,圆耳朵拱着我。
「嗷呜?」
我摸了摸它厚实的肉爪,看向身边的萧祈。
「这就是殿下捡的猫?」
萧祈轻咳了声,忍笑忍得辛苦。
「阿苓,你怎么现在才发现啊?」
殿下变坏了!
我气得作势要捏萧祈的耳朵。
他扣住我的手腕,眉眼弯弯地讨饶。
「错了,孤知道错了。」
玩闹间,身前传来一声轻咳。
烟雨敛眉。
「殿下,秦姑娘的马车已在宫门外候着了。」
太子已经到了选妃的年纪。
皇后在京城贵女挑了又挑,最后看中了老国公的孙女秦绾。
两家有意撮合,便选了今夜元宵夜市,让二人同游。
萧祈皱眉。
「孤不是说不去吗?」
我挣开萧祈的手,扬起一个笑。
「殿下,快去吧。」
「别让秦姑娘等你太久。」
烟雨也道:
「殿下,您再耽搁,皇后娘娘要怪罪奴婢了。」
萧祈被簇拥着出了宫门。
他好几次想要回眸,却都被着急的宫女太监们挡住。
渐行渐远。
我快要看不见人潮中的他了。
直到手心传来又湿又刺的触感。
桂花糕在舔我的手。
我垂眸,看向腕上朱砂痣。
自从扳倒太傅和萧哲,这颗痣就不如原先浓烈了。
我因这颗朱砂痣来到此世。
或许在朱砂痣消失时,我也会被迫离开。
回到……那个永失萧祈的雪夜。
不能细想了。
我只知道,我要尽快解决一个人。
这些日子,朝堂上出了件大事。
——镇北军大胜还朝,段小侯爷不日抵京。
22
上一世,殿下视段长风为挚友。
段长风却为顾彦做伪证,污蔑殿下与他通信,意图谋反。
他见不惯殿下那副温柔慈悲的样子。
处心积虑,将高岭之花拉下神坛。
他要他的目光只能看向自己一人,再装不下众生,来满足自己变态的占有欲。
前世萧祈登基后,最先杀的就是他。
段家世代侯爵,在朝中根基颇深。
如今没有了太傅和萧哲和他里应外合。
妙法圆寂后,我接任国师,亦在宫中培养起自己的势力。
想要动段长风,依旧不容易。
可是。
我想起那些折辱和践踏。
恨不得即刻手刃了他。
「嗷呜!」
手中不自觉用力,桂花糕被我勒疼了。
气鼓鼓地从我怀中跳了下去,委屈地控诉我。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赶来报信。
「段长风脱离大军,取道小路回京,现已入城。」
夜色低垂,我猛然起身。
段长风没带侍卫,一个人回来了。
而且是偷偷跑回来的。
机会来了。
23
我在夜市中找到段长风时。
他正在调戏一个姑娘,抢了人家的花灯不肯还。
握着匕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我深吸一口气。
云苓。
我告诫自己。
若今夜之事能成,殿下再无后顾之忧。
我的时间不多了。
趁他戏弄那个姑娘的间隙。
我抬手,袖中利刃闪过夜色。
——喀拉。
极沉闷的一声响,锋刃扎入他的脖颈。
段长风的反应太快了。
几乎是生死间训练出的本能。
他的身体动了一下。
错开命门,躲开了这本该必死的一击。
如同被激怒的野兽。
他死死握住刃,任由手心被割得鲜血淋漓。
另一只手,格挡住我七八个同伙,顺势折断了我的右臂。
他不顾其他的刺客的围攻。
一招一式,老练狠辣,冲着我的命门来。
人群见血,慌乱地推搡起来。
「有刺客!」
「杀人了!杀人了!」
「快去报官!」
那一瞬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看见一双愕然的眼睛。
萧祈在看我。
透过蒙面的黑布,仿佛要深深望进我的眼底。
对视一刹,我别开眼。
匕首几乎被段长风弯折成废铁,当啷落地。
我心中暗道不好。
再顾不得其他,飞身就往巷子里钻。
段长风捂着脖颈怒吼。
他今夜认准了我,追了上来。
「小爷一定要杀了你!」
夜风吹得衣袍鼓荡。
我闻见身后人深重的血腥气。
只顾往更深更破的巷子里逃窜。
段长风常年征战在外,而我自幼像老鼠一样穿梭在上京的大街小巷。
论对这些巷弄的熟悉程度,他不如我。
很快,再绕过两个暗巷,身后的段长风彻底被甩开。
我脱力般跪坐在地上。
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喘息。
小腹处的衣料被血浸湿一片。
刺杀不成,断了只手,身上还被捅了个血窟窿。
段长风的警惕性,比我预料的还要高。
这次是我轻敌了。
由远及近,火光亮起,很多人的脚步声夹杂在夜色里。
官府的人追来了。
我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刚走出一步。
黑暗里,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这人一路追来,气都没喘匀。
「站住。」
我浑身一僵。
再也顾不得疼,飞身就跑。
「云苓,你敢?!」
萧祈咬牙切齿。
「你若敢跑,孤回去就打断你的腿。」
「孤说到做到。」
我想,完了。
刚干点坏事,就被抓了个准。
殿下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不会真要把我抓回去,就地正法吧?
