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寒是整个海天城闻名遐迩的人物。

那声音，那身段，水袖翩翩，一开腔，便是天籁。行者下担捋髭须，少年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莫过如斯。

有他，整个戏园里总是座无虚席。

我与他是自小相识。

我爹是戏班的班主，而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我爹在开戏班之前，也曾是世家贵族的翩翩公子，打小就喜欢听戏。后来家族没落，他就利用剩下的财产开了这座戏班。然后开始了走南闯北，漂泊不定的日子。

我娘和我爹的相识也是因为戏班。

我爹老说，当年人我娘对他一见钟情的，死缠烂打的跟着他，他勉为其难才娶了我娘。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总是有股化不开的温柔。

他的话有真有假吧，听戏班里的老人说我娘是个官家小姐，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当初也确实是她叛离家族一心一意要跟着我爹浪迹天涯的，但我爹当时是个死脑筋，一心想让我娘回去过荣华富贵的生活，我娘心灰意冷要出走的时候，我爹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后知后觉自己早就离不开我娘了，于是跑死了两匹马才把她追回来的。

而戏班也是因为我娘的改造，和她写的那些戏本才红起来的。什么《西厢记》《翡翠园》《蝴蝶梦》《南柯梦》……都是从当时红到现在的剧本。

我问过我爹，为什么我娘走了以后不再娶一个女人？

他笑着说，你娘的气量小的很，要是知道我再娶就算到了地底下也不会安分。再说当年答应她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我娘是在生我弟的时候难产大出血死掉的。当时我太小，连她的模样也没有记清，但我依稀记得她是一个很温柔很聪明的女子。

后来我爹从牙人手里买了几个适合唱戏的孩子，让戏班里的老师傅收做徒弟，这里面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不过和弟弟一样才七八岁，说是为了以后可以辅助我和弟弟接手戏班。

秋寒就在里面，那天我十岁，秋寒与我同岁。

用我爹的话来说，他天生就是吃唱戏这口饭的。但我注定不是，我天生就是在戏班里跑跑腿，算算账的命。

秋寒确实不一样。买下他的时候，我听牙人说，他本是太守之子，锦衣玉食、冰雪聪明，三岁吟诗，五岁习武。可他爹贪污受贿被朝廷抓住了把柄，一夕之间天骄之子被贬为奴，沦为阶下囚。

可是没有几个人愿意买他，要么是怕麻烦惹上身，要么是觉得晦气，兜兜转转他在牙人手里流转了一年多，直到他被我爹买下。

因为他唱戏的天赋异禀，老爹竟然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而一直被他看重的弟弟秋亮也因此被忽略。

年前无知和小人挑拨，他越发针对除了唱戏之外一直沉默寡言的秋寒。仗着自己的地位故意克扣他的银钱，又或是不给他留饭，给他下点小药等等都是家常便饭。

心高气傲还是什么的，秋寒的沉默的性格并不讨喜，除了一直护着他的老爹，戏班里几乎没人喜欢这个比女孩还美丽的男孩子。但老爹也有看护不到的时候，而且秋亮毕竟是他的亲儿子。

比起唱戏我更喜欢经商，所以未来戏班只能是秋亮继承，但他还太小。而作为一个可以说是赫赫有名的戏班的继承人，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他需要成长，但戏班里的其他人大多因他的身份而惯着他，而对于我和老爹的话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和他敌对秋寒或许是一块不错的磨刀石。

当秋亮把秋寒欺负的太惨的时候，我会适当的施以援手，然后暗示他采取一些行动去反抗。可不知道是领会不到，还是他明明看懂了却充耳不闻，总之，一直以来我都不见他有什么反抗的行为。

一身白衣，若遗世独立，可是我不需要这样一个隐忍的，不知反抗的磨刀石。而且我知道很多时候，不反抗只是因为没有戳中真正让他愤怒的点。

因为多了几个孩子的原因，老爹在海天城设了戏班的总部。每回遇到邀请，只是派一小部分人去出演。

在一次我带人去出演回来之后，得到了一个消息，秋寒打碎了我娘留给老爹的遗物，被老爹责罚，竟然卷款出走了。

或许别人不了解，但经过几年的观察，秋寒的一些性格我还是摸清了。表面上冷冷清清，不喜交谈，实际上他却是一个很记恩的的人，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会对别人好十分。

别人说他是在刻意讨好老班主和少班主，但我知道，他对老爹所有的嘘寒问暖，和对我的好是因为什么，因为老爹是整个戏班里唯一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而我能尽管是虚情假意，但到底还是对他有一些小恩小惠。有时候看到他对老爹事无巨细的样子，我都会自愧不如。

