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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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本从他住的小旅馆出来,到了圣赫罗尼莫街上。对面卖西班牙油条的店铺橱窗外,有两个东方女孩在驻足拍照。摄影是为了截住流逝的时间。卢本又想到这句话。据说是法国摄影师让卢·西埃夫说的,但也不一定,已经死去的人往往会被赋予某种神性。卢本喜欢这句话,因为这句话也为他多年来的摄影事业赋予了某种神性。

他从太阳晒到的这一面,跨过街道,走到阴凉的另一面。他穿着一件简单的T恤,胳膊和脖子晒得和脸一样黑,身上没有背着他惯用的佳能5D3,那部机器在两天之前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和他一样。他和那对来自中国的新人在巴塞罗那分道扬镳(他们继续他们的欧洲蜜月之旅了),独自一人往西,来到马德里,他的飞机将在今天晚上起飞。

他还有一点时间在马德里的街头转一转。他经过了一个三岔路口,很快走到了马德里广场上。很多人在那里拍照。在广场一侧的地铁口有一面很大的反光的镜子,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视角,如果那对新人穿着婚纱站在这里的话,他可以有办法拍出一种奇幻的倒影关系。

当他意识到他又陷入了构图的习惯时,对着自己自嘲般地笑了笑。摄影也是侵占正在流逝的时间。侵占他作为摄影师的时间。不过,世间万事都是在侵占时间,时间就像一个纯洁的妙龄女孩,不是被你侵占就是被他侵占。

卢本从骑着骏马持着长矛的堂吉诃德和骑驴的桑丘雕像前经过,塞万提斯坐在高处俯瞰着他们,目光如炬。他停留了片刻,太阳直直地射下来,他的背上有些发烫,需走起来才能带起一点微风。他想,他终究是做不了堂吉诃德。人活在世界上,有太多东西的紧要性超过了理想,比如说,最现实的,就是得养活自己。然后,紧跟着的,还有要养活家人和孩子。他还没有要养活的家人和孩子,但他会有的。这就是生活。

乘地铁到拉提那站下,走了不久,到卡斯特罗广场,经过半巴洛克半中世纪风格的建筑群——那底下的露天位置上有一长溜正在喝咖啡的欧洲人,一路走到埃尔拉斯特洛跳蚤市场上去。满街都搭着露天的帐篷摊位,五年前他第一次来这里——那时他还是一名东游西荡的背包客,背着一个70升的大包,底下挂着睡袋,走到哪睡到哪——所感受到的惊人的奇异感,在今天,竟然荡然无存。到处都是人,在摊位与摊位之间的小小过道里穿行,就像排着队在火车站等安检一样地磨人,而那些摊位上售卖的东西,他现在已经可以一眼识别出哪些是义乌出口的,去淘宝上找一找,价钱可能只要五分之一。

他费了不少劲从人流的缝隙里挤出来,从偏僻的小巷里穿梭进去,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出来,才总算舒了一口气。

这时,他注意到左手边有一间不起眼的摄影器材店。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摆在门口的一些古董相机,它们被排成一排,搁在一个东方式样的雕花矮几上。令他心疼的是,太阳晒到了它们。他一眼就从中发现了一台禄来双反相机,它藏在数十台相机中间,却凭它出色的外表脱颖而出。不会是禄来2.8F吧?卢本把它拿起来,是的,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禄来2.8F,搭载一颗蔡司PLANAR 80 2.8镜头。成色不算太好,看起来略有点旧,正符合它复古的气质。他注意查看镜头,还不错,没什么问题。

店里一个瘦小黝黑的伙计走出来,用蹩脚的英文问他有什么要帮忙的。

卢本正拿着那台相机左右查看,他琢磨着该如何问出第一个问题。但伙计接下来的话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我如果是你的话,我不会买这台。”

“为什么?”卢本问。

“因为上一个用它的人死了。上上一个用它的也死了。”伙计说,他脸上带着半戏谑的神情。

“哦!那说明这台机器够老了。”卢本用他觉得尽可能得体的方式回应道。

“对,是很老了。60年代产的。”

“能正常使用吗?”卢本问。

“我们店里卖的每一台机子都能正常使用。”伙计说,“你为什么不到里面来看看呢?我们还有很多机子。”

卢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手上这台禄来给迷住了。它像长在了他的手里,仿佛它本来就属于他,它的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好像在说,不要抛下我。他端起相机,试着取了个景,查看了测光表,拨动焦距调节旋钮,试了试上弦和过片的拨杆,机械功能一切正常。

伙计接过相机,帮他打开相机,让他可以检查一下内部。

“是一部好相机!”伙计说。

“是一部好相机。”卢本说。他在犹豫要不要问价钱,他觉得自己可能负担不起。踟蹰片刻后,他鼓足勇气询问价钱。

伙计笑了。他用西班牙语冲店内柜台后面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嚷嚷了几句,那个男人高声地回了他简短的几个词。