我故作柔弱地捂着小腹。
往萧祈的方向踉跄了几步。
「殿下,好疼啊……」
看准方向,我猛然往他身上倒去。
萧祈下意识将我接住。
他摸了一手血,慌了神。
「云苓?!」
我闻着他身上沉雅的宫香。
假装昏了过去。
殿下怜悯弱小,想必会先将我带回宫医治,再行责问。
至于段长风……
他现在还没有露出马脚。
杀他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24
段长风颜面尽失,气到跳脚。
嚷嚷着等揪出刺客,非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阿祈,你说是不是见鬼了?」
「那晚全城戒严,整个上京城都被翻过来了!」
「就这样,却还是让刺客跑了!」
见萧祈不理他。
段长风「哎呦哎呦」喊痛。
仿佛不能自理,要萧祈帮他上药。
萧祈掀起眼帘。
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手断了?」
段长风打量着他的神情。
「阿祈,你捡的那只白老虎又惹你生气了?」
「叫什么来着?茯苓糕?」
萧祈冷笑一声。
隔着一扇屏风,我听得胆战心惊。
那夜,萧祈将我塞进马车,躲过盘查带回宫。
往灯下一坐,看清我浑身是血的狼狈样子。
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两辈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生气。
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因为我和他有仇。
什么仇?
血海深仇。
萧祈问不出我的话。
索性将我扣在偏殿里养伤。
任由段长风抓不到人,无能狂怒。
我也搞不懂萧祈是怎么想的。
段长风前脚刚走。
我紧接着就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殿下。」
我心虚地轻咳了声。
「摘星阁还堆积着事务,我该回去了。」
不等萧祈开口,我转身就溜。
「云苓,你敢?!」
又是这句话。
我在心中叹息。
殿下,我没什么不敢的。
我的胆子,其实比你想的大。
却还是乖巧地停住了脚步。
绯色的衣袖垂落在我面前。
「殿下。」
我仰头看他,一字一顿。
「你拦不住我的。」
段长风,我是一定要杀的。
见我这样理直气壮,萧祈气急。
「段家世代侯爵,功高盖主,段长风更是老侯爷独子。」
「当众行刺,你不要命了?」
「要是被抓到,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原来是怕我被抓到。
我认真道:「殿下放心。」
「若被抓到,我一定自毁面目,绝不连累东宫。」
「……你!」
萧祈被气得够呛。
「孤不是这个意思。」
我眉尖轻蹙。
那是什么意思?
萧祈盯着我看了半天。
终于败下阵来。
「孤只是……担心。」
「这些天,孤总是反复想起那晚。」
他的声音在颤,忽而低不可闻。
「若是孤来迟一刻。」
「还能见到你吗?」
全城戒严,官兵将大街小巷封锁,要瓮中捉鳖。
我真的跑得掉吗?
从来一往无前的殿下,此刻,在后怕。
原来。他不怪我要杀他的好友。
我讷讷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云苓答应殿下,往后,不再冒险。」
都是我太鲁莽了。
殿下,不要难过了。
25
夏去秋来。
我的伤基本上好全。
段长风遇刺一事也因抓不到刺客,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白鹭山秋猎。
萧祈身着玄色劲装,一箭射中靶心,拔得头筹。
满堂喝彩,秦绾笑着递上帕子。
「殿下,擦擦汗,休息一下吧。」
这次秋猎,皇后特意叮嘱了她来。
连驻扎的营帐也紧挨着萧祈的。
萧祈婉言拒绝,从袖中取出另一方旧旧的锦帕。
我瞅着那帕子,怎么看怎么眼熟。
秦绾看清上面的图案。
紧绷的脸忽然轻松下来。
「这帕上的公鸡是殿下自己绣的吧。」
「殿下喜欢这个图案么?」
「改日,臣女给殿下再绣一方。」
萧祈的眼角抽了抽。
他闷声道:「这是凤凰。」
我绝望地闭了闭眼。
这帕子,是从前有一年,萧祈缠着我要的生辰礼。
我杀人越货的本事不错。
但绣起花来,歪歪扭扭,丑得没眼看。
见气氛陷入尴尬。
我轻咳一声,正要打圆场。
旁边,忽然响起一道轻佻的声音。
「别管殿下,他就是这样不解风情。」
「殿下不肯要,秦姑娘不如送我一方?」
段长风抱臂,不知旁观了多久。
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扫来。
「神女的手生得巧,不知有没有为殿下做过女红?」
秦绾闻言,轻笑出声。
「小侯爷慎言呀,神女怎会沾染此等俗事。」
段长风似笑非笑,「但愿神女真的那般超凡脱俗才好呢。」
「否则,岂不欺世盗名,诳时惑众?」
来者不善。话中有话。
萧祈蹙眉打断。
「神女乃父皇钦定,岂容尔等妄议?」
我对上段长风的目光。
看清了里面的戏谑和嘲弄。
「小侯爷想说什么?」
段长风笑起来。
「神女既能夜观天象,想必目力不俗。百步穿杨,亦不在话下。」
「敢不敢和我比一比射艺?」
萧祈想要阻止,被我拦住。
他敢这样当众发难,想必是知道了什么。
