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他找到我,张口就说:“我是个人人喊打的凤凰男。”
985高校研究生毕业,180身高,外貌不俗,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老家在农村,他是父母所有的希望和骄傲——标准的草窝飞出金凤凰。
然后,一个北京姑娘看上了他。
再然后,他出轨了,小三是个处处不如妻子的打工妹。
“先听我把故事说完,你们再骂吧。”
于是我根据他的讲述,整理出了这个故事。
1
娶了季琳达,人人都说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我不敢反驳半句,因为这是赤裸裸的事实。
房子是岳父岳母买的,装修是琳达小姨做的,就连家具和电器,都是她拿自己积攒的零花钱置办的。
我只买了厨具炊具和餐具,琳达笑得很满意:“以后,厨房里的活儿就都交给你啦!”
于是我在北京有了一个家,彻底结束了租房漂泊的生活。脚踏着这片土地时,也有了结结实实的安全感。
但事实上,我不想那么早结婚。
毕竟才毕业两年,根基太浅。我的能力和收入,都不足以撑起一个家。
可岳父大手一挥:“只要你能对琳达好,吃喝拉撒我们都包了!”
琳达是独生女,被父母宠着爱着长大,从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晓得世事艰辛。谈恋爱时,她看不惯我加班苦熬,常常用“人生得意须尽欢”来劝慰拼命的我。
我苦笑:“可我得买房买车,才能在北京立足啊!”
她不屑地撇嘴:“我有就行了啊,我有不也等于你有?”
当然不一样了!
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嘴上却没反驳一个字。那会儿你侬我侬的,谁都渴望嵌入对方,不分彼此。
我也是真心喜欢季琳达的。
她只上了大专,在我们公司做前台,但人美嘴甜,也很少计较我的出身和背景,“英雄不问出处,我觉得你比那些富二代强多了!”
这句话令我内心一震,接着便一暖。
对一个二十来岁的一无所有的男人来说,心上人的欣赏和鼓励,其实就是对抗命运的最强大武器。
可我依然希望,等自己功成名就,等自己修成盖世英雄,再驾着七彩祥云去娶我心爱的姑娘。
2
但我还没攒够买一个卫生间的钱,琳达就怀孕了。
她把两道杠的验孕棒图发给我时,我彻底懵了。因为我们每次都小心谨慎,唯独有一回情迷意乱,她笃定地表示在安全期内……
琳达的父母长辈很快就得知了消息,他们十万火急地召开家庭会议。我作为“罪魁祸首”,当然也得列席。
准岳父的意思是马上结婚,生个小外孙出来,也好解了他的暮年寂寞。遛鸟遛狗都玩腻了,接下来,他想溜溜孩子。
我低着头,难为情地表示自己囊中羞涩,办不起像样的婚礼。
琳达的母亲和小姨对视一眼,可还未开口,琳达就哭闹开了:“我不管,我就要嫁嘛!”
“不听话,以后有你受的!”准岳母的脸色特别难看,又狠狠地瞪了我几眼,怒气和怨气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最后还是琳达的爸爸拍板决定:“反正咱就一闺女,财产不都是她的吗?她乐意就成!”
琳达很乐意,我也不敢有异议。
因为拒绝的话一出口,就会变为不知好歹、不懂感恩,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再说了,琳达肚子里怀着的,是我的亲生骨血。
那天的见面结束后,小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真便宜你小子了!”
我心里不高兴,但依然挤出笑脸来,恪尽职守地扮演好被施舍与被怜悯的角色。
是我爸妈教我的,“儿啊,咱家穷,你多受点委屈,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我照做了。
3
父母没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是不愿意,是他们不知道我哪天结婚。
酒店、婚纱、司仪都是丈母娘订下的,她说:“你爸妈年纪也大了,长途跋涉不容易,再说北京风沙大,就不劳烦他们了。”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我忍不了,不由出言顶撞:“父母不在场,我结什么婚?”
“我们难道不是你的父母?”岳父眼皮不抬,只来回摩挲着手里的两个核桃,“怕就怕他们出洋相,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北京和乡下,到底是不一样的。”
琳达也劝:“我爸妈说得对,你忍一忍,就当为了孩子。”
我满心酸楚,紧握的拳头却不得不缓缓松开。真是骑虎难下,似乎唯有步步退让,才能保得平安。
干脆就不说了,免得家中二老操心,于是我可耻地妥协了,单枪匹马地做了新郎官。
婚礼办得很盛大,听说用了一万多枝空运来的玫瑰,还花大价钱请了专业的演奏乐队。琳达的婚纱,也是漂洋过海从巴黎而来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操纵的木偶,笑容像被硬生生地画在脸上。满堂宾客,却容不下生我养我的一对农村夫妻。
向父母致谢时,司仪使出了浑身解数来煽情。琳达和她的父母抱头痛哭,我鼻子一酸,眼泪竟也滚滚而下。
司仪声情并茂地呼喊起来:“看,新郎也流泪了!一定是这浓得化不开的骨肉亲情感染了他,打动了他!”
其实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爸爸和妈妈。
我觉得很孤独。
4
我妈第一次来北京,是孩子满月时。
她背着大包小包,大多是地方土特产,还有些孩子穿的小衣服,“这些都是你哥哥姐姐家娃娃穿过的,不扎人很软和,我都带过来了。”
琳达一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我的孩子,怎么可能穿别人穿过的东西?”
“不脏的。”我妈急忙赔笑脸,“我认真洗过了,还拿开水烫过,太阳底下也晒过了。”
琳达伸出几根手指捻起衣服看了看,又不屑地扔下:“这种地摊货,扔垃圾桶都没人要吧!”