伙计回过头对卢本报价。他报的价格比卢本预期的少了三分之一。

“这个相机的上一任主人是我们当地一位年轻有为的摄影师塞巴斯蒂安,很可惜,他才刚满三十岁,三个月前去世了。他的遗孀急用钱,把这台相机放在我们这儿卖。别的地方你找不到这个价钱。”伙计说。

“你刚刚还劝我不要买。”卢本笑。

伙计哈哈大笑。“这是个好价钱!管它呢!”他说。



卢本下了飞机,天色还未全暗,他没有选择坐地铁,而是走向了出租车上车点。新买的相机被他用衣服仔细地包裹好,塞在行李箱里。尽管知道相机不会受什么折腾,但他还是情愿快点到家,可以把它拿出来试用一番。

他在出租车上考虑着要如何告诉乔安这件事。她要是知道他又花了几万块钱买了新相机,肯定又要数落他一顿。她会怎么说,他不用想都知道。说他赚到的钱全花在器材上了,说他从来不为她和他们的未来考虑,说他从没想过要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说他们还蜗居在一个那么小的郊区的一室户里,说她每天上班来回要将近两个小时,说她不知道这样下去她还能坚持多久。最后,她会哭。哭到他不知如何是好。等她哭得差不多了,他们照例又会有一次彻夜的长谈,谈话的内容主要围绕在他们是否还要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觉得后脊背一阵凉意。

不行,今晚不行。他有了一台梦寐以求的相机,这是一个好的迹象,代表他的生活当中还有可以追求的东西。他要让乔安参与到这当中来。

乔安总是抱怨他给那么多陌生女孩拍照,却不愿意给她拍照。米其林的大厨回到家也不会愿意下厨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可是他在她面前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

但这次可以是个例外。他打算这样对乔安说,他要为她拍一次写真,用他最为珍视的相机,而这台相机如此之好,他觉得只有乔安才配得上在他手中的处女拍摄。他想到这里,嘴角微微升起一丝笑意。他能想象到乔安先是兴高采烈而后发现上当受骗的表情,她还是挺可爱的,虽然好像没有刚认识的时候那么有趣了。

他到家的时候,乔安还没有回来。打开灯,屋子和他去西班牙之前没什么区别。他一边换鞋一边脑海里动感地回旋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到家的感觉真好。

他把摊满了大半个桌子的东西,推到靠墙的那一面,腾出了一块空间。然后,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把禄来2.8F从衣服堆里取出来,把店员给他装的纸盒子打开。现在,它就在这儿了,在灯光下忽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好像在望着他,好像在对他说,你好啊。

他细细地端详它。ROLLEIFLEX的银质logo像一道镌刻在相机额头的纹身,使他想起龙纹身的女孩,是那样阴柔又酷帅的感觉。

他从冰箱里取出放胶卷的盒子,从里面找出柯达PORTRA 160胶卷,拆开,装进相机。把所有的灯打开,举起相机,从取景框里看自己的小屋,昏黄中有一种氤氲的气息,他头一回发现,自己住的地方在残败中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卢本迅速把相机放回盒子,塞到了桌旁的一个小柜子里。乔安开门进来,见到他很高兴。

他们拥抱、亲吻,她给他看她在路上给他打包的晚饭。在他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她絮絮叨叨地和他讲述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的办公室里又发生的一些令人生厌的事情,跟他说过了年底她决计要辞职了,那个鬼地方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后来,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了的时候,她问他,西班牙之行怎么样。

“还可以。“他说,“挺顺利的。符合预期。”卢本努力按捺住兴奋的心情,接着说:“我是不是很久没有给你拍照了?”

乔安挑眼看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二天乔安请了假。

卢本一直睡到了快中午,朦胧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是乔安坐在床沿望着他。她化了一个漂亮的妆,唇色朱红,戴了浓密的假睫毛,看到他睁开眼睛,她俯身在他额头吻了一下。

“不许弄脏枕头!”乔安说。

卢本只好讪讪地起床。说好上午拍摄的,他起晚了,不过下午的光线也不错。

他吃完乔安给他准备的早餐,把装有禄来的纸盒子从装器材的柜子的单独一格里取出来,然后把机身从盒子里取出来。每次这样做时,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开光仪式。

你好啊。禄来的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着。

乔安在衣柜镜子前,喊他去帮她戴上那串心形水晶吊坠项链,那是卢本几年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只有在特殊的场合才佩戴。她问他,他们要去哪里拍,她好搭配合适的衣服。

