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竹
(一)
“你们都走开!别围着我!”
他瘦小的身体佝偻在人群里,一边痛苦地呐喊,一边用尽所有的力气向着四周不断的挥打。明明每一拳都穿过了人们的身体,可为什么眼前这座人形围墙始终屹立不倒。这时,午夜的暖风透过纱窗的孔助了他一臂之力,但这轻微的动静也只是让人们的衣角拂动了片刻,便又重归平静。埋藏在他身体中的每一根青筋随着呐喊声涨到了极限,他的力气也在这一刻用尽。
奶奶是这场搏斗中唯一的旁观者,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并没有过去帮忙,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当人群里的呐喊声渐渐停止,当手脚不再发力,她才掀开盖了半身的毛巾被,踉跄地走下床,伴着窗外的月光寻摸眼前的几步路。
她理了理挂在架子上的衣服,重重地掸了两下,然后轻轻将衣柜的大门合上。
“好了,坏人都被我打跑了。”
说完,她并没有回头,她怕看见他的样子,他的眼神究竟是空洞的还是清醒的,她不想去分辨。
被解救的老人微张着嘴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然睡去。
这样的闹剧究竟什么时候能停止,无人知晓。
(二)
那晚的情境总会在某个夜里不定时地发生,他会带着他所能感受到的恐惧冲入奶奶的房间,打乱睡眠的正常轨迹。他会在某个安详的午后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依靠胸前缝制的一块身份牌被路人领着带回家。他会因为分不清钱币大小,而与经常去光临的包子铺老板发生争执。
他还会在某一刻,仿佛大梦初醒,又变回了他父亲的身份,嘱咐他的孩子们,在他走之后,要照顾好他们的妈妈。
这样的闹剧,终于在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停止了。
看着这样一个时而鲜活时而木讷的老人,安静地被抬出了这间屋子,对于这一刻的奶奶来讲,什么情绪会大面积的占据她的内心呢,是解脱吗?
之后她依旧会在天未亮时起床,把自己收拾利索后,背着她和爷爷手抄的歌纸,乘着车,去湖边放声歌唱,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和朋友们游山玩水,她的脸上多的只有笑容和洒脱,我为她的生活而开心。但近几年,她总是会拿出和爷爷的第一张照片给我看,与此同时也会诉说照片背后的故事。相比于用一对青涩的年轻男女来概括这张照片,在这只有一人得胜的气氛里,更像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被拼凑在了一张大小适中的合照里。
(三)
这是李家三兄妹来到绍兴福利院的第四年,在这四年里,他们从扬州城锦衣玉食,到哪都备受宠爱的富家子弟,沦为没爹没娘只能互相依靠的贫苦孤儿。李延清还算是过了几年好日子,他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则在小小年纪就迎来了战争。当抗日战争爆发,他们亲眼目睹了疼爱自己的祖父母惨死于敌人的枪下,却也只能先顾着奔跑,没有多余的时间为亲人的离世而流泪。也是在那一天,父亲在他们心里彻底死了。那个向来不着调的浪荡公子,在危难来临之际毅然选择抛妻弃子,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财和养在流春巷的那个没过门的歌妓跑了。只有母亲,独自背负着孩子们所有的希望站在身后,他们坚信有母亲的庇护去哪都不孤单,也不会害怕。然而战争总是会让需要的人先行离开,让人们被迫接受分离,从不心软。母亲正是在一次空投后的硝烟中消失的,但幸好上天为这段离别添上了期限。母亲不在以后,剩下的五兄妹只能继续艰难前行。在茅草堆里躲过了长刀戳刺后,分离再次降临到了五兄妹身上。一路南下的过程中,走散了一个,又在江南鱼米之乡饿死了一个。玉贞虽然是最小的那个,却也是最完好无损的,因为她一直被哥哥们小心的保护着,就像她刚出生时,祖母嘱咐的那样,“妹妹是最小的一个,你们要保护好她。”
历经数年,三兄妹终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辗转到绍兴的一所部队福利院。这里的孩子都是因为战争失去家人的孤儿,他们会在军人的护送下来到这里,周院长会让他们得到最基本的照顾。还记得初入福利院的那天,周院长非常热情地接收了玉贞他们,他弯下腰用最温柔的语气询问他们的名字、年龄和家庭情况,出于本职工作,他不得不再次揭开孩子们心底的疤。就像这儿的其他孩子一样,玉贞和哥哥们会有自己的床,会有饭吃,不用再像逃难时那样以乞讨谋生。福利院不大,只有两间屋子能作为睡觉的房间,一间是院长特地收拾出来的大杂物室,还有一间是打掉了一面墙之后扩展出来的。这两间屋子里放满了一张张相对精致的小铁床,20多个女生紧挨在一起,关系也比较融洽,从未发生过争吵,大家总是安安静静的,似乎被不好的经历磨灭了该有的情绪。