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7期“晚”专题活动。
01
我换好那件他最喜欢的红衣，在唇上轻盈点涂些胭脂，又在额间绘完梅花妆。
透过窗户，屹立在庭院一角的梅花树逐渐被硕大的风雪淹没。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到我的梳妆台上。
我和墨池就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相守了五年，此时，我胸口的痛意在一分一分地增加，我身上的皮肤也已经开始溃烂。
墨池在我不经意间闯了进来，眼底溢满温柔。
“阿娇，你真的决定要离开吗？”
“是！”我看向他，眼神狠厉。
“昨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喝了些酒……才……”
“阿娇，对不起，留下来好不好？”他眼角猩红，语气里已经用尽祈求。
他揉我进他的怀里，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我憋得差点喘不过气来。我忍着胸口的剧痛问他：“墨池，那你娶我可好？”
他蹙着眉，满脸苦涩，他显然犹豫了。这一丝犹豫好似千万枚针一样扎进我的心中，一个人间的女子还能再有几个五年。
他垂下眼来，手轻抚我额间那朵绚烂的梅花，他开始呜咽哭泣。他的眼睛透过我，好似在看另外一个人。
曾经，梅花枝头宛若云层，雪水就那样打湿了一瓣瓣花蕊。院子里寒梅绕香，他常在树下作画。我一袭红衣，常在漫天的风雪里起舞。
花中君子，他最爱梅花，只因为第一次在那棵梅花树下，他遇到了一个女子，名唤阿娇，他用尽一生都想要守护的挚爱之人。
我极力压制着胸口的疼意，抚去他眼角的泪水。
“我恨你，我愿永生永世……永生永世不再与你相见。”
“是吗？你真的恨我到如此境地吗？！”他的眼眶更红了，泪落如雨。
“是！”我捂着胸口的剧痛，红着双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墨府。
我再一次极力压制胸口的剧痛，强撑着身体前行，漫天风雪，真是冷极了。若不是这幅躯体承受了太多，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仙梅姐姐曾告诉过我，人和妖相爱，注定不得往生。若我胸口三根情丝长成，我和他，天罚难逃。我摸摸胸口，此时，三根情丝已经长成。
我周身的灵力开始涣散，肉体溃烂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必须远离他，越远越好。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逃过一劫。
我须尽快赶回青暮山，我如今的这副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天罚。这一去，断然又是千年，千年的岁月，让他在心里恨我也好，至少恨意，不会让他轻易把我忘记。
狂风刮得越来越猛烈，我强拖着这躯疲惫的身体，嘴里呕出鲜血来。都怪自己任性，明明可以选择在昨日月圆之夜离开，偏偏拖到今日。
可月圆之夜，我如何舍得离开。
昨日的墨池，他穿上一袭红衣，还挽了发。他喝了些酒，脸有些发烫，他将我的十指相扣，推我倒在床榻上，他的唇温柔似水，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对我。
我在他府里待了五年，他第一次这样对我，我难免心慌意乱，可我没有挣扎，他喘息间唤着阿娇的名字。
是啊，阿娇才是他最爱的人。
我和他第一次相见，是我初化人形偷偷离开青暮山时，躲在一处荷花池里。他独自一人划着船，在船上饮了好多酒，一不小心就落入了荷花池里。是我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我渡了他灵力，他恢复了些意识。我轻轻触碰他的脸，好生俊美的一张脸，他脸上的红晕泛滥。
我看到他腰间系了一个荷花袋，我用灵力窥探，发现里面确有主人的气息。当年主人前往青暮山，我不小心落入了青暮山的雾泉里，那里灵力充沛，我才修得人形。
他醒了过来。我躲在荷花池里不敢见他。我用怀梦草的灵力窥探到了他的心念。原来这一世的主人，是一位书生，他擅作画，在这幽州城里，小有名气。可这几年里，他萎靡不振，整日酗酒，只因他的心上人阿娇三年前失踪后，到如今都了无音讯。
我不愿见主人此般模样，于是化作阿娇的容貌，倒在他怀里，娇嗔地唤他“墨郎”。滚烫的眼泪滑落在我的脸上。他失声痛哭：“阿娇，真的是你回来见我了吗？”
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懂他的心思，我只是想要报答他的恩情。
他带我回了一处小小的宅院。从那以后，他不再经常酗酒，他重新握起画笔作画，我常在那棵梅花树下为他研墨。研完墨，他搂着我的腰，抱我上那棵开满红花的梅花树上，随手折下一枝来。
“阿娇，送给你。”他的脸上浮起一片片红晕。我提起衣裙在梅花树下翩然起舞，随风漫天飘落的花瓣落在他执笔下的宣纸上。
从此以后，他的画里画得都是我，梅花飘落时的我，枫叶落下时的我，大雪纷飞里的我。
他绘的丹青越来越传神，幽州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络绎不绝地请他上门作画。他开始为我去天香阁里定做许多别致的衣裙，也开始花重金请有名的工匠为我打造工艺繁杂的珠钗。