是有很多地方可以拍。但现在阳光从卧室的窗户爬进来,正好是光影最好的时候。就在这儿拍吧,穿你的睡裙,我给你来一组私房照。

这儿?乔安忧虑地望着床铺,被褥的花色太俗气了,床头堆满了东西,衣服堆在床尾,到处都乱糟糟的。卢本想到一个主意,他搬了一条凳子爬上去,把白色的纱帘从窗户上拆了下来,还没等乔安弄明白他要做什么,白色纱帘就哗啦啦地从天而降,盖住了整个床。在乔安猝不及防的抱怨声中,灰尘在奔涌而入的阳光下像精灵一般漫天飞舞。

卢本透过取景器观察。太美了。如梦如幻,像一个仙境。这台相机有灵魂。卢本激动地想。

他找到了摄影的感觉。或者说,是这台相机找到了摄影的感觉。每一张胶卷,都找到了其恰到好处的位置,至少卢本是这么认为的。

他指挥乔安爬到床上去,指挥她躲到纱帘里面去——乔安非常不情愿但也还是照办了。她在纱帘里面打滚,卢本叫道,对,很好!动作再大一点,太美了!渐渐地,乔安也找到了做模特的感觉,她把头发撩起来,向他抛媚眼,她把腿踢到半空中,裙裾从大腿上滑落下来,卢本不得不用纱帘做前景帮她挡一挡。她说,我要不要躺到地上去?过了一会,她又说,要拿个什么做道具吗?

卢本拍完了一卷胶卷,换了一卷,再换了一卷。拍完三卷之后,他说,不行了,我们要省着点用,都是钱呐。

乔安哈哈大笑。她把纱帘掀起来盖到卢本头上,像新娘的头纱一样地垂下来。她去掀他的头纱,用手指勾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大爷我有钱!

卢本把相机放到一旁,去挠她的咯吱窝,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地求饶,他们像藤蔓般交织着,淹没在了纱帘里。

天光有点暗下来了,卢本汗涔涔地从乔安身上下来。乔安拉过他的手,搁在自己脑袋下,卢本便侧着身子看她。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有点憔悴,她的鱼尾纹在她闭着眼睛的时候也很明显,她额头微微的皱纹像是铅笔的笔迹没有擦得很干净。她有皱纹了吗?卢本感到吃惊,她看起来比她几小时之前似乎老了好几岁。

这怎么可能呢?也许是妆容花了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光线的缘故。想太多了。卢本躺下来,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他梦见他心爱的禄来相机正牵着他的手,往天上飞去,从那里,他透过取景器,俯瞰着广袤无边的大地。



卢本很快在微博上发布了自己新的拍摄项目——胶片写真,限三个早鸟订单。这是个新的尝试,他想试验一下。他放上了乔安的写真照作为样片。

他兴奋地向乔安解释,这会让摄影回到它的本源性上来。“你知道我用数码相机拍摄一次,有多少张吗?”

乔安说,不知道,几百张?

“上千张!最夸张的一次,两个小时我拍了三千张!”卢本说。他时常会有一种不能自已的厌恶感,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台按快门的机器,而不是一名摄影师。但他无法抵御这种以量取胜的诱惑力:一千张照片里总能挑出一张好照片。

但随之而来的某种泛滥的感觉,也同时淹没了他,而对着那些不够完美的原片进行没完没了的修图,也使他产生怀疑。人们如此迫切地想要留住时间,当发现可以留住时间之后,又千方百计地篡改时间,直到留下来的全部都成了假象。

胶片拍摄会让人们倒退回去一格,回到每一个时间的截面上去。

第一位来找他约拍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微信昵称是糖糖妈妈。

“糖糖妈妈你好。”卢本礼貌地回复她。

她说她在微博上看到他发的广告,注意到他住在江城的下塘区。真巧,她说,我也住在下塘区。

她想要找个摄影师拍亲子照,但又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她女儿马上要就三周岁了,她想要拍一个全家福,自然的生活的场景里面的那种抓拍。

“当然可以。”卢本说。这正是他现在想拍摄的东西:真实的生活里面,真实的瞬间。

卢本问了她的住址,发现他们住的小区只隔了一条街。有时候卢本从地铁站回来,会抄近路从良辰小区的东门穿到西门,就能到达他自己的小区所在的米石路上。

他们商定了去米石公园拍摄。糖糖妈妈会给糖糖穿上新买的一条桃红色的小洋装,她把裙子的照片发过来,询问卢本是不是合适。

真是个细心的客人。卢本心想。

“是三口之家吗?”卢本问。

“是的。”糖糖妈妈说。

他们约在了周日上午进行拍摄。

见面的时候,只来了两个人,糖糖妈妈和糖糖。她们早早地等在米石公园门口,糖糖妈妈朝卢本招招手,穿着桃红色小洋装和一双白色小皮鞋的糖糖害羞地躲到了妈妈身后。

“糖糖爸爸呢?”卢本脱口而出。

“他不来了。我们拍吧。”

糖糖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她总是走着走着就忽然蹲下来,要跟小花小草小昆虫说话。如果你问她她在和它们说什么话,她会想一想,去问问小花小草小昆虫,然后回头认真地说:它们不让我告诉你。