除了床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家具了,大家没有行李,没有理由用衣柜来存放,只有三五个床角边叠放着一件较新的换洗衣服,把这一两件衣服挂在衣柜里,会显得格外空荡。大多数孩子因为太小,没有读过书,与其让他们在书桌前发呆还不如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虽然在福利院能吃上饭,但是人多,而且又刚刚经历了战争,每个人只能分到一点粮食,例如半碗米饭伴着一些院长在后院自己种的蔬菜,肉,只有在过年时能吃上。但相比逃难的日子,如今能有一些果腹感就已经很满足了。玉贞也总是在睡梦中怀念曾经最平常不过的餐食,她怀念杨妈妈做的蟹粉狮子头,她做的比旁人更甜一些,总是会多加一勺糖,刚开始玉贞也是吃不惯的,但却越吃越有滋味,白糖顺着肉汁一块儿滑入口中,变得更加鲜甜。或许是因为只能在梦里吃肉的缘故,导致她年过及笈,身型依旧似个孩童,近看她的脸颊也是微微凹陷的,没有什么血色还带着一层蜡黄,这也使得每年来福利院招人去工作或是有意供学的干部很难注意到她,都以为她年龄还小,可以晚几年再考虑。
终于在1956年6月,她的机会来了。
“玉贞,你想念书吗?”
“想。”
玉贞回答的没有一丝犹豫,她想念书,早就想了。
“好,那你收拾一下,明天就跟着张校长去杭州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那样兴奋了,兴奋到用拥抱来回应。刘老师的脖子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圈出,以至于咳了两声,玉贞立马收回了双手,又重新紧攥起自己的衣角,洁白的牙齿依旧明晃晃的露在阳光底下。
“没关系的,我也为你高兴。”
刘老师轻轻地拍了一下玉贞的肩膀,然后转身从地上拾起一捆衣物,从白瓷盆里取出几本书,一支崭新的钢笔,还有一本黑色皮质的笔记本。
“这些东西你一起带去,我想你会用得到的。对了,那边也有宿舍,不用担心,而且比这里更好!听说是八个人一间呢…”
刘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正认真地聆听着她的未来,心中不免欣慰。
“玉贞,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名中学生了,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一份好工作,从此改变自己的人生吧。”
玉贞很舍不得刘老师,舍不得已经在绍兴工作的三哥,但是她也不想一辈子困在福利院里。
刘老师离开后,她立刻冲出福利院的大门,向三哥李延明工作的光明食品商店跑去。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延明为她欢呼的样子了。
出来之前忘了看时间,等到了门口才发现,此时正是延明最忙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一年里最热的月份,食品店里塞满了前来采购的顾客,他们将能存放的物资全都一网打尽,在这些顾客里老人尤其为多,他们不想为了口吃的冒着生命风险行走在高温的考验下。
玉贞收回了正耷拉在门边的脑袋,她瘪了瘪嘴,无聊的踢了下脚边的石子。突然想到口袋里还有一些哥哥们上个月寄来的零钱,她仔细的寻摸了一番,在阳光底下反复查看了这两张纸币之后,决定趁着这个好时机去南边的集市上逛逛。
前方人头攒动,叫卖声也一潮接着一潮,空气中还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有裹着蒸笼气的肉香,有滴着汁水的果香,还有…还有她肚子叫唤的声响,就用口袋里的钱买些吃的填一填肚子吧。
她加大步伐,好不容易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却又迷失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会顺着人潮的涌动走向哪里,她恨自己不能长得高高的,以至于能够在这种时候站到最高点,一眼就能看见馄饨铺的位置。
她在人群中游走,一会儿从这位年轻女士的胳膊旁冒出脑袋,一会儿从那个婶婶抬起的手肘下探出头来,在第三次见缝插针中,她看见了能将全部美味抛之脑后的东西,一块小小的手表。她使劲地够向那块躲在树荫下乘凉的手表,银色的表链在她的指尖留下冰冷的触感,仿佛轻轻地点了点夏天的溪水,时针在从未见过的蓝色表盘里划过,那种蓝是在晴天的午后才会见到的天空的颜色,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从这一刻开始清晰地流动,她多想拥有自己的时间。但是价格牌上的数字不允许她将这枚天蓝色的时间带走。
再站在光明食品店门口,丧失了早晨一半的活力。延明下班出来时,看到玉贞的神情,竟不知她是为自己带来喜讯的。
“玉贞,李玉贞!”
