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我不回来。”
01
扶苏学会抽烟那年,她刚满二十岁。
扶苏开始戒烟那年,刚过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扶苏,看起来就像二十岁的姑娘,她遗传了母亲茉莉的美貌,美得不是特别扎眼,但经得起时光的摧残。
我在车站接到她的时候,她将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她化了淡妆,皮肤比以前更白,看向我时,神情疲惫。她没什么行李,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
她说:“我回去看看我妈就走。”
这是扶苏毕业以后,第一次回家。
在转站回家的车上,我尝试着跟扶苏说一些她父亲的事情,可她只听了两句,就把外套盖在身上:“我想睡一下,一会儿到了叫我。”
我有些无奈,这么多年,她仍未谅解他的父亲。
02
我和扶苏一起长大,小学时我们一个班,扶苏是班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可她也是班里脾气最坏的女孩子。
那个时候男生给她递情书,她看也不看就扔垃圾桶里,班上的女孩子跳皮筋,她就用打火机把女孩们的皮筋烧掉,放学了她就打群架,无论低年级还是高年级的学生都被她打哭过。
她在外面无法无天,但只要一回到家,扶苏就像受惊了的小猫,乖巧安静得让我不敢相信。
后来我才知道,扶苏的父亲常常打骂她。
写不出数学题,被打;坐姿不好看,被打;打碎了碗,被打;哭,也要被打。
扶苏十岁时睁大她那双黑亮的眼睛恶狠狠的跟我说:“我恨他。”
“早晚有一天我会离开他离开这里。”
那时的我觉得扶苏说这话时简直不像个孩子。
初中以后,我和扶苏没在一个学校,我们很少聚在一起,但就是这样少数相聚的时光,我发现扶苏的性格改变了许多。
她像是进入了沉淀期,居然安安稳稳,不打架,不骂人,学习成绩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
我一直都知道,她很聪明,可我以为,按小学她的作风,她势必会成长为叛逆少女。
中考那年,扶苏以不错的成绩进入了重点高中。
成绩下来那一天,扶苏的父亲大发雷霆,就连我们家,都听到了扶苏父亲怒不可遏的声音。
大体是在指责扶苏英语只考了120分,片刻后我听到沉重的摔门声,我看着自己七十几分的英语成绩,五味杂陈。
03
扶苏高二那年,想学画画。
我看过她的画,虽然她从未学过画,也不知道任何绘画技巧,但我就是相信,只要她有机会学,将来她一定能有大出息。
可学艺术,是要很多钱的,扶苏没有得到家人的允许,她父亲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后来扶苏固执的用生活费交了学画的一部分费用,没有钱吃饭时,扶苏打电话回家,得到父亲冷冰冰的几个字:“你饿死活该。”
那之后,扶苏的绘画生涯,就此结束。
我再也没有听她提起任何关于画画的事情,那时候她已经长高了许多,脸上常年带着我猜不透的表情。
高三的时候,扶苏大病了一场,在医院做了一次手术。
还没放假的时候,我就知道扶苏生病了,我跟她说要尽早去看,她口口声声答应我,却一直拖到被茉莉发现。
扶苏的父母陪她去医院,挂号的时候,茉莉忘记了拿医疗卡,结果扶苏的父亲发了火,在医院里不顾众人投来的眼光大声吼骂茉莉和扶苏,埋怨没有医疗卡要多花很多钱。
进放射室的时候,扶苏父亲将几张费用单据甩给她,并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等她出来的时候,只有茉莉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
她无力的看了茉莉一眼,茉莉面无表情。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窒息,最后她独自蹲在医院小花园里的玉兰树下,任由泪水打在泥土里。
她出院那天,我去看她。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见到我时,她朝我露出一个不算微笑的微笑,我几乎认为,下一秒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可她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那之后,我们都进入了高考备战期,我很少再见到扶苏。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扶苏告诉我她考了一个特别不好的二本。
她想再来一年,但茉莉笃定说她会越补越差,于是她在父亲的嫌恶中上了那个不怎么好的二流大学。
扶苏去学校前给我发消息:“他们对我很失望,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我拿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04
大学期间,扶苏谈起了恋爱。
我们暑假相聚时她常跟我聊起她喜欢的那个当地男孩,说起男孩的时候,她嘴角眼角都带着笑意,我真心为她感到开心,我以为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小扶苏要回来了,可不曾想,扶苏的父母又一次亲手将她葬送。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扶苏,她已经熟睡,我知道,路途遥远,她一路奔波回来,其实已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
我把车窗摇开了一点,风从窗口灌进来,扶苏长长的睫毛眨了眨。
我看着她恬静的脸,仿佛多年以前那个泪流满面抱着我哭泣的扶苏又回到眼前。
扶苏恋爱的那个夏天,他父亲悄悄翻看了沙发上扶苏的手机,知道了扶苏在谈恋爱这件事,他指着扶苏脑门命令扶苏,立马分手。
扶苏不愿意,她说她喜欢那个男孩,话一出口,就得到了父亲重重的巴掌。