而且,是有备而来。
与其退避,倒不如看看他要干什么。
段长风得逞地笑了。
「神女若比不过我一介肉体凡胎,这双观星的妙目,岂不有名无实?」
原来如此。
我轻笑着回敬。
「听闻小侯爷能在万军中一箭射落敌首,小小年纪便战功赫赫。」
「若输给我,这双鹰眼岂非浪得虚名?」
「不知那累累战功,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段长风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神女就这么有把握赢过我?」
「不,我相信殿下。」
我转眸,看向面沉似水的萧祈。
「我不通射艺,还请殿下教我。」
26
少年人温热的胸膛抵在身后。
他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摆正我的姿势。
「前肩压实。」
包裹着我的手,牵引我开弓拉弦。
「搭箭空开。」
吐息近在耳畔,带着点沙哑。
松手的瞬间,我蓦然抬眼,看向他认真的侧颜。
这一幕,似曾相识。
前世有一年,殿下教我射箭,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不过那时他病得起不了身。
披着大氅,坐在不远处,指导着我怎样站立和翻腕。
回忆里的我,故作老练地拉弓,同样射出那一箭。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银光一闪,箭镞已经没入靶心。
萧祈到底是少年心性。
见我第一箭就射的这样好,得意极了,眼中都是亮晶晶的笑意。
他雀跃道:「你射得很好!」
回忆里,那只箭我射的歪歪扭扭,甚至没有出现在靶上。
殿下被逗笑了。
笑着笑着,他抑制不住地咳嗽,又有些伤怀。
「若是我身体好一些,就可以手把手教你。」
「不过,你射得很好。」
他抬眸,目光温柔极了。
「阿苓是我最有天赋的学生。」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殿下在安慰我。
能把箭射没的人,算哪门子有天赋。
后来我才知道,他没骗我。
殿下这辈子,也就教过我一个人射箭。
我作为他唯一的学生,自然是……最有天赋的。
跨越前世今生。
相似的场景。相同的话。
我忍着眼泪,轻声道。
「因为殿下教的好呀。」
我不是最好的学生。
殿下却是最好的老师。
段长风冷眼旁观,不耐烦地把玩重弓。
开始阴阳怪气。
「怎么,神女这就学会射箭了?」
「等会输了,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不如,你给自己算一卦,看看今天有几成胜率?」
我不置可否。
「我已经算过了。」
段长风愣了一下。
「……什么?」
言语间,我已经挑好了弓,回眸一笑。
「十成。」
「赢你而已,绰绰有余。」
这是殿下曾教我的箭术。
我绝不会输。
27
段长风轮番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三支白毛羽箭前后正中靶心。
众人叫好,段长风轻蔑挑眉,朝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看他一眼。
将三支羽箭一起搭在了弦上。
人群窃窃私语。
「连小侯爷一次都只射一支,神女未免太过自信。」
「她这般,怕是连弓都拉不开吧!」
「我看,这就是自乱阵脚了……」
段长风抱臂嗤笑:「不自量力。」
我盯着远方,脑中,却是病榻上殿下温柔的神情。
他说:「阿苓是我最有天赋的学生。」
殿下精通六艺,骑射尤其出色。
他少年时,一箭射死猛虎,是上京城最负盛名的天之骄子。
我想,老师,我没有辱没你的声名。
为了你这句话,上辈子,我将箭术练得炉火纯青。
虽然不能射死猛虎,也能轻松命中百步外的柳叶。
我不再是当初能将箭射丢的小姑娘了。
弓成满月。
镝鸣声响,三支白毛羽箭离弦。
一支正中靶心,射进了段长风三支箭中间的夹缝。
一支射中远处树上的野果,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最后一支,擦着段长风的脑袋,钉进了树干之中。
惊落满树绿叶。
鸦雀无声。
萧祈惊叹地看着我。
段长风面色难看,仍在嘴硬。
「比试规则是射中箭靶,命中的箭多者胜。」
「你就是射到我头上,靶上也只有一支箭,又有何用?」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下一刻,人群中发出惊呼。
段长风愕然抬眼。
箭靶上,只剩下我的一支羽箭。
那一箭力道之大,竟将段长风的三支箭都震落下去。
我对上萧祈的眼神,很轻地笑了。
「小侯爷,承让。」
28
月色清明。
我对着烛火,琢磨着怎么绣一只好看点的凤凰。
营帐中,来了个不速之客。
雪亮的刀光闪过我的眼帘。
直直向我脖颈削去。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我仰身避退。
再回身,袖中匕首反手刺去。
瞬息之间,已经过了七八招。
直到他将我压在榻边。
我挑落他蒙面的黑布。
「……是你。」
段长风的拇指摁过我的眼尾。
「秦姑娘说得没错,那晚果然是你。」
「神女阁下——」
「可教小爷好找啊。」
秦绾?