“什么?”
“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啊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玉贞的脸上又重新爬上了笑容。
“快说快说。”
“我要去杭州读书了!”
“真的?这是真的吗?”
延明拼命摇着玉贞的肩膀,反复确认,就像被选中的人是自己那样激动到不知所措。
“好了三哥,我要被摇晕了!”
两兄妹笑作一团。
待延明平复了情绪之后,他半弯着腰认真地看着这个最小的妹妹。
“玉贞,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一名学生了,我们都为你高兴,母亲一定是最高兴的那个。你到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一有时间就会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大哥那儿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玉贞一定要平安长大,做自己喜欢的事啊!”
玉贞走在回福利院的路上,她开始想念这里的一切,突然站定,她将手肘慢慢弯起浮于半空,把午后的蓝天轻扣在手腕上,带走了在绍兴度过的点点滴滴。
第二天一早,张校长已经在门口等候,看到玉贞出来他立马上前,还没等玉贞向他问好,他已经一把夺过玉贞手上重重的行李,笑容灿烂的和她打了招呼。
“你好啊,李玉贞同学,欢迎你。”
“张校长好。”她立马答道。
玉贞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男人,因为是夏天,他已经满头大汗,但他的衣服却十分整洁,并没有在哪个位置为了散热而翻了边。他身型宽厚,皮肤也晒的有些黝黑,一改之前对教书先生的形象。
“走吧”
玉贞再次回过头,告别了大家,告别了这所近似家的庇护所。
“玉贞!照顾好自己!”
是刘老师,她今天很漂亮,也或许一直都是那样漂亮,虽然上了年纪,但一头黑发永远透亮有光泽,她喜欢红色,哪怕这点红只存在于衣领间,也会被衬得格外好看。幸亏她今天穿了,这样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了。
玉贞的手臂在风中不自觉地挥动,丝毫不费力气,刘老师今早为她扎的两条粗粗的麻花辫,也在左右不停地跟着手臂挥舞的幅度晃荡。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
一个同样扎着麻花的女孩站在拱桥中央,她手里拎着一只装了两本书的布袋,湖面上的乌篷船在她的注视下愈行愈远,她在不自觉的小声吟诵着。
玉贞也跟着复述了一遍,似乎没有那个女孩说得那样动听。
两天后,19岁的李玉贞在校长的带领下,穿过了充斥着蝉鸣声的树林,踏过了有些湍急的溪流,路过了静卧在旁的西湖,当她一路蜿蜒至山顶,朵朵鲜花也在脚边绽放,它们都以夏天的名义欢迎她走进自己的学生时代。
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吴老师。
“你好,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我…我不是老师,我是新来的学生。”
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教师,玉贞的脸上感觉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燥热,迟迟难以散去。
(四)
满眼的绿色被框在巴士的车窗里,就像进入了一幅具有浓重色彩的画卷,在这幅画里,还有一株株开得正盛的油菜花迎着光亮在风中摇曳,那片黄色在阳光的映衬下熠熠闪烁,让人睁不开眼。与此同时,一阵阵激流高声呐喊着从远方的山林里奔腾而来,直涌双耳,然后在嘈杂的最高点回归平静的河流。
没看到那方水坝和水坝上的泄洪工程之前,只感觉这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是这座水电站为这片绿水宝地增添了几分难以复刻的汹涌澎湃之气。
