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我晃晃手臂,腕上的银制铃铛就叮铃铃的响。
“母亲,阿妹真可爱的!”一个爽朗稚幼的声音在左上方响起。
我转过头,一总角少年,着宝蓝色锦袍,手里拿着拨浪鼓,嬉笑着逗我。旁边是那少年唤作母亲的妇人,温柔如水,眼中尽是宠溺,她掖掖我身上的被角,看着我时,更是疼爱。不知怎的,我哇的哭出了声。顿时身边就围满了人,少年慌了手脚,我应该叫作母亲的人似是担忧似是欣喜的看着我。
一个老妪把我抱起,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屁屁,似是松了一口气,对母亲劝慰:“夫人不必忧心,小姐出生几日都未曾啼哭,此乃大喜啊!现下只是溺了,并非大凶。”
后来,我死缠乳母才知,我出生之时,有道人寻至府门,留下一句“莫大涕”便挥袖离去。说来也奇怪,出生那日,我竟真没儿啼,家人还道我是个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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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大族,各代均有儿郎在朝中任官,是钟鸣鼎食之家。文帝时期,顾氏作为开国功臣更是繁盛一时,奈何,昙花只是一现,顾家渐渐没落了下去,后代儿郎官极也仅就翰林。
如今,当今圣上似是想要重用这个底蕴之族,顾家大爷前不久才升为礼部尚书,二爷虽碌碌无为,依旧在翰林院校书,但其独子顾湳清月前被封为使命,随武阳少将军往蜀,叛定流民。这是一个轻松的职事,众人皆知,流民不像蛮子,无须费力,就能打下。顾氏各分支也暗暗猜测,百年没出一个武君的顾家不久后就会出一个武君。
明月悬空,顾二爷的书房散出一片烛光。
“书卿,你且知此去一定要谨言慎行,我顾氏远离武臣良久,许多方面顾及不到你,还须跟从主将,莫强。”
“父亲,圣上突重顾氏,大伯官已居高,我若……怕是不好?”
顾二爷赞赏的看着自己的独子,“历朝历代,若一族武文皆强,便是乱世之兆,圣上心中自有沟壑,你须掩蔽锋芒。莫忘顾氏家训,不入武途。”
“儿谨记在心。”
“可否去探过曦儿?”
想起自己的阿妹,顾湳清面色一柔,回:“未曾。”
顾二爷扶须一笑,“小丫头想是在怨你,等会去顺顺毛,别给我和你母亲留下个小气包子。”
“儿知晓了。”
走进皎苑,入目便是一树梨花,风掠过,吹起满园春色,三星两点的雪白落在顾湳清的身上,他轻挥衣袖,那雪白被扫到地上,缓缓的脚步行至雕花木门前。毫不意外听到了意料之声。
“哥哥次次如此,去哪儿都不与我说!”
顾湳清听到门内娇娇的抱怨声,抿唇一笑,推门入内,调笑:“阿妹说的次次可是我儿时去学堂,你又赶路,不得不哄你睡着后,再偷偷去学堂一事?”
顾曦的脸上现出喜悦,后又赌气,转过身子,不理会他。“哥哥怎做那小人行径,还偷听闺角!”
顾湳清笑了笑,说:“哎!哥哥我幼时总是被友笑道,家中有小虎一只,极其霸道还赶路,去哪须报备,游玩须紧带,若是不允,自有小板栗招呼。”
“我哪里如你说的如此霸道不讲理!”顾曦生气的回过头,气鼓鼓的看着他。
反驳间,一支头钗被插到已经半散的发上。
顾曦惊喜的用手取下,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被翠玉做的叶子紧紧环绕着。
顾湳清细细看着她的神色,笑道:“如何?还气否?”
顾曦摇头,令乳母将一小布袋取来。“这里面都是必带的物品,这是金疮药,这是驱蚊的香囊,里面的香料都是找李娘子配的,这是小刀子,不知有无用处,反正带上就是,这是……”
抬头看到顾湳清的憋笑,委屈瞬间涌上心头,“你笑甚?我知晓许多东西都无用处……”
顾湳清收起小布袋,放到怀里,摸摸顾曦的头,“我家曦儿长大了,会照顾哥哥了。”
“还有三个月余,我就及笄了,那圣上怎这么讨厌,偏偏在此时让哥哥远行?”