我恍然大悟。
那晚见过我的,不止萧祈一人。
还有后追来的秦绾。
若不是她告密。
段长风绝无可能怀疑到我头上。
下一刻,他闷哼,被迫后退。
我拔出扎进他小腹的匕首。
鲜血飞溅,滴滴答答,弄脏了新绣的锦帕。
啧。
我嫌恶皱眉。
抓住了段长风的手。
段长风舔了舔唇
「怎么,神女现在害怕了?」
「求我。」笑容轻佻。
「求的小爷心情好了,就放过你了呢?」
玩味的目光落在我打斗间松垮的衣领上。
我喘过气,冲着帐外大喊。
「来人啊!有刺客!」
段长风一愣。
古怪地笑了,无不嘲讽。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他索性大大咧咧掀开帐子。
如他所言,巡逻的侍卫连个人影都没有。
「陛下遇刺,侍卫都去救驾了。」
「又有谁来救你呢?」
电光火石间,我瞳孔紧缩,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
「你敢?!」
他笑起来,野心明晃晃装在眼睛里。
「有何不敢?」
「不过,我暂时不杀你。」
「你不是神女吗?我无比期待,你被我们扯下神坛那天。」
我蹙眉,「我们?」
段长风啧了声,「他若是知道,你就这样忘了他,恐怕恨得发狂。」
「你得罪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29
我匆匆赶到大帐,终于明白了段长风的意思。
皇帝遇刺。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扑上去替他挡了一刀。
二皇子萧哲。
几年不见,他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
眉目深邃阴郁,再无半分往日天真的神采。
来不及包扎那处还在流血的伤口。
他流泪自白。
这几年在冷宫,他日夜反省自己的罪孽,后悔不迭。
此次秋猎,他求了段长风,扮作段家的家仆随行。
只是为了再见见自己的父皇和太子皇兄。
他不求将功折罪。
只求父皇不要不见他。
鲜血大片大片浸湿衣衫。
原来是一出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皇帝叹息。眼中唯有心疼。
「当年你年纪尚小,难免受奸人蛊惑。」
「若真心悔过,便好。」
萧哲谢恩。
模样感激涕零,乖巧极了。
只有我看见。
他起身时,朝着我的方向弯起唇角,虎牙尖尖。
如同兽类展示利齿。
我看清了那双病态的眼睛。
也看懂了他的唇语。
——神女姐姐,别来无恙?
身边的萧祈却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目光。
抬眼,正对上他控诉的眼神。
「?」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萧祈冷静道:「今晚,你一进来就盯着他。」
我茫然,「是啊。」
萧祈的脸色变了变。
他沉着脸,朝萧哲冷冷道。
「神女忙碌。平日不见闲人。」
「你若想要叙旧,不妨来找孤。」
萧哲笑容甜腻。
「如此甚好。」
30
萧哲和段长风的关系,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他们之间,或许达成了什么交易。
萧哲如今无权无势,段长风到底看中了他什么,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和他结盟?
今日是秋猎的最后一日。
出乎意料的平静。
眼下,萧祈追着野狐进了山林。
他自第一日进山就心心念念,要猎一块柔软的皮毛。
身边的侍卫越来越少。
我抿了抿唇,策马追了上去。
就在进林的那一刻。变故陡生。
一支淬着寒光的箭,冷不丁从暗处射来。
萧祈回身,冷箭擦肩而过。
刚松一口气,却见萧祈瞳孔紧缩。
「阿苓!」
数十支冷箭齐齐射向我。
原来先前一箭,只是虚张声势。
这次是冲着我来的。
树叶沙沙作响,我看清了无数隐匿在树丛中的黑衣杀手。
我咬牙,「殿下,走!」
萧祈不语,抬手又是三箭,埋伏在我身后的黑衣人哀叫倒地。
烟雾弹自空中炸响。
混乱中,我和萧祈失散。
见这些杀手都是冲着我来的,往林子深处钻。
地形复杂,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却看见前方,是断裂的悬崖。
那儿有个熟悉的人影。
段长风刚将一只野獾收进马后的侧袋中。
身后追兵已至。
我掉转马头,看向愕然回眸的段长风。
他面色惊恐。
「你要干什——呃!」
索性将悬崖边的段长风一起撞了下去。
急速下落的过程中,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压在他身上。
确保先砸在地上的人,是他。
段长风气急败坏地掰我的手。
「你疯了!」
我狠狠咬在他手背上,他吃痛松手。
我想,若今日命丧于此,带走一个是一个。
不亏。
31
断崖下,树木枝桠横生。
好消息:我没摔死。
坏消息:段长风也没摔死。
这是我们被困在谷底的第三天。
段长风鼻青脸肿地坐在山洞的角落。
他被细小的树杈划伤了脸。
察觉到我在看他,警惕抬眸。
「你又想干什么?」
昨晚趁他熟睡,我用衣服死死捂住他口鼻。
可惜失败了。他挣扎的力道太大,把我掀翻了出去。
于是今天早上,他就一直这样看着我。
我冷笑:「你晚上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我摸了摸脖颈,上面还有淤青。
那是前天,他试图掐死我留下的痕迹。
但他也没成功。
我的袖中还藏着一根簪子。
狠狠扎进了他的后脖颈。
逼迫他松了手。
这些天,我和他一直在试图杀掉对方。
段长风烦躁挠头。
「我说了,这次的刺客,与我无关!」
「是萧哲那小子按捺不住了,要对你下手!」
神情不似作伪。
我漫不经心问:「那你到底看中了萧哲什么,要和他结盟?」
「因为他好操控啊。」
段长风意味不明地笑了。
「一个没有权势的皇子,除了依附我,还能做什么?」
那一瞬间,我确信看见了这人的野心。
段家功高震主,怎么甘心只为人臣。
他要扶持傀儡皇帝。
可是萧哲,并没有那么好控制。
上辈子,萧哲上位成功后,暗中分化武将。
等段长风回过神时,手上的兵权已经所剩无几,只得仓皇逃回北疆。
前世殿下的复仇之路。
第一步,就是找势力最单薄的段长风算账。
拿他的血祭旗。
我面上不显,只道。
「那小侯爷可要当心,傀儡噬主。」
段长风轻蔑道:「就凭他?」
他未免太过自信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提醒他。