玉贞走在最前面,她挺直着腰杆,努力在阳光下眨巴着的双眼向远处望去,水电站旁的空地上站满了迎接他们的工程师,五六个工程师举着长长的红色横幅,“欢迎明远中学的老师同学们!”字体非常大,又是白色的,不用走得很近就能看清。
“大家再走得快一些,不要让工程师们等太久。”
玉贞手一挥,同学们都跟着她加大了步伐,大家几乎是跑着走到了水电站的位置,在工程师面前弯腰的弯腰,仰头的仰头,不停地调整呼吸。但玉贞却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她素爱游泳,快走个几步对她来说根本不花什么力气。
玉贞深呼吸了一口,代表全班向工程师们做了介绍,
“你们好!我们是明远中学的…”
“哎呀,欢迎欢迎!”话还没说完,就被最前面这个有些胖胖的工程师热情打断。“你们学校的领导们已经在里面了,大家也快进去吧。”
“对了。”他继续说道。
“这位是陶安清同志,也是这项水电工程技术的总负责人之一,一会儿他会带着大家讲解参观,你们可要仔细听啊。”
原本站在队列中举着横幅的陶安清,看到师傅对自己的引荐,整了整衣襟,快步走到师傅旁边,和同学们轻轻点头示意。
他的皮肤很是白皙,竟没有其他工程师那样,长期在烈日暴雨下锻造出的老练粗糙的肤质,但他只有一顶小小的安全帽并不足以遮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的脸瘦瘦窄窄的,五官却相当突出,别说在这山里,就是在杭州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清秀。他的长相不难让人误以为是江南水乡的少年,然而打破这一美好幻想的,是他较为浓重的口音。
每个人的话语里多少都夹杂着一些家乡口音,陶安清开口时带来了一股陌生且遥远的味道,是一个玉贞从未了解过的地方,这让她充满了好奇。
她不知道,她所好奇的那个人,此刻也对她产生了无限的好奇。
男生们对这儿很有兴趣,进去后完全不顾纪律,一个不留神又溜了两个,他们总是结伴离队,在水电站的展厅内四处张望,企图能自己寻摸出点什么别的同学所不知晓的,就等着回去后能在同学们的面前炫耀。
玉贞刚开始也正听在兴头上,但站久了头突然一阵晕眩,想着大概是今天起太早忘了吃早饭,闹得现在这个样子。她慢慢地落在了队伍后面,一个人走出了展馆,在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坐了下来。
她拱起双腿,把头埋在双膝中,两条沉重的麻花辫骤然挂落在地。在这再温和不过的日子里,额头上却布满了一粒粒不成形的汗珠。
“老师…你还好吗?
她有点懒得看是谁,只感觉这称呼不对,再加上身体确实不适,目前能做的,只有一个劲的摇头来回应。
“给你。”
玉贞抬起头,她没想到和自己说话的是陶安清,一颗剥出纸壳的透白色硬糖躺在他的手中,正对着自己,一股桃子的甜香扑面而来。
“谢谢。”
玉贞怕他反悔,立刻吞下,毕竟这牌子的糖很是难买。
”谢谢你。”她又说一遍。
“没事,你在这儿休息吧,等觉得舒服了再来找我们,就在刚刚那地方,不变。”
陶安清还是带着礼貌的微笑看着她,说完便向展厅跑去了。
“我刚刚没有表现的很奇怪吧。哎…”陶安清说着摇了摇头,不敢再去细想,更不敢回头看。
那天之后,陶安清专程去了一次杭州明远中学。
站在教务室门口,他清了清嗓子。
“请问56班的老师在吗?”
“在啊,你是哪位?”
“我是新安江水电站的工程师,上次你们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来我们那儿参观,她有东西借给我,想亲自还给她。”
陶安清想了三天的借口,便是这个,此刻他正紧张的捏着一本快要皱成一团的册子。上面写着测量本三个大字。
“好的,那您等一下,我帮您去叫。”
“麻烦了。”
他被教务处老师安排坐在了办公室的右侧等待56班老师的到来。他的腿在等待着按不住的抖动。
“您好,听说您找我?”
看着眼前这位老师,他竟丝毫没有印象,更别说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了。
“您好,我找的是另一位老师…”
两个人都在惊恐中互相看着对方,办公室的空气也在慢慢凝结。
“还有一位老师正在班里上课,不如我带您去门口张望一下,看看是不是那位。”
“谢谢!”