所以，他怎么会因为打碎老爹珍爱的东西就逃走了呢。

我都懂得的东西老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那天我独自来到老爹的房间问他。

他叹了口气，说：“明儿，你心思太重了，慧极必伤啊……亮儿现在还小，成长的事可以一点一点来，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可是你这样做从头到尾都害惨了秋寒那孩子。”

我气极反笑，我这些年所有的算计和谋划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不是也没阻止吗？现在反而说我心思太重，害惨了秋寒，可是他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迫切的逼着秋亮成长。

我深呼吸了几下，压下满腹的委屈。

“可是，老爹。亮儿的确成长了啊。”

“我承认亮儿确实懂事了很多，但这样揠苗助长终究会害了他。再说你觉得你对得起秋寒那孩子吗？”

“所以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一个外人比自己的亲儿子都重要！”我生气的道。

“明儿……唉，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笑道：“什么样子？巴结权贵？工于心计？虚伪做作？笼络人心？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戏班怎么在海天城立下根！若是守着那些什么君子大道，就能让一个戏班的人吃饱穿暖，我干嘛还要可以去讨好别人！”

“明儿，当年的事你还是没有放下……都是我的错。”

老爹脸上悲戚的神情想是一盆冷水把我的怒火全给浇灭了。当年的事情其实一直都是他的心魔，也是我心里卡着的一根刺，不拔会一直隐隐作痛，拔了会血溅三尺。

所以我渴望变强，也迫切希望秋亮能变强。

沉默了半天我才服软道：“我没怪你，我也没怪秋寒，毕竟他当时也还在很小……我只是想保护你和亮儿，至于其他人我无所谓。如果你不喜欢我揠苗助长，不喜欢我算计秋寒，我以后不做就是了。”

“唉……明儿，你和亮儿都继承我唱戏的天赋，不！你比亮儿的天赋更好，从小到大演什么像什么，可是你更像你娘。”都是表面上看起来温柔懂礼，可实际上就是一个黑芝麻汤圆，当然这句话老爹没敢说出口，怕秋明又炸毛。“对外人铁石心肠，对自己的人又心软的一塌糊涂。”

“所以你这是恃宠而骄吗？”

“怎么会呢……”老爹笑道。

老爹这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心虚的时候会忍不住搓手。

我有些鄙视正在搓手的他，你心虚个啥呀！

“对了秋寒去哪儿了？”我问道。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老爹的安排，目的是为了让我服个软，不再算计秋寒。只要我答应，秋寒就会回来。可是

“我那天把卖身契给了秋寒让他走了。”

我：“？？？”

……

冷静，他可是你爹啊！尽管他坑儿子，但你总不可能一拳打死他吧。

我没想到老爹就这样放秋寒走了，年仅十五岁秋寒就被夸有老爹这个大羽第一名角的风范，那可是戏班未来的摇钱树啊！

关键是他身上还有老爹这些年唱戏的绝学，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再开一个像老爹的戏班一样的戏班，那将是对戏班毁灭性的打击。

这唱戏的班子这么多，为什么老爹的戏班的客源不断，越办越红火，出场费都是别人的几倍，还不是因为老爹是戏班的顶梁柱，有太多看家绝学和唱戏的腔调风格是别的戏班模仿不来的。

可他把秋寒独自放走，无异于是在为以后秋亮接下戏班埋下了一个不定时的隐患！

我就没见过比他还能坑儿子的！

而第二天，我正准备派人去找秋寒。秋亮那个傻小子就找到了我，一脸兴奋的向我炫耀，他终于把秋寒赶走了。

而且他还偷偷把秋寒包袱里的银子换成了石头，还把银票之类的东西给偷了。洋洋得意的说这样秋寒就会饿死在了外面。

气得我眼前一黑，捂着胸口半天没缓过来。这一个二个的就知道给我添乱！

这样除了加大秋寒的危险系数，不会有任何好处。我开始深深怀疑，这些年秋亮这个傻孩子真的成长了吗。

但我到底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派人去找了秋寒。

得到的消息是，他被人卖到了小倌里去了，就是专门给那些有龙阳之好的富商权贵玩亵的小倌。

我觉得要玩完了。

天知道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赶去拍卖秋寒初夜的现场的。

少年穿着一身似露非露的红色薄纱，美好的躯体藏里面，像勾人却又不自知的妖姬，又像盛装的新娘，引得台下的男人为之疯狂。可他偏偏在就那么安静的躺在在软塌上，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没有一处不美好，没有一处不诱人，天生的尤物，却偏偏只能远观不能亵玩。

连我的心脏也控制不住悸动了一下，我知道秋寒很美，可平时的寡言少语、冷冷清清的他就算再美，也不会让男人生出想要侵犯的心思。而现在的他，或许是因为迷药的缘故少了平日的疏离，而恰到好处的妆容又让他多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妩媚。