「这次他找来的刺客,你果然不知情?」
萧哲这次,确实是太鲁莽了。
即使他再恨我。
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地杀我。
段长风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擅作主张。
看来冷宫几年,把萧哲关傻了。
眼前人面色阴沉下来。
我想,成了。
嫌隙的种子一旦种下,长成参天大树,指日可待。
我要他们离心。
然后,分而破之。
32
断崖下的这片林子,终年大雾弥漫。
我找了好几次路,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山洞前。
这是被困在谷底的第七天。
「别费力气了。」
段长风掀起眼皮。
「你若这么想找死,不如让我掐死你,以泄我心头愤恨。」
他身上最后一枚求救的烟雾弹,在刚刚用完了。
搜救的人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他现在心情很坏。
我冷笑,「在我眼里,你和萧哲是一伙的。」
「萧哲害我,就是你害我。」
「至于我报复哪个,都是一样的。」
段长风气急败坏。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我也怒极反笑。
「有本事,你把萧哲杀了,我就放过你。」
段长风像是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当真?」
我的神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自然。」
自然是假的。
他们两个,我是一定要除掉的。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33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
这几日损心劳神,思虑过度。
竟发起了高热。
梦中,仍是当年春风楼的日子。
那天,我已经知道了凤翎的真实身份。
昔日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尘泥。
我惊痛又茫然。
殿下平静垂眼,神色隐没在天光里。
他说,待在他身边很危险,恨他的人很多,或许我哪天就会丧命。
若我现在离去,他不怪我。
当时的我,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至死不渝。
后来,我拿着殿下的亲笔信四处奔走,联络曾经的旧部。
有一日,我联系上了东宫曾经的暗卫首领。
他也在寻找殿下。
大家蛰伏在暗处,只待殿下归来。
我兴冲冲地回去,想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殿下。
然后我发现,殿下房间的门没有关。
一点血腥气钻进我的鼻子。
我闯了进去。
却在最后一道屏风前,顿住了脚步。
我看见了上面映照出的人影。
有个男人将殿下压在了身下。
殿下手中握着一根金簪,正死死扎进那人的后脖颈。
一下。两下。
男人死得不能再死。
「阿苓。」
可是殿下的影子在颤抖。
声音近乎乞求。
他说:「不要看。」
很多年后,殿下自刎的雪夜。
久违的,我又在殿下的脸上,看到了那样的神情。
「云苓,我好脏。」
「……不要看。」
梦中,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揉成一团。
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不对。
求生的本能让我猛然睁眼。
正对上段长风冷漠的眼睛。
他死死掐住我的脖颈,竟故技重施,还想杀我。
段长风笑起来。
「我想了一宿,决定还是先杀了你,再去收拾萧哲。」
「你身上的变数太多了,我实在不放心。」
颈间的手越收越紧,我脸色青白,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
瞳孔努力聚焦,终于看清了——
段长风身后,有个黑影朝他直扑而来。
一声长长的狼啸响起。
34
段长风背后受击,被迫松开了我的脖颈。
他死死盯着来人,既惊且怒。
「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了我面前。
操着一口奇怪的腔调,生硬地问。
「活着……吗?」
我呛咳着,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
那是个颇为野性的少年。
赤裸着上身,只在小腹处围了一块动物的皮毛。
长而卷的黑发披散,几乎到了脚踝。
而且。
这个少年,有着一双野兽似的,琥珀色的眼睛。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
我震惊道:「阿朔?!」
尽管他这样潦草,我还是认出来了。
面前这人,是前世东宫的暗卫首领,我曾经的同僚。
不过,他现在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少年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费力地理解着我的话。
他忽然起身,扯着袖摆将我拽了出去。
段长风惊疑不定。
「你认识他?」
我不置可否,狠狠瞪他一眼。
你给我等着。
七拐八拐,阿朔把我带进了另一个山洞。
石台上,躺着两具枯瘦的狼尸。
我曾听过一个传说,母狼叼走遗弃的婴儿,当作狼崽抚养。
婴儿长大后,习性与狼相像,不通人语。
世人称之为「狼孩」。
我的目光落在角落里扒拉东西的阿朔身上。
原来前世打架凶狠却沉默寡言的冰块脸同僚,是这个来头。
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把他捡回来的。
阿朔在枯草中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郑重地交到了我手里。
那是一个旧旧的锦囊。
看绣工,和我菜得不相上下。
看布料,倒还不错,有些像东宫今年新进的样式。
我打开抖了抖。
里面装着些干枯的草药。
「这是什么?」
阿朔指了指我。
又磕磕巴巴开口,「报、恩。」
我想,这个香囊,或许东宫有关。
他在我身上闻到了相似的味道,所以跟着我?