我逐渐对他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那日的寒夜如霜，雪静静地落在屋檐。他挖出藏在梅花树下的果酒同我一起过生辰。他说这果酒是阿娇同他一起埋下的，阿娇每年都同他一起过生辰，这次要把遗落的三年都补上。他饮了一杯又一杯果酒，红着脸慢慢靠近我，紧紧揽我在怀里。“阿娇，别再离开我，好吗？”
我捧着他泛红的脸，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他的唇很软，很温热，我胸口的情丝开始疯长。我开始用灵力压制自己的感情，轻轻推开了他，他倒在了我怀里。
我本打算在月圆之夜离开，可我每每想到要和他分离，胸口的疼痛如万蚁噬心。我的计划还是延迟了。
没走多远，我生生又呛出一口鲜血来。
天罚还是来了！
一道巨大的雷光劈在我身上，我如今的肉体根本承受不住，我用尽最后的灵力发出牵丝引，只希望仙梅姐姐能找到我。
天雷劈了我两次，我快要闭上了双眼。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此时此刻唯一遗憾的是墨池永远不会再知道我的名字，他百年后也会将我淡忘。
最后一道巨大的雷快要劈下来时，我的视线里闯入一个人影来，他在雪地里奔袭，是墨池，那张脸，对我来说，早已经刻骨铭心，他冲了上来护住了我。
“傻瓜！墨池，你这个傻瓜！”
我用尽力气将他推下身来，他的嘴里一直涌出鲜血来。
我抱他在怀里，“墨池，你怎么这么傻，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不是说好了，永远也不要分离吗？”
“我不要你死！墨池！”
“你等我，你等我……”我抽出灵元想要救他，可他的伤势没有一丝好转。抽出灵元如烈火焚身，我痛得忍不住发出声音来。
“不要……不要！”他紧紧拽住我的手。
“要替我活下去，是我对不起你。”他双眼的泪如雨落。
“我知道……你……你不是阿娇！告诉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青画，青画！”
“好，对不起……青画，原谅……我……原谅……我……”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我至始至终不懂你想要的。”
墨池就这样安静的在雪地里睡着了，那晚的风雪越下越大，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冷过。我陪他一起躺在雪地里。雪花落满了全身，我想我就和他这样一直待在一起，再也不要分离。
02
仙梅姐姐最终发现了我们，带我和墨池一起回了青暮山。
我葬他在青暮山的那棵楠木树下。我在雾泉里日夜不停地修补灵元，我只想用灵力一直护着他。
仙梅姐姐是雾泉边一棵修行了数千年的仙梅树，我和她相伴千年，早已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她的愿望是有一天，能修得天界灵元，不再做一介散妖。而我的愿望好像只是转世的墨池能够一生平安。
我用灵力窥探到了墨池这一世的身世，他投身到了京城的裴府，成了裴大将军的大公子裴砚。
他的爹爹裴毅，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南征北战，功勋无数，甚得当今圣上的垂青。
他这一世该不再受人冷眼，也不再落得个被挚爱抛下的结局吧。
他的挚爱阿娇，根本没有失踪，只是不告而别，攀了高枝，嫁做他人了而已。只有他被蒙在鼓里，日日断肠，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我所幸对他隐瞒了此事。
此时，一个惊天巨雷朝京城的方向劈了过去。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催动灵力，可不知为何我却什么也看不到。
“仙梅姐姐，我求你帮帮我！”对于墨池，我永远是无法冷静下来的。
“青画，你别着急，我替你看看。”
“是雷劫！”
“雷劫不是在上一世早就应了吗？为何还有？”
“我也看不明白！难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仙梅姐姐你快说呀！”
仙梅姐姐没有再回应我。
“仙梅姐姐，这一笔情债因我而起，我要下山！”
“青画，你为何执迷不悟，你是妖，人妖殊途，他早就忘记你了。”
“仙梅姐姐。上一世，我太愚笨，这一世我不会再变作阿娇，如果我们的相爱注定是一场劫难，我只愿能藏在他身后，默默守护着他也好。”
“好吧！我拿你真没办法！”仙梅姐姐不放心我，我走时她渡给我不少灵力。
我迫不及待地去了京城，裴府的青梅园里还是种了一棵巨大的梅花树，他依然还是爱作画，我总感觉墨池还在，可我只能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我默默守在他身边，看他作画，看他在梅花树下舞剑，雨雪霏霏，冬去春来，梅花凋落又再次盛开。每一次的雷劫我都默默受下，我的灵力变得越来越弱。
那是一个严冬，青梅园里飘起了小雪，他兴致正好，倚在青梅园里喝那壶温热的桃花醉，他喝完酒，就开始在梅树下舞剑。他衣袂飘飘，红色的衣襟染红了霜雪，我藏在梅花花瓣里看着他入了神，风一来。我甚至控制不住随梅花花瓣跌落了下来。花瓣落在他黑色的剑柄上，他凑上前来，拾起花瓣，看了许久。
没想到他误入了我的识海。我的识海里是一朵巨大的莲花。
“你别再过来！”我用荷花捂住身子，脸色滚烫。他见我是个女子，立马转过头去。