第二位来约拍的是乔安公司里的一位新来的同事小陌。乔安的男朋友是摄影师这件事,在她公司里人尽皆知,不过,这还是卢本第一次接到她公司同事的订单。

这可能得益于乔安前几天发布在朋友圈里的九宫格的私房摄影。照片很唯美,在柔和的光线下,白色的纱帘衬得她像一枚可人的豆乳蛋糕。的确是一台好相机,画质就像工笔画一般地有韵味。

乔安给他看底下的点赞数。她说,半个公司的人都在这儿啦。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法令纹深得像是马里亚纳海沟,笑完了之后,纹路也没有退散,像是两道雪地上被重型卡车碾压过的车辙。卢本想起,他们那天拍摄的最后一卷胶卷里的乔安,形容憔悴,面目苍老,和第一卷胶卷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被吓了一跳,不敢让乔安知道,默默地把那个胶卷洗出来的照片藏了起来,只挑了最好的几张给她。

乔安自己也发现了。她近来总是问他,自己是不是老了许多。卢本不假思索地说没有,说她永远都是十八岁。但他心里也隐隐不安,他去网上查询“一夜苍老”的原因,有一些医生说,可能是精神紧张焦虑,内分泌失调导致的,需要多加休息,放松心情。

他想,自己还是得多赚点钱了,至少能够让乔安想辞职的时候能够安心辞职。

小陌比卢本想的还要年轻。大学刚毕业一年,头发扎成了两根小辫儿,脸上甚至还有婴儿肥。他们去了一个废旧的游乐园,小陌穿着及膝的短裙,坐在油彩斑驳的旋转木马上,露齿大笑。这是她几次爬不上去而终于爬上去之后的瞬间。卢本按下快门的时候,没想到效果会这样好。

第三个订单被一对姐妹花木子和石头预约了,为了纪念她们毕业十年依然长青的友情。

很好,卢本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上周拍的三组胶片人像的底片,都洗出来了,还扫描了电子版。卢本从他经常洗照片的照相馆出来,顺着马路往回走。

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周末跟拍的婚礼的照片,需要简修300张,精修50张。新人催得紧,恨不得睡完一觉就能收到精修照。摄影是门体力活,卢本周日从早上5点一直跟拍到晚上9点,又连续熬了两个夜修图,脑子混沌得像是在油锅里炸过。有几张新郎新娘并排站在教堂前的照片,被他修成了黑白色,简直像一场肃穆的葬礼。他用这种方式宣泄着内心的愤懑。

天有些阴沉,远处有一些乌云缓缓地移过来,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都可能连续阴雨。卢本加快了脚步,从良辰小区的东门进去,路上的行人和他一样步履匆匆。他忽然想到糖糖一家住在这里,他倒是可以借机把照片给她们送过去,省得到时候再跑一趟。

他回忆了一下,一时想不起糖糖妈妈之前告诉过他的楼栋地址。他停下脚步,找到糖糖妈妈的微信聊天界面,准备问她是否方便把照片送过去。她跟他提起过,平时她都在家带孩子。

忽然,随着一阵呜呜哇哇的警车鸣声,有两辆警车从东门疾驰而入,卢本闪身让开。他这才注意到,有很多人顺着警车的方向跑去,方才步履匆匆的人混迹其中,一时间小区里人声嘈杂。出什么事了?卢本不由地顺着人流围聚的方向跑去。

13栋楼和14栋之间的空地,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警车鸣笛开道,人群像鱼群般散开,又马上围合起来。卢本跟在后面,抓住一位举着手机拍摄的群众问出了什么事。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回答他的是旁边的一位老大爷,他摇摇头,“想不通啊!”

不确定他是在说跳楼的人想不通,还是他自己想不通。

卢本趁着警车开道的工夫,从人群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摄影使他养成了不错过任何事故的习惯。每一个事故后面都有一个故事。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等他赚够了钱,他也许会去做一名纪实摄影师。真正伟大的摄影师,应该是历史的记录者。

他踮着脚,侧着身,从一个个同样驻足的男女老少间穿过,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马德里的埃尔拉斯特洛跳蚤市场,前面完全堵住了,警察很快地拉起了黄色警戒线,他过不去了。

但他可以透过前面无数个手机屏幕看到,前面正发生着什么。

有人在拍摄视频。

在13栋楼底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个正脸朝下的女人,姜黄色的上衣,穿着牛仔裤的一条腿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在她的不远处,似乎还有一团颜色暗沉的衣物,卢本辨认了好一会,没有辨认出来那是什么。

忽然之间,从人群中传来一阵嚎哭,有个老妇人要冲破警戒线,撕心裂肺地喊着“当当啊!当当啊!当当啊!……我怎么买个菜的工夫,我孙女就没了!当当啊!当当,当当啊!”有两位警察正努力拉住她。

这时,救护车也拉着长笛来了。他随着人群往后退了退,他听到人群里有人嘀咕:从顶楼跳下来的,怎么可能还有救?