我妈一怔,但也没再说什么,只默默把衣服收起来,然后拿出腊肉腊肠和折耳根,打算给我做一顿地道的家乡饭。
她什么都没说,其实也什么都说了。
卑微、怯懦、不知所措,那本来就不需要语言来表达,一个神情一个动作便足矣。
我打算跟琳达谈谈。
可一走近卧室大门,就听到了她压低声音打电话:“我知道,一定不会让她蹬鼻子上脸,凤凰男嘛,一定要在开头就拿捏好。”
凤凰男。
我的手缩了回来,在门把上悬浮了一两分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手和心都慢慢收回来放好。
人一旦被标签化,偏见就会如野草般疯长,隔阂不断嫌隙暗生。所以自始至终,琳达都留神着提防着,唯恐我这个凤凰男会占了她家一分便宜。
爱是真的,计较也是真的。
房产证只有她的名字,是婚前财产。平日里消费AA制,她也常旁敲侧击,找许多类似情节的电视剧来看。
比如《双面胶》、《婆婆来了》、《新结婚时代》。
领了证做了夫妻,我们反而有了距离。
5
我妈来的第三天,我和琳达大吵一架。
因为我在无意中发现,我妈用的牙刷和拖鞋,都是酒店里拿回来的一次性产品。
琳达习惯性地撇嘴:“用这些挺好啊,可不比你们村里的东西强?”
老太太急忙表示无所谓,“挺好的挺好的,反正我也不会住太久,不必专门买新的了。”
可我的心,忽然火烧火燎地难受了起来。
这是我的亲妈,她曾经含辛茹苦地种菜卖菜给我攒学费,也曾为了我而不远千里外出打工。
她不容易。
我知道,她的不容易和琳达没有任何关系!
可夫妻一体,我不奢望琳达掏心掏肝,但求几分客气和周到,好让远道而来的我妈能快乐一点、舒心一点。
毕竟我对她的父母,是用心付出用力讨好的。
周末上丈母娘家,买菜做饭基本都是我的活儿。岳父割阑尾住院时,是我在医院陪护了五天五夜。
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凤凰男,能够用来交换的,也不过是一身力气和一颗真心。
可这些东西,似乎都不太值钱。
十天后,我妈吵着要回家。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来带孩子的,可她发现自己完全接近不了她的亲孙子。
偶尔抱上那么一回,儿媳总会监督她洗手,亲家两口子的四只眼睛也盯着她,唯恐她一不小心伤了孩子。
不被信任与不被接纳,是比穷困更痛苦更难堪的事情。
临走前,母亲给了琳达一枚戒指:“你们结婚时,妈没来,这只戒指是早就打好了的……”
“成色不错,但款式太土了!”琳达接过去,边看边评头论足,“到底是小地方。”
我妈又讪讪地笑笑,便不再说什么了。
6
送走我妈之后,我和琳达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裂痕,在我们之间漫不经心地生长。
我不再对她千依百顺,一想起偷听到的那几句话便心灰意冷,过日子的心也凉下去一大半。
从前她不管我的财务,只要求每月按时上交生活费;如今却开始查所有的流水,要求我讲清每一笔钱的去向。
“我不反对你孝敬父母,可你不能牺牲我们的小家去贴补你的老家。”
“我没有,我每个月都留足了你和儿子的生活费!”
她冷冷一笑:“房子是我的!那房租呢,你给了吗?”
她盯住我的那个眼神,无端端地带了一缕寒气。
我的老家,确实有负累。
父母年纪大了,满身都是病痛,平日里总免不了吃药打针。要是遇上红白喜事,支出便会比平时多出几倍。他们打电话来诉苦,我就不能不倾囊相助。
于我而言,这不是付出,而是回报。
人生的前半途,我依靠父母的心血前进;到了后半场,他们必须靠着我的供给来生存。
穷人家的生儿育女,不仅仅是见证一个生命的成长,更是一笔讲求回报的投资。父母之爱无私,但我不能理直气壮地自私。
当然,这只是我的责任,不是琳达的义务。事实上,我也从未要求她跟着我一起孝敬父母。
但她的意思,是要求我把自己连根拔起,完完全全地移植到她所属的土地,彻底甩掉凤凰男的帽子。
可我做不到。
我不是一棵随便移植都能成活的植物,我是一个人。
7
开始时,琳达跟我吵架,为钱、为孩子、为我的父母。
她不满我对老家的回馈,一闲下来,就开始搜索“凤凰男”三个字,去看那些和她同病相怜的女人抱怨发泄。
又过了几年,我们偃旗息鼓,活成一对为了孩子而凑活过日子的中年夫妻。
是岳父岳母拼命拦下的,他们说:“就当为了孩子。”因为孩子而开始的婚姻,也必须因为孩子而坚持下去。
后来,琳达出轨了。
她和一个健身教练好上,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依稀可见当年的曼妙倩影。
再后来,我也找了个相好。
她是一家火锅店的服务员,也是我的老乡。
我在某次就餐中,被她的熟悉乡音魅惑,不由自主地多来了几趟,也送了些女孩子喜欢的小首饰。一来二去的,就发展为了男女关系。
讲真,我没那么爱她。
可跟她在一起时,我能卸下所有的防备伪装,在乡音荡漾中,享受被重视被崇拜的感觉——那是一种久违而畅快的感觉。
至于未来会怎样,我暂时还没想,也懒得想……权当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故事讲完了,你们可以开骂了。
婉兮的碎碎念:
这个故事,肯定会有人来质疑,甚至斥责作者三观不正。
毕竟这一两年来,“凤凰男”三个字犯了众怒,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最受欢迎的故事,也是凤凰男最后遭了报应,惨绝人寰。
可我总觉得,一边倒并不是真相。
真正的男女故事里,应该没有绝对的无辜者,也没有完全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