我拼拼凑凑,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
——东宫曾有人救了阿朔,并留下这个香囊。我常年进出东宫,沾染了相似的味道。阿朔发觉了,要跟着我回东宫报恩。
沉思间,阿朔已经组织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名字。」他说。「我……跟着你。」
我微微一怔。
「那你就叫阿朔吧。」
阿朔还在盯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灵机一动。
「因为今日是朔日。」
前世,阿朔是殿下捡回来的。
这个名字自然也是殿下取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只好生搬硬套。
「阿朔。」我轻声道。
「我是云苓,你愿意和我回东宫,一起保护殿下么?」
就像前世那样,我们一起追随殿下。
当他的盾,也当他手中最利的刃。
35
回到山洞时,段长风已不见踪影。
他今夜杀我不成,又见我有了援手。
怕我报复,连夜跑了。
额头还在发热,见阿朔守在洞口,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湿粝的触感惊醒的。
一抬眼,阿朔跪坐在我面前,在舔我的手心。
那儿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最近这些天燥热,总是愈合不了。
「阿朔!」我惊道:「你在干什——」
下一刻。
我看见他「哇」地吐出一堆绿绿湿湿的草渣。
在我的抚平了。
原来是在上药。
我一言难尽地闭了闭眼,想要抽回我的手。
「伤……」
阿朔执着地看着我,「会死。」
他埋首,接着吭哧吭哧上药。
我生无可恋地想。
在狼群里长大的孩子,果然会袭承狼的习性……
上辈子,殿下到底是怎么把他教成那个小古板性子的啊?
36
夜里,我又发起了高热。
反反复复,梦见从前的殿下。
苍白的。清瘦的。病骨支离。颠沛流离。
昏昏沉沉间,我又听见脚步声。
阿朔今夜急得窜来窜去。
最后还是一步一回头地找草去了。
想必,是他回来了。
我睁眼。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然,我怎么会看见小殿下。
他满脸担忧地看着我,丝毫不是方才苍白病弱的模样。
头发上沾了草叶,有些疲惫。
却红衣灼灼,怎么也遮不住年少鲜活。
曾经春风楼的老鸨也爱给凤翎穿红衣。
轻纱似的,浮华又颓靡。
只是粗制滥造,蹭得皮肤上都是过敏的血点。
我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是这样的。
小殿下就该是眼前这个模样。
小殿下就该穿这样华贵柔软的红衣。
见我流泪,面前的小殿下有几分慌张。
「阿苓!」
他无措地替我擦眼泪。
我想,苍天垂怜,这个梦太真了。
「小殿下。」
我轻声道:「我可以……抱你一下么?」
话一出口,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在梦中,我才敢提这么逾矩的要求。
小殿下怔了怔。
不等他回答,我抬手,很轻地环住了他。
珍而重之,不敢用力。
我想,既然是梦。
那就让我放纵一回吧。
37
秋猎回来后,南诏又献上了一绝色美人。
哄得皇帝心猿意马,夜夜流连忘返。
短短半月,就升到了嫔位,封号珍。
我暗中派人调查珍嫔的底细。
发现她是容贵人从前闺中的好友。
她进宫,恐怕也是为这个故人之子而来。
先有段长风与萧哲交好。
后有珍嫔宠冠六宫。
皇后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催促殿下迎娶太子妃,获得盟友和助力。
这日,我被召到了凤仪宫。
刚一进殿,就见皇后敛身,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惊愕地扶起她。
「娘娘这是——」
皇后打断我的话。
「这些年来,神女容颜依旧,本宫眼角却有细纹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后轻声道。
「神女大恩,本宫未有一日敢忘。」
「只是凡人寿短,须臾百年。」
「还请神女,放过他。」
话中的「他」是谁,不用多说。
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我想,皇后看出我对殿下的私心了。
我看殿下的眼神,并不清白。
我忽然觉得羞赧。撇开眼,不敢看皇后。
「好。」
我几乎落荒而逃。
却在宫门处撞见了拜见皇后的秦绾。
她满脸担忧。
「神女的脸怎么白成这样。」
「莫不是,被皇后娘娘斥责了?」
我冷淡抬眉,「秦姑娘,慎言。」
「妄议皇后,当心皇上治你的罪。」
「你!」秦绾恼怒地跺脚。