有几颗雨珠落到他眼镜上,下雨了!下雨了!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中,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人们很快一哄而散,剩下几个警察还在雨中忙碌。

卢本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未了,他和一些人一起退到远处的屋檐下,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生了青苔的屋檐上,砸在水泥地面上,眼镜起了雾。卢本把眼镜拿下来,用衣角擦了一擦,拿起手机看了看,他刚刚给糖糖妈妈发的消息还没得到回复。

他拉开外衣拉链,把装有照片和底片袋子塞进衣服里,把身子往里缩了缩,打了个寒颤。



卢本趁雨势小了一些时跑回了家。他注意地保护自己衣服里面装在袋子里的照片和底片。这是他一周的成果,千万不能有闪失。

他找到了糖糖妈妈曾发给他的地址。还有小陌,以及木子和石头的。他把照片挑拣了一番,按照约定好的数量,分别装到文件袋里,打包好,在快递单上写上地址。等傍晚的时候快递员来取。

今天目睹的事情,他没有跟乔安说。她这两天总是胃疼,睡也睡不好,卢本劝她去医院看看,她不肯;让她多喝热水,她又怪他不走心。

看看时间,晚上九点多了。卢本知道乔安肯定又在公司叫外卖了,也不知道她的胃好点了没。他要发消息问她,天下着雨,他可以去地铁站接她。

正想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乔安开门进来。

“你胃疼好点了没?”他问。

但乔安却立刻跑进了洗手间,随后从洗手间里传来她剧烈呕吐的声音。

怎么了?他赶紧跑去看她。

乔安摆摆手,她的脸色蜡黄。随后又开始冲着马桶呕吐,只呕出了一些酸水。她的胃里已经空了。

卢本拍着她的后背,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之后,乔安终于直起了身。她在洗脸池前冲了一把脸,她的脸看起来毫无血色。她盯着镜子,眼神惊恐,仿佛看到了鬼魅。

她一步步向后退,脚下打滑,差点跌坐到地上。卢本冲过去扶她。她却双腿发软,站立不住,慢慢地滑坐到墙角。她双手抱着头,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忽然之间,仿佛魔鬼附身般,把头猛地往后面的墙上撞,一下,一下,又一下,后脑勺撞到瓷砖墙发出沉钝的声音,让卢本的心脏都停跳了,心上仿佛被尖刀狠狠地扎了几百下。

卢本抱住乔安的头,不让她去伤害自己。乔安在他怀里挣扎,嘶吼。忽然,她的双眼惊恐地盯着对面的墙,仿佛她能穿过墙看到墙壁后面什么可怕的景象,她的腿蜷曲了起来,她把头歪向一边,两条腿像一个溺水的人一般拼命向外踢打。卢本快抓不住她了,他用尽全力抱住她,把她的脑袋转到自己面前,他不停地拍她的脸,他说:“乔安,我在这里!乔安,你怎么了?乔安!”

乔安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就像是陡然醒了过来。她迷茫地望着卢本,又看到自己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大梦初醒般。她的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她趴到卢本怀里,声音颤抖,“我看到死神了。我看到死神要带我走。卢本,我不想死。”

卢本紧紧地搂住她,不停地说:“不要怕,没有死神,也没有人会把你带走。我会保护你的。”

听到他这样说,乔安猛地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我看到死神了。卢本。我看到死神把小陌拖走了!”

什么?

“死神把小陌拖走了!就在电梯口!她躺在地上,她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然后我看到盯着我的不是小陌,是死神!”

眼见着乔安又要激动起来,卢本连忙对她说:“我们先起来,我们起来,去沙发上说,好不好?”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乔安半抱半拽地弄到了沙发上。乔安的心情比刚刚平复了一些。她半躺在沙发上,神态疲倦,仿佛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他准备走开,去给乔安倒一杯水。但乔安拉住了他的手。“不要走,陪着我。”她喃喃地说。

他就坐到了她的身边。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她忽然地坐了起来,仿佛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卢本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转头看到卢本,神情放松了下来。

“我怎么会在这儿?”她说,“我记得我刚刚去洗手间了。”

“你睡着了。”卢本说。他不忍心说太多。

“我在洗手间睡着了?真奇怪。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乔安很迷惑。她努力地回想,仿佛话就在嘴边,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别想了。”卢本心疼地说。他不知道乔安怎么了,但他感到害怕,她刚刚的样子真的太不正常了。她还说到了小陌,她说小陌被死神拖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问。他怕他又刺激到她。

他陪着她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转着今天在良辰小区看到的景象,还有刚刚乔安在洗手间的反常表现,还有她提到的小陌。乔安头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她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