站在教室门外,他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在教室后门的一窗玻璃中看见那个站在讲台上正绘声绘色的女老师。
但也不是她。
正当他要放弃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老师,我觉得这道题…”
是她,找到了。
“我找到那位老师了,谢谢您。”
“太好了。”说这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您在外面等一会儿,等老师出来再跟她聊吧。”
他在教室外不停地拨弄手上的表,小小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怎么还没走到。
“叮铃铃铃!”
头顶的闹铃穿透了他的双耳,让他在很长时间里还能听到“叮铃铃”的回音反复作响。
讲台上的女老师出来了,他们礼貌的点头微笑了一下,便擦肩而过了。
“喂!同学!”
玉贞看着倚靠在转角处的陶安清,在他的突然袭击下,她又惊又喜,只好用力掐着手指,不让自己表现的太过喜悦。
“你怎么在这儿?”她瞪大了双眼,却又不敢直直地看着他,只好将头不经意地撇到一边。
“我…有事要来一趟杭州,你们学校附近的景色实在是好,便不自觉地逛过来了。”他的脑袋也不自觉地撇到了一边。
“哦,这样啊。”
玉贞又感觉到脸上有一股燥热。
“你好,我叫陶安清。”
“我知道啊。”
“一般别人这么说的时候,是想知道对方的姓名。”他一脸无奈的看着她。
“哦…我叫李玉贞。”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伸出了右手。
她的手在班里的女生里已经算大而有劲的了,不想现在却被另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却不觉得不适。
握了一下后,便放开了,两个人的手里都变得黏糊了起来。
“我以为你是老师,原来是学生。”
“我那天只是帮吴老师管理班级,我是班长。”
但她看着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怎么还是学生呢。
“我是比班里的同学要大一些,甚至比吴老师还大,我入学晚,已经22岁了。”
“以后要当幼师的,自然不用怕年龄大,年龄大些还看着更有经验。”
玉贞听了后,笑着没有说话。
“等你放暑假了,我可以再来找你吗?”
玉贞也想再见到他,只是暑假她并不在学校,也不在杭州。
“可是我不在杭州,暑假我要去哥哥那儿。”
“你哥哥家在哪里,方便告诉我吗?”
“上海。”
本想再说点什么,一时如鲠在喉,加上漫长的路程,把胃里的两个包子消耗地干干净净。
玉贞看出他有些局促。
“学校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面馆,既然都来了,吃过午饭再走吧。”
在玉贞的解围下,他们穿过漫天纷飞的花林,一抹春日的暖阳突然从花影交错中穿透而来,他们循着光的旨意,在零零散散的座位中挑选了一个离湖边最近的位置,这里的座位只有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才会摆放出来。由于是临时的桌椅,自然不如店内的宽敞高大。两个人面对面挤在一方有些低矮的浅色木桌里,他们都将自己那无处安放的双脚使劲塞进各自的座椅下。正想着说些什么,打破这一僵局。
“片儿川来啦!”
不可否认这碗面煮的十分入味且回味起来有一股鲜香,比他的家乡菜多了一层食物原本的醇净。抬头间,玉贞吃饭的样子是那样的认真,认真地有些慢,比见过的人都要慢一些,他在玉贞身上看到了什么是细嚼慢咽。他夹起几根面,学着玉贞的频率,慢慢地咀嚼。
湖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低垂在枝头,等待着盛夏。
“暑假,我想去上海玩,你愿意带我去转转吗?”
玉贞看着自己的影子晃动在这碗泛着油光的汤里,该如何回应他呢。
(五)
1959年,上海。
几行小字记录在照片的背后。
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一条较宽的缝隙夹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女生看向左边,男生看向右边,连同眼神都不敢在那一瞬间贴近。
这是一门由在上海安家的大哥亲订的婚事,在他看来,他的妹妹因战争耽误了最好的年华,已经远远落在了其他人身后,不仅是样貌,学历,还有本事。能找到陶安清这样的英年才俊实属不易。所以在那年暑假,两个人匆匆结为了夫妻。结婚照拍摄前,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很久,眼睛肿得不敢对准镜头,她不想让黑白的色调更显沉重。
两个有相爱痕迹的人却在最陌生的时候成为了彼此终生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