“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消耗大半灵力让他在青梅园睡着了。我化成人形，偷偷地看着他。
墨池，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三年后，赤璃和云昭开战，墨池上了战场。他成了披甲的将军。
我还是躲在他的身后。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我像往常一样守护着他。最近战事吃紧，他坐着就睡着了。
“将军，报！云昭在今晚要发起进攻。”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云昭兵力强盛，南征北战，赤璃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长枪快要刺入他的胸膛时，我挡在了他的胸前。
“是你？我见过你，你到底是谁？”
我流着眼泪抚摸他的脸。
“我带你离开！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听见风的声音变得微弱，我慢慢闭上了双眼。
03
我的肉体消失了，半份灵元回到了青暮山。仙梅姐姐劝我莫要再任性，再这样下去，我丢失的那份灵元就再也无法重聚，我就永远无法再修得人形。
“姐姐，怎样才能让他不再遭受雷劫？我求求你告诉我吧，不管他记不记得我，我只希望他这一世平平安安。”
“青画，你听姐姐的，忘了他好吗？我们一起好好修行，修得天界灵元，成为仙界游仙，忘忧自在不好吗？”
“姐姐，这一次，我可能做不到了！”
我整日郁郁寡欢，也不再和仙梅姐姐一起修炼。我仅存的半份灵元也在慢慢破碎。
“青画，你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自寻死路？你在逼我！”
“姐姐，你告诉我吧！”
“想要他不再受雷劫，你只有自毁灵元，你死了，这笔孽债就消了，他也不用再承受雷刑。”仙梅姐姐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动了不该有的情念。
我望着远处消尽的残阳，自毁了灵元，破了雷劫。弥留之际，我听到仙梅姐姐说我真的太傻了。
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用她半生的修为保住了我最后一丝灵识，带着我的残魂去到地府，又求得判官，送我进了渡厄道。
04
这一世，我投身在京城的江家，因我出生时大雪纷落，寒梅绕香，爹爹为我取名江雪瑶。
我没有忘记前世的记忆，我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青画，我也记得墨池和仙梅姐姐。
我十八岁生辰时，阿爹为我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京城里远近闻名的傅公子也会参加，傅公子是当今太傅的儿子，听说他武艺不凡，琴棋书画都颇有造诣。
爹爹要为我指婚，我还是想等我的墨池。
“爹爹，女儿年纪还小，让女儿待在家中再多陪陪爹爹。”
“瑶儿，傅公子有哪里不好，你快梳妆打扮，去见见他再说。”
我见爹爹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梳妆打扮。我来到正厅，正厅里宾客云集，好生热闹。
“雪瑶见过傅公子。”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杭绸直裰，发冠上镶着玉石，腰间也系了一个荷花袋。
我看到那个荷花袋时就红了眼眶。
“雪瑶姑娘不必多礼。祝雪瑶姑娘生辰快乐！”他打发身边的随从送上贺礼。
“傅公子可认识一个人？”我强装镇定。
“雪瑶姑娘请讲。”
“青画。”
他的眼神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悲伤，但很快又消失了。
“不认识。”
“是吗？”
“这位姑娘是京城里哪家的千金呀？”
“不好意思，傅公子，是我冒昧了。”
宴会过后，我让柳儿写了一封书信，邀约傅公子过几日去荷花池乘船一游。
柳儿告诉我傅公子同意了。我也不敢确定他就是墨池。
那日的荷花池里他喝了那么多酒，我今日带上了一壶胭脂醉。
“傅公子，这里的满塘荷花好看吗？”
“雪瑶姑娘，你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荷花吗？”
“傅公子对雪瑶无意，除了看荷花，我还能陪傅公子小酌一杯胭脂醉。”
他听到胭脂醉的神情更加落寞，故意避开了我的眼睛。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他在游船上喝的酒就是胭脂醉。
我为他倒酒，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他的脸上泛起了阵阵红晕。
他倒在了我的怀里。
“墨池，你还是不愿意想起我吗？”
“青画。对不起，我不想你再受到伤害。”
“你还记得我？”
“怎会忘记？”他抚摸着我的脸，我的泪一滴又一滴落在他滚烫的脸上。
三日后，他来江家提亲，傅家送来了半个身家的聘礼。
“雪瑶，我来得有些迟，还望雪瑶姑娘莫要责怪。”他红着脸说出了这番话来。爹爹在一旁笑得很开心。
“傅公子。你来得刚刚好。”我的墨池，你来得刚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