第二天一早,乔安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

卢本跟着醒了。他昨晚睡得很浅。

乔安坐在床边,他伸手去碰乔安的背。乔安转过头,她的脸憔悴得令人心疼。

“你还好吗?”卢本问。

乔安点点头。她好像一点都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了。

卢本吻了她的额头,嘱咐她好好吃饭。“如果胃再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了。”他说。

乔安点点头。她乖巧得不像她平时的样子了。卢本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想问问她昨天说到小陌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不敢冒险。别问了,他对自己说,也许是她只是做了个噩梦。既然她不提了,就让它过去吧。

他目送她出门。

一整天他都坐立不安。他发微信消息给小陌,问她有没有收到他昨天寄到她公司的照片,一直没有收到她的回复。也许她在忙呢。乔安他们公司事情多,而且整天开会,开会还不让带手机。他想,等小陌忙完了,才能得空看消息。到了下午,还没有收到回复。他试着又发了一条:看完照片有什么意见的话可以告诉我。

他把跟拍的婚礼照片都修完了,还是没有得到小陌的回复。他站到窗边往外看,忽然觉得,对面的阳台上可能随时会有人跳下来。随着夜幕的降临,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对面楼房的灯光亮了起来,只要有人站到阳台上,挡住了灯光,照出了摇摇晃晃的人影,他就感到心惊肉跳。他索性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

时间慢得像一匹骡子拉着一整车的石头。

他安慰自己,小陌就算看到了他的消息,也没有义务回复他的。他只是个拍照的,他拍的照片发过去了,她收到了,没什么问题,就是这样。业务结束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去看手机。看看乔安的聊天界面,看看小陌的聊天记录,看看朋友圈有没有新的动态。

正当他煎熬不已,简直想把手机关掉时,忽然发现朋友圈里出现了一条更新,他注意到头像,是小陌发的!

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马上要去点赞。太好了,他心里想。都是我胡思乱想,神神叨叨的。都是误会,小陌这不好着呢!也许昨天不是乔安跟我提到了小陌,而是我自己做了噩梦,结果把自己给吓傻了!想到自己一整天的担惊受怕,他现在觉得有点好笑。

他瞥了一眼小陌的朋友圈。他马上定住了。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他双腿发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跌回到了椅子上。是小陌发的。准确地说,是用小陌的手机发的——

“亲爱的家人、朋友、同事,

我们最爱的小陌,于昨天下午17:53分因心肌梗塞抢救无效去世。她曾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快乐和幸福,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爱笑的天使。她回天堂去了。

小陌的父亲母亲”

卢本放下了手机。乔安经历了和他一样的场景,比他经历的更残酷,她亲眼见到她的同事在她眼前倒下了。小陌还那么年轻,谁会想到把猝死和一个那么朝气蓬勃的姑娘联系到一起啊。他能够理解她那天晚上反常的表现了,她一定是被吓坏了。

说实在的,他自己也被吓到了。他给小陌拍的照片也许还在快递的路上,却再也联系不到收件人了。



一周后,有人半夜来敲门。

卢本开门,看到一胖一瘦的两个警察。瘦一点的警察举起自己的证件朝他亮了一下,问他,你是卢本吗?

他点点头。

他们透过门缝朝着卢本的住处巡视了一圈。乔安还在睡着,卢本不确定他半搭着门的手要不要放开。

“了解一下情况。”瘦警察说。

卢本把他们让了进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个摄影师?”瘦警察问。胖警察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个镜头看了一下,而后放下,走到瘦警察身边。

卢本说是。他仔细回忆自己有做过什么需要令警察上门的事。

但瘦警察没让他烦恼过久。他拿出一张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照片递给卢本,问他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

“认识。这张照片是我拍的。”卢本说。

“什么时候拍的?”

“上个月。等一下,我这里有工作记录。”卢本查看了一下,“上个月的27号,周五。”

瘦警察点了点头,意思好像是时间能对得上。

卢本在瘦警察做笔记的时候,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但瘦警察没有理会他。

她们的名字你知道吗?你们以前认识吗?是怎么联系上你的?你们那天拍摄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卢本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回答。

她们是看到我在微博上发的帖子找到我的。她们两个是闺蜜,一个叫木子,一个叫石头,这是她们在微信上的名字。真实的名字,因为不重要嘛,我也没问过。拍摄的情况……挺正常的啊,我们去了江才大学拍摄,因为是她们的母校,毕业十年了。她们以前是上下铺的室友,所以我们还去了她们以前的宿舍,跟宿管阿姨费了很多口舌,因为我是男的嘛,她们那里规定……

瘦警察打断他,你长话短说。

哦,反正后来终于进去了。还去了操场、教室,还有图书馆,她们以前上厕所都要一起去的嘛,我还给她们拍了手拉手走向女厕所的照片……就是用那台胶片机拍的。

卢本指指放在柜子单独格子里的禄来相机。

瘦警察刚刚给他看的那张照片,正是她们两个在女生宿舍里,一人拽着一个蓝色塑料盆的一端,忍着笑佯装争抢的样子。

瘦警察点点头。胖警察看了一眼禄来相机,忽然问道:“你这个不是监视器吗?怎么长着两只眼睛?”