顾湳清听闻,轻声呵斥,“曦儿不得无礼,可是忘了父亲的教诲?”
“勿。”
顾湳清叹了一声气,说道:“在家中,须孝父母,听话,勿惹事。”
“曦儿知晓了。”
软软的无力的声音入耳,终是舍不得,又揉揉那呆发,“曦儿的及笄礼,若是无阻,哥哥想是可以赶上。”
“真的吗!”一声惊呼。那充满惊喜的双眸直直的看着顾湳清。
顾湳清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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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驹候在顾府门前,顾氏家人都满面笑意,前来送行。
“我儿远行,前方安顺。”顾二夫人摸摸顾湳清的发额,祝道。
“愿哥哥平安顺利。”顾曦盈盈一拜。
顾二爷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心中无限自豪,语气浩然,“身负顾氏,须戒之慎之。”
“敬诺。”
仲夏,京城的少女夫人都换上了丝绸薄纱,在东山头避暑纳凉,远远看去,便是一副神女嬉游图,衣帛随风飘荡。
“母亲,哥哥何日归家?”顾曦忧心忡忡的问。
顾二夫人扶杯,宽慰道:“曦儿不必忧心,你阿哥已在路上。只是你,忧思念想,消瘦成这般,小女儿哪有多般想法?还有三日便是你的及笄礼,嫁人后,在夫家可不许胡闹。”
顾曦面色一红,抱住自己的母亲,撒娇,“曦儿才不嫁人,曦儿要一直在父亲母亲身边!”
“傻女尽说傻话,世上除了尼子,哪里有没嫁人的姑娘!”
洪武元年仲夏,武阳少将军平定蜀乱,封将军,使命顾湳清封大庶长。
顾府门前车水马龙,京都大半夫人小姐都来给顾二府的小姐添礼。蜀南一战,顾二府的公子便成为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顾家家世清白,百年书香,顾二公子俊朗儒雅,前途似锦。圣上想要抬举顾家的心思众人皆知。
顾曦安静的坐在镜前,由婢女编发,她甜甜一笑,镜中的人儿也回她一个笑,慢慢的,镜中的人儿的眼中却渐渐漏出迷茫。及笄之后就要嫁人吗?就要离开顾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吗?以后不能常常见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了?
“曦儿。”
听到叫唤,顾曦转过头,惊讶,“哥哥,如何来了?”
看到伴自己长大的阿妹放下总角,挽发的模样,顾湳清眼中一片怜惜,语气中似有感叹,“阿妹长大了,再也不是跟在我身后的小团子了。”
听到此话,顾曦眼角微微湿润,娇声抱怨,“今日本是妹妹的及笄礼,哥哥说这些话作甚!”
“是是是,哥哥错了,向你道错,可别落泪,我们顾家的小宝贝要一直高高兴兴的。”
顾曦擦了擦眼角,娇哼了一声。
细碎的铃铛声由远及近,茂盛的树丛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宋蘄探头去看,一风姿少女正用手里的菜叶去喂躲在丛里的兔子,嘴里还不停地喃喃,可爱非常,与乌发上的玉兔簪子相得益彰。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仲夏过后,顾家崛起的速度震惊了京都的士族和庶族。倘若之前还有人不知圣上的用意,现下也知道了。顾氏虽是开国功臣,但起身田野,便是庶族,又有百年底蕴,加上家训严格,儿郎皆才华横溢,乃是庶族中的佼者。
“顾家一直掩蔽锋芒,远武家远世家,奈何为了削士族,圣上还是拿顾氏做了利剑。”
“父亲,圣上此举太过急躁,士族盘根错节,权利非一朝一代形成,顾氏恐不能全身而退。”
“圣上母家薄弱,次番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顾家的百年底蕴却是不能毁去,需保留下根基,不如让本家侄儿和旁支舍弃京都迁回老家。只是苦了我儿,如今你身在要位,需和为父一起留在此地。”
“儿无惧。只是阿妹……月后,就使阿妹回老家拜祭先祖。”
“只能如此。”
顾曦总有一种感觉,及笄礼过后,周遭的一切都在快速的变化着,时间好像被人拉快了。她经历着,但记不得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要说都不记得却也不是,顾家盛极确确实实是在这几个月发生的。难道是自己过得太无忧虑了吗?