「你居然威胁我,我要告诉皇后娘娘!」
我心不在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借过。」
38
摘星阁前,远远看见那道探头探脑的身影。
我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转身。
「不许走!」
殿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
如同幼时那样,他扯着我的袖摆。
像只被抛弃的小兽,委屈又茫然。
「为什么躲我?」
我垂眼,只是轻声道。
「殿下逾矩了。」
趁他怔愣,我从他手中,一点点拽回了衣袖。
福了福身,转身要走。
「阿苓!」
我狠狠心,装作没听见。
却又听见他委屈巴巴问。
「阿苓,我的香囊呢?」
秋猎回来,我才知那晚不是梦境,是殿下真的来了。
想起那夜失礼的举动。
我做好了殿下生气或是疏远的准备。
却没想到,他对我越发亲近。
缠了我几日,非要我给他做一个香囊。
殿下要的东西,自然要最好的。
我在东宫府库里挑了时兴的锦缎,又向绣娘学了针法。
通了几个宵,堪堪做好,就被皇后叫去了。
所以它一直藏在我袖中,没能送出手。
我撇开眼,声音发紧。
「对不起,我忘了。」
身后,传来少年人不甘心的追问。
「那你还记得,今夜花灯游,你答应了要陪孤一起去么?」
我脚步不停,没有回头。
「对不起。」
39
我骗了殿下。
我还是要去花灯夜游,只是不能和他一起。
只因今日,是前世殿下的忌日。
殿下生在锦绣堆,少年时鲜衣怒马,好华灯烟火,极爱繁华。
这样一个人,偏偏死在深冷的雪夜。
所以我想,为他挑一盏最好的花灯。
我确实看见了这样的一盏灯。
纸上绘以凤凰纹样,外层夹着细纱,柔和又朦胧。
被挂在东市最高的阁楼上。
如同坠在夜色中的明珠。
「姑娘,挂在阁楼上的灯都不卖。」
店家见我摸出钱袋,笑眯眯地制止。
他指了指远处人头攒动的高阁。
「上阁比试,赢的人可以带走花灯。」
我登上阁楼,松了口气。
众人比的是箭术。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娇俏女声。
「神女阁下,也来逛这灯会呀?」
秦绾一身藕粉襦裙,怀里抱着个兔子灯。
顺着我的目光,她看见那盏凤凰花灯。
忽然轻慢地笑了一声。
「看来神女,真的很喜欢凤凰。」
她从袖中摸出方帕子,在我面前抖开。
我怔住了。
那正是我从前送给殿下的帕子。
上面绣着那只拙劣的,被错认成公鸡的凤凰。
「当时在猎场,我还疑惑。」
「殿下的东西向来是最好的,怎么会有这样粗制滥造的帕子。」
「现在想来,是神女绣的吧?」
我蹙眉,「怎么会在你手上?」
秦绾笑道:「自然是殿下所赠。」
「我将来要做太子妃。夫妻一体,殿下的东西,哪样不是随我挑?」
她笑眯眯地警告。
「倒是神女,虽是世外之人,也该知晓男女大防。」
「殿下成婚后,可就不能再随意出入东宫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孤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过你帕子?」
秦绾愕然回头。
殿下眸色深寒,他呵笑。
「秦姑娘未免太迫不及待了些。」
「现在就想插手东宫的事,孤同意了么?」
秦绾变脸的速度堪比杂技班子。
她眼底蓄泪,将落不落。
「太子哥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转移话题,搬出皇后压人。
「今夜,是皇后娘娘让我来找你的。」
那厢,比试已经叫到了我。
我起身拿弓。
秦绾小声控诉。
「殿下,绾绾也想要那个花灯。」
「殿下赢回来给我,我就不告诉娘娘你今晚丢下我的事,好不好?」
殿下没说话。
他拿起另一张弓,走到了我身侧。
我瞥他一眼。
心头堵堵的。
「殿下要和我抢灯么?」
「不是。」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脸颊半笼在灯影里,如暖玉生辉,比天边月还皎洁几分。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
情意从眼睛里跑出来,变成碎星。
殿下道:
「你喜欢那盏鲤鱼灯吗,我赢回来给你。」
40
我抱着自己赢回来的凤凰灯,逃似的飞奔。
不敢细想殿下的那个眼神。
有一根迟钝的弦被拨动。
心如擂鼓,忽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妄念。
——殿下会不会,也喜欢我?
一念既出,我惊得咬破了舌尖。
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我与殿下云泥之别。
我……岂敢。
我在护城河边坐下。
凤凰花灯随水而去,飘飘摇摇。
这盏灯很漂亮,不知道前世的殿下能收到吗?