卢本解释说,这是双反相机,几十年前的设计。上面那个是取景镜头,下面那个是成像镜头。

瘦警察说,你别理他,他没文化。

胖警察说,我是没文化,我还迷信。这两个眼睛盯得我瘆得慌。他走过去,把禄来相机翻转了一个面,让它面朝墙壁。

卢本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你给她们拍的其他照片有吗?给我们看看。”瘦警察继续问。

卢本再次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出了一桩命案。你刚刚说哪个叫木子?”卢本指了指瘦警察手上的照片中那个笑场了的短发女孩。另外一个的表情做得很到位,凶神恶煞的。

“石头昨天晚上被害了。她死的时候手上拽着这张照片。”

卢本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怪不得照片有皱褶。他想继续问些什么,但看到警察盯着他的眼神,意识到他现在可能也是嫌疑人之一,还是不要问太多了。

卢本去房间拿笔记本电脑。在走向房间的路上,他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拍摄的客人当中又死了一个。这太邪门了。

乔安已经醒了。她今天晚上一直胃疼,早早地睡下了,但其实一直没睡着。她按住腹部艰难地坐起身,问他外面怎么了。

卢本让她不要起来。是警察,没什么事,入室调研一下。

这么晚了调什么研。乔安嘟囔了一声。自从那天晚上的发作之后,乔安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了。这让卢本稍稍宽心了一些。

卢本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但她的脸色很差,比前几天似乎又更憔悴和苍老了一些。他摇摇头,想把这个念头从脑袋里晃走。应该是错觉,但也不能轻视了,如果过两天还不好转的话,一定得带她去医院了,绑也要绑她去。

卢本把笔记本电脑拿到房间外面,从存放近期摄影作品的文件夹进去,他在查找照片的时候,两个警察都凑了上来。照片在预览框里一张张地闪过。

忽然,胖警察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停下来,看到胖警察对瘦警察耳语了两句,两个人变了脸色,凑近来,让他把其中一张照片放大,再放大,再放大。

“是不是?”胖警察问瘦警察。

瘦警察若有所思。

卢本看着眼前这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对母女,母亲三十来岁,小女孩穿着桃红色的小洋装,才三四岁的样子。她手里抓着一只蓝色的小气球,正晃晃悠悠地走向母亲张开的怀抱。

瘦警察缓缓地问道:“她们住哪里,你知道吗?”

卢本说,隔壁良辰小区。

瘦警察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是!”他这句话是说给胖警察的。

胖警察说:“你们小区上周有人跳楼,你知不知道?”

知道。卢本想,他不仅知道,他还亲眼看到了。

“一对母女。”胖警察补充道。

忽然,他意识到警察要跟他说什么了。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但声音只在他脑海里响起,实际上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太邪门了!这太邪门了!

他站起来,烦躁地四处走动,他走到摆放摄影器材的柜子前,看到禄来相机的两只眼睛正水汪汪地望着他。

他惊叫了一声,转身抓住胖警察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一只手指向那台相机,口中嚷嚷:“它转过来了!它转过来了!”

胖警察被他吓了一跳,而后缓缓地说:“是啊,是我把它转过去的啊!”

卢本再看时,发现相机确实背对着他们。

他把手松了开,感觉浑身像散架了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有问题我们再找你。”瘦警察拍拍他的肩膀。等他们把门带上,走了许久之后,卢本才回过神来。



卢本把电脑拉过来,打开谷歌。他在搜索框里写上,马德里,摄影师,2016年去世。他在维基百科上搜到了2016年逝世的人物列表,列表长得像尼亚加拉瀑布。

想一想,他的遗孀急用钱。三个月前去世。那就是2月份。卢本找到2月份的列表,一行一行地往下看,没有找到西班牙人。

他切换到1月份,一条一条往下看。有了!——

1月17日,塞巴斯蒂安·德阿尔梅达· 帕蒂尔哈,西班牙摄影师。

他把塞巴斯蒂安·德阿尔梅达· 帕蒂尔哈的名字输入搜索框,出现了许多有关他死讯的新闻:他在海边拍摄一对新人的时候,遭遇了巨大的海浪,两位站在礁石上的新人滑落海中,塞巴斯蒂安跳入海中救他们,最后三个人都丧生了。

新闻附上了塞巴斯蒂安遇难前在他的禄来F2.8里拍摄的最后一张相片,巨大的浪涛像一张巨兽的大嘴一般,即将将一对渺小的穿着婚纱礼服的新人吞没。远处的天边,暴风雨即将来临。

卢本放下鼠标。他的手无力地垂在了椅子外。

这是一个诅咒。他怎么会没有意识到呢,这是一个诅咒啊!