风和日丽的一天,顾家还是迎来了宫中的旨命。
“兹闻顾氏顾曦,才貌双全,恭谨端敏,哀家闻之甚悦。令其入宫,伴哀家侧。”
“你叫什么名字?”
“顾曦。”
“家在哪里?”
“京都。”
“家里面还有亲人吗?他们的联系方式还记得吗?”
“……”
“亡了,都亡了,顾家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哥哥也没了,只有曦儿了。”
门被关上,李医生走到单面镜前,叹了口气,看向对身边沉默的男人,“还是失败了,蘄,停下吧。”
“砰!”突然,单面镜被砸得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李医生吓得浑身一哆嗦,转头,身边的人浑身颤抖着,慢慢的低下身,靠在墙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声。
*****
我叫顾曦,生在一个书香之家,父兄严苛但极宠我,母亲温柔似水,十六岁及笄礼之前,我一直都很快乐。兄长说,及笄了,便长成大人了,不能随意行事了,可我一点都不想长大,我想一直待在顾家,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儿。
太后把我接到宫中,没多久,圣上就把我纳成妃了,没有人再唤我曦儿,大家都尊敬的叫我丽妃。
在我进宫的第三年,我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哥哥,我在城楼上,他在城楼下。
那一日,火光满天,硝烟弥漫,四处都是拼死的喧嚣,满目都是倒下的将士,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他们说哥哥在守城,我要去见哥哥。
我趴在城墙里,露出一双眼睛去寻哥哥的踪迹,突然,身边有一个小士兵中了一箭,我转头去看,一支箭直直的插在他的胸口,我只害怕了那么一下,因为我要找哥哥。
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流淌在地上的血浸湿了我的鞋袜和衣摆。
后来,我终于找到哥哥了,他像一只被放进围猎场的困兽,周边都是叛贼,名誉京都的武阳将军宋蘄像一个胜券在握的猎人,他手中的剑直直的指向哥哥。
我站起身,哥哥似是看到我了,向我这个方向咧嘴一笑,下一秒,无数支箭刺进了哥哥的身体。我大哭了,趴在城墙上,看着楼下哭的撕心裂肺,腕上的铃铛脱落下去,发出一声响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旁,似是可惜,“老道说了莫大涕,傻儿怎不听劝,大凶至大凶至……”
连绵的小雨让人的心情都郁闷了很多,细细的雨丝温柔的抚摸着那块崭新的墓碑,黑白照片里的女孩笑容里透出的都是阳光。
宋蘄拿着一束菊花,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是自杀的。”宋蘄看着女孩的照片自顾自的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已经实现了愿望,得到了一个完美的家庭,一个疼爱她的哥哥。”
那个人回答:“阴沟里的人抬头仰望能看到天空,会有努力生存的欲望,可是让他们在阳光下生活过,再回到阴沟,怎么能忍受黑暗?”
宋蘄俯身将菊花放到墓前,起身看到照片里女孩的笑容,浑身一冷。
“我已经报警了。”身后的人说道。
宋蘄猛的转过身,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愤怒的说:“你疯了!你是这个项目的程序员!你也会被抓走的!”
“项目进行到现在已经疯了三个,死了两个了。宋蘄,是我们错了,这个项目不是梦工厂,而是埋葬人生的地方。人本来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为什么要去过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又一直沉浸在那个虚假的人生中?”
“可这是她们自愿的!我在帮她们圆梦!”
一阵沉默。
“那……武阳将军宋蘄,你走出来了吗?”
宋蘄惊得跌坐到地上,闭目,那些血似乎真的泵到脸上,炙热,污浊。他睁眼,抹去脸上的雨水,看着雨幕中离去的黑色身影,大喊:“那你呢!还没从她哥哥的角色里走出来,所以才替她报仇吗?”
顾林的身子一僵,踏着雨,离开。
顾曦的墓碑旁,一支小兔簪子插在草地上,记忆中那个女孩任然笑得顾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