达到了想要的效果，老鸨终于开始展露她的最终目的。

我应该庆幸的，尽管我这人虚伪又狡诈，曲意逢迎巴结权贵，但至少这样让我在最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有人愿意伸出援手。

最后我已八十两黄金的价钱买下了秋寒。所有的悸动，都被这一刻砸钱的肉痛给掩盖了。这些年我秘密存的小金库，现在全部付之一炬了。

我努力的安慰着自己，没关系，有了秋寒这棵摇钱树，这些赔进入的钱迟早会赚回来的。

但我的心还是控制不住的在滴血，秋亮你这个小兔崽子等老子回去，一定也要让你长长教训，尝一下肉痛的滋味。

我咬牙切齿：“秋亮，你等死吧。”

正在苦练唱功的秋亮打了个喷嚏。

我僵硬的走上台，把自己外套脱给了秋寒，用外套包着他，然后抱着他僵硬的走回了客栈。因为全程都在心疼哗哗流去的钱，我都没注意到秋寒是清醒的。

秋寒以为自己要葬送在这儿了，可是没有想到竟然会得救，而救他的一直算计他利用他的秋明。

这座小倌的迷药，会让人动弹不得保持意识清醒，为的是给客人最好的享受。因为羞愤的原因，秋寒全程都是闭着眼睛的。

他知道拍卖结束的时候，正准备咬舌自尽。谁知就刚好听见了，秋明那句咬牙切齿的话。

他顺利睁开了眼，他想质问他，这个卑鄙小人又想假惺惺的干嘛！

可是当他看到满脸痛惜悔恨的秋明时，忽然所有的质问像是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他不傻，这一次明显不是秋明做的。秋明做事滴水不漏，而已他的性格怎么会放任自己这棵摇钱树离开。

可是这些天所经历的种种，所有的当惊受怕和惶惶不安，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么多年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在看到一脸愧疚的罪魁祸首秋明之后就像决堤的洪水，收不住了。

他不知道这份秋明眼里的悔恨疼惜有几分真几分假，秋明的演技是在是太好了，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攻克所有人的心房。可是明明已经被伤过一遍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沉浸在这份温暖里。

这一次，如果要骗他，那就请骗他一辈子。不然他怕他会忍不住亲手毁了这个虚伪的人渣。

他本应该是天骄之子，富贵一生，一场变故把他所有的骄傲碾压成了碎末。后来辗转到了戏班，终于遇到了一个视他如亲子的老班主和一个对他很好的温文尔雅的少班主，他灰暗的人生里似乎有了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尽管秋亮觉得他夺走了老班主的宠爱不喜欢他，处处针对他，可是看在老班主和少班主的份上，他一直百般忍让。直到三年前，秋亮故意偷走了他母亲就给他唯一的念想――一块司南玉佩。他才开始忍不住还击，但他的手段比秋亮高明了许多，他自认为别人是看不出的。

可偏偏秋亮就像背后有高人指点一样，这些年来一直顽强的和他斗智斗勇。直到老班主借口和他谈话，告知了他真相，所有的一切都是秋明为了锻炼弟弟的阴谋。像是当头一棒，把他整个人都打懵了。

老班主叹了一口气，已经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可怜的娃，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他是秋明的亲爹，在秋明很小的时候就看出他是一个黑芝麻馅的汤圆，要不然依着秋明的伪装是没有人能看出破绽的。

为了防止自己的这个傻傻的关门弟子，被自己的亲儿子玩死，老班主毅然决然的出卖了从小到大气得自己肝疼的亲儿子，他设计一出戏好让秋寒可以顺利的改名换姓的离开。

至于你说秋亮，被玩弄就被玩弄吧，反正他是秋明的亲弟，最多也就是被骗骗感情，又不会失身。而且他了解他儿子的性格，所以他就是那么有恃无恐！

秋寒答应了，继续留下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这些年来被他视为唯二的温暖之一的秋明。

你以为别人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好，所以你倾尽所有也要报答别人对你的这份好，这是你的一切在别人眼里根本无关紧要。别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给的好，反而他只是想榨干你身上残余的价值。你像小丑一样，所有的挣扎、痛苦、狼狈不过是在别人眼里上演的一出又一出闹剧。

如果秋明直接向秋寒坦白自己的目的，那么秋寒会很爽快的答应，并且他作一块好的磨刀石。毕竟老班主于他而言，有再造之恩，帮助班主儿子成长这件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可是秋明选择了效率最慢，且最伤人的方法――欺骗。他本人是比较喜欢这种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他给秋寒的那些温暖对秋寒意味着什么……是希望，是光明，是窗前的白月光，是黑暗里唯一的火种。就像是从小吃苦的人，有一天你给他点尝了甜头，他就再也吃不了半点苦了，所有他会想尽办法把这点甜头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