我眼眶发酸。
殿下。我在心中悄悄道。
我会保护好小殿下,让他喜乐无忧,一生顺遂。
我发誓。
再睁眼,我被水上的情形一惊。
那盏凤凰灯后,不知何时多了一盏胖胖的鲤鱼灯。
后面跟着一串鸭子灯、兔子灯、蚌壳灯、鸟灯。
挨挨挤挤,好不热闹。
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少年人气喘吁吁,用袖摆抹了抹汗。
眼神明亮,满脸无辜。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灯,我就都赢回来了。」
殿下拨了拨水,放下最后一盏莲花灯。
不等我开口,抢白道。
「阿苓。别赶我走。」
「我只是……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放灯,忽然很难过。」
他歪了歪脑袋,借着月光,打量我脸上的神情。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把这盏灯给谁?」
我垂眸,轻声道:「一个故人。」
一个比命还重要的故人。
殿下沉默下来。
半晌,他忽然开口,像是解释。
「孤会和母后说清楚,孤心有所属,不会娶秦绾。」
「阿苓。孤只问你一句。」
殿下望进我的眼睛,声音很轻。
「你对孤,可有半点喜欢?」
问的轻描淡写。
我却看见他藏着袖中的手攥得死紧。
眼中的光却亮的吓人。
仿佛我点一下头,他就能交付后背,为我对抗皇后,对抗天下。
可是殿下。
我不需要你为我对抗任何人。
我只是想看你一生顺遂。
「殿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响在夜风里,没什么情绪。
「天色晚了,秦姑娘还在等你。」
对上殿下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强撑着笑。
快回去吧,殿下。
……
阿朔在摘星楼找到我的时候。
我喝得酩酊大醉。
看不出来,妙法表面上,私下却藏了不少好酒。
他来不及喝,到头来便宜了我。
天旋地转。
阿朔蹙着眉将我从地上拎起来。
「冷。」
我有好长时间没看见阿朔了。
他一回来就自请去暗卫营训练。
问他原因,少年人闷声闷气,只说和禁军统领打架输了。
他十几年来打遍山林无敌手。
一朝落败,简直是奇耻大辱。
我迷迷糊糊掀开眼皮。
从前的野狼少年,现在穿了衣服,收拾得干干净净。
黑色劲装勾勒出宽肩长腿。
听说迷倒了不少小宫女。
我被阿朔拽到了高台上。
仰头,明月当空。
我却想起殿下灯影下的侧颜。
——「你对孤,可有半点喜欢?」
「喜欢……」
我睁着眼睛,喃喃自语。
阿朔正四处给我找被子。
他没听清,鼻腔里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唔?」
我忽然就泪如雨下。
「……喜欢,月亮。」
41
殿下再没来过摘星阁。
从前是我躲着他。
现在角色调换,变成了他躲我。
宫中,渐渐传出神女和殿下不和的传言。
有日东宫悬灯结彩,我才知道,皇后找大相国寺的高僧合了庚帖。
殿下就快要娶太子妃了。
深夜里,我从摘星阁最高的地方望去。
总能看见东宫亮着一点微末的灯火。
殿下的身影就在灯烛下。
近在眼前。远在天涯。
再半月,南诏使团进京。
我在宫门处,碰见了萧哲。
他刚与一个使臣交谈完。
眼睛一转,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
这人假惺惺道。
「听闻秋猎的时候神女追逐一只野兔,不小心坠崖了。」
「真是不小心哪。」
我看了眼远处有些紧张的南诏使臣,轻笑一声。
「二殿下与异国使臣勾连,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萧哲笑起来。
「父皇已命我为此次的礼官,与鸿胪寺一同负责使团事宜。」
「公事公办,怎么能叫勾连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总让我觉得,他藏着坏心。
……
此次南诏使团中,有许多年轻气盛的少年人。
看过马球赛,便也嚷嚷着也要比一场。
上京城精通马球的纨绔子弟数不胜数。
朝堂上,萧哲独独向皇帝举荐殿下应战。
马球场上能动的手脚极多。
每年因为意外堕马的、摔断手的、打断腿的人数不胜数。
非死即残。
「陛下,不可!」
我猛然出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
却有一道玄色身影越过我。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手腕处忽然传来尖锐的灼烧感。
我看向跪在身侧的殿下,头脑发懵。
段长风的目光在我们之间转了一圈。
然后,他也主动请命。
「末将亦愿为陛下分忧。」
42
我知道了腕上的灼痛来源何处。
那颗朱砂痣,又变浅了。
不祥的预感,在马球赛那日达到了顶峰。
在那日之前,我安排了很多暗卫,预想了殿下被害的各种方式。
我要怎么阻止、又该怎么保护他。
所有的预案,在我踏出摘星阁的那一刻,都变成了无用功。
腕上的朱砂痣烫得吓人。
下一刻,天旋地转。
我狼狈地摔进了雪地里。
惊动了瞌睡的小侍卫。
「什么人?!」
我怔然抬眼,小侍卫吓了一跳。
「云苓姑姑?!」
……久违的称呼。
我环视一圈,目光顿住。
这是前世,殿下自刎的地方。
我回来了。
一念刚起,我疯了似的往未央殿跑。
小侍卫惊恐道:「云苓姑姑,您不能进去——」
晚了。
殿门开合,惊起尘埃。
九十九盏长明灯静静燃烧。
将幽暗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那张殿下登基后的画像被高高供在后面。
我呆呆仰头,和画中人对视着。
他漠然、苍白,眼中无悲亦无喜。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云苓姑姑?」
新帝担忧地望着我。
他是殿下亲自挑选的宗室子。
我木然道:「这张像选得不好。」
「先帝太子时的画像呢?」
新帝一愣。
他看着我满面泪痕,几近疯魔的样子。
不忍道:「先帝尚在潜邸时,曾被废黜,旧物被尽数焚毁。」
「这是……先帝唯一留下的画像。」
我又问,「先帝葬在何处?」
新帝沉默下来。
我看向他身后的大太监。
「你说!」
大太监咬牙,「先帝遗旨,死后将他烧成飞灰,撒入江河。」
「惟愿形神俱灭,生生世世,不再为人。」
轰隆。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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