他忽然立起身,冲进卧室,去叫醒乔安。

“穿上衣服,我们马上去医院。”他慌乱地从柜子里随便找了几件衣服扔到床上。

“快起来!乔安!”他叫道。

乔安没有任何动静。

卢本颤抖了。在暗沉沉的灯光下,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像地震一样,即将震破心脏。他一步一步地挪过去,慢慢地把手放到乔安鼻子下面。恐惧像怪兽一样攫住了他,他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有一点。有。还有。她有呼吸。

他回过神来,把衣服往乔安身上套,给她穿上裤子,穿上鞋子。乔安,坚持住,乔安。

等他和急救人员一起把乔安从担架上抬到救护车上,他在乔安身边坐下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乔安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三天,终于醒了过来。当卢本终于能够见到她时,简直认不出她来了。她形容枯槁,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

她颤巍巍地伸手出来,卢本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她说她冷。卢本给她把被子掖得紧紧的,她还是说冷。卢本爬上床,隔着被子贴在她身边,恨不能钻进去把她紧紧地抱住。“不冷了。不冷了。”他安慰她,给她搓手,她的手凉得像冰块。

医生进来叫他。

“她身体机能衰退得很快。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想吃什么喝什么,尽量满足她吧。”医生说。

“到底是什么病?医生,到底是什么病?”卢本快疯了。

医生摇摇头。“我们也不确定,说实话。她的心脏、肺、肝功能都衰竭了,八十岁的老人我也没见过衰竭成这样的。她的胃里还长了恶性肿瘤。”

从医生的办公室离开,卢本走到走廊上,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最后一天的时候,他把那串心形水晶吊坠项链带来医院,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给乔安戴上,就看到乔安的脸已经被白布蒙上了。她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

乔安的遗体被她的家人带回老家了。

卢本走出医院,阳光像针一样刺到他眼睛里,就像那日他在马德里的街头。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上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想说,回家。忽然想到没有了乔安,他已经没有了家。他说,师傅,您先随意地开一开吧,我还没想好去哪儿。

风景从车窗外掠过,就像时间飞逝而去。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则新闻:

6月7日,32岁的单身女性姚某在家被人用菜刀连砍七刀,不治而亡。犯罪嫌疑人是她的闺蜜韩某,两人曾是江才大学的室友。韩某在案发后便告失踪,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6月10日,警察从韩某住处附近的河里打捞出了她的尸体,并从岸边一个女性背包里找到了她的证件和遗书。根据韩某在遗书中所写,她是因为发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偷情,去找姚某理论,产生了激烈争执,冲动之下,将姚某杀害。两人在半个月前才刚刚拍过一次闺蜜写真,警方发现死者姚某时,她的手上还拽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人在大学宿舍里争抢一个脸盆的摆拍,仿佛预示了这个悲剧。

卢本回过神来,说:师傅,去米石路金汇小区。

他打开房门,一阵阴冷的空气迎面而来。他从柜子里取出那架禄来相机,看都没有再看它一眼,将它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提着它一路狂奔,经过了米石公园,经过了新浜大道,一直跑到跨海大桥。桥上行人稀少,来往的轿车和货车匆匆驶过,无人注意到在渐渐昏暗的天幕下,有一个人正倚靠着跨海大桥的栏杆,气喘吁吁。卢本将相机从黑色袋子里取出,没有看它,像掷铁饼一样地,将相机狠狠地掷了出去。禄来相机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然后落入浑浊的江面,砸出了一圈水波,而后消失不见。

远处,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半个天空。货轮在江面上交织地穿梭。卢本心想,结束了,噩梦都结束了!

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感觉像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他上了一辆公交,然后换乘了一辆,又步行了很长一段路,绕过了米石公园,把回家的路线努力地拉长。他需要这些不同风景钻进他的脑海里,慢慢地把那些可怖的、阴暗的、痛苦的记忆挤出去。

他回到住处。先进浴室洗了一个澡。当他走到卧室,打开衣柜门,看到占了大半个衣柜的乔安的衣服时,不由地跌坐在了床边,抱头痛哭。

床头柜的抽屉半开着——那天晚上他要带乔安上医院前找医保卡翻乱的,露出了藏在底下的照片袋子,那第三卷胶卷洗出来的乔安的照片。

他把袋子拿了出来,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从袋子里取出照片。

照片上的乔安笑靥如花,仿佛十八岁。他觉得不可置信,从头到尾,再一张一张地看。她很年轻,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充满了灵气,充满了活力。

一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在乔安半躺在地上,手肘撑住脸庞,冲着他甜美地笑着的那张照片里,他看到一截金属的床柱子,床柱子上清晰地映出了摄影师的脸。

他惊恐地抬起头,发现在对面柜子的那个单独的格子里,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正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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