没过多久,扶苏的父母找到了男孩家,那一天,扶苏正和男孩在他家里做饭。
在那一场对峙里,扶苏惨败。
扶苏的父亲当着男孩家人朋友的面一字一句的说:“如果他们不分手,我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以及:“我养她还不如养条狗,养条狗还会摇尾巴。”
那天下午的阳光热辣辣,扶苏坐在小板凳上将头埋得很低,她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眼泪,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叶昭,你知道吗,就在那天,我灵魂的某个部分,死了。”
“它再也无法完整了。”
我试图安慰她:“我说扶苏,也许他们是爱你的,只是方式太过凌厉。”
然后她放开了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近凄然的表情告诉我:“叶昭,我不信。”
她回学校的那天,我们道别,她说叶昭,我再也不想回来。
她说到做到,这些年她真的没有回来。
而这次回来,是因为茉莉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
傍晚时我们下车直接去了医院,病房里茉莉已经熟睡,扶苏将行李放好,就走出了病房。
过了几分钟以后我跟出去,看到扶苏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抽烟,她趴在窗口,昏暗的灯光下,扶苏嘴里吐出的烟雾很快被风吹散。
“如果她没什么大问题,我后天就走。”
她的声音很轻,像窗口吹来的风。
第二天一早,扶苏取了一大笔钱,几乎是这几年她的所有积蓄,她给茉莉买了早餐,然后把钱递给茉莉。
“好好养病。”
她语气生硬,茉莉看着眼前的人眼眶里有盈盈热泪流出。
“我不用这么多钱,你自己留着用。”茉莉声音很低,带着啜泣。
扶苏求助的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此刻她的心里一定很慌乱。
因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茉莉在她面前哭。
几年以前,扶苏和茉莉大吵,她无法理解作为母亲的她怎么会允许父亲这样伤害自己,她更无法理解一个快二十岁的姑娘谈了场恋爱在他们眼中竟是那般龌蹉。
最后她恶狠狠指着茉莉说:“你没有资格插手我的事情,我爱谁,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
“你当初二十岁的时候,不是也不要脸的追求我那个一直不爱你的父亲吗?”
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声势浩大的争吵,最后以满地摔碎的瓶瓶罐罐收尾。
隔着岁月山河望去,那时候的扶苏,歇斯底里,不计后果。
最终茉莉没有收那笔钱,扶苏也没有,她让我先替茉莉收着,等她走了,再交给茉莉。
茉莉叮嘱扶苏:“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扶苏沉默了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好。”
中午的时候,扶苏的父亲来医院,扶苏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周围气氛很快降到冰点,最后是扶苏的父亲先开口:“你还知道回来。”
扶苏没有回他,径直朝他走了过去,我在茉莉病床前看着这一幕,手心不自觉的出了汗。
片刻后,外面大吵起来。
等我出去的时候,扶苏站在墙角,他父亲涨红了脸。
我还未开口,扶苏便突然冲进病房拿了行李就往楼下走。
我追上去时,看到扶苏猩红的眼和已经微微肿起的脸颊。
这一次,扶苏只留给我一句:“他就是死,我也不会回来。”
我折回医院时,看到扶苏的父亲蹲在墙角不停的抽烟,茉莉在病床上泣不成声。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亲子之间,谅解是最难的修行。
05
扶苏走后的第三年,她的父亲病重。
我打电话给她,她同样是给我打了一笔钱让我转交给茉莉,当我问到她想不想回来看看时,她很明确的说:“不想。”
那段时间,茉莉常常让我给扶苏打电话,次数多了,扶苏连我的电话也不接,最后她只愿意简短的回我几句消息。
半年后,扶苏的父亲在秋天病逝。
我给扶苏发消息,很久以后,她才回我:“我不回来。”
“你不后悔吗?”我问她。
她说:“我不后悔。”
可才过去了一个星期,扶苏就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出现在我面前。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叶昭,我后悔了。”
去祭拜的那天,山里浓雾很盛,扶苏没让茉莉陪着,我看着她走到坟前,长久的伫立着。
直到很久以后,她转过身来,脸上淌满了泪水。
她像是触发了身体里的某根神经,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明明恨他,这么多年,我都告诉自己我恨他。”
她哭了很久,最后瘫坐在地,她终于摊开双手无力妥协:“叶昭,我很难过。”
我看着褪去所有戾气的扶苏,眼眶湿润。
我突然想起扶苏走的这几年,他父亲一次次频频追问我:“叶昭,扶苏有跟你说什么时候回家吗?”
他一天天苍老,可还是会因为外人说几句扶苏不好的话就和人大吵。
我母亲常常在听到扶苏的父亲问起扶苏时感叹:“天下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我想他们,只是执念太盛。
过去这许多年里,扶苏和他父亲,打骂是真的,争吵是真的,恨是真的,但爱,也是真的。
最后扶苏说:“我不走了。”
余下的生命,让茉莉孤苦伶仃一个人,她终究不愿意。
岁月手札:
关于这个故事,从开始到落笔,每一字,每一句,我好像都能看到某个瞬间的自己。
就在去年,我还是那个记仇的姑娘,我甚至以为,有些事情就算很多个年月过去,想起时依然能够有泪可落。
那些在父母眼里不算伤痛的伤痛,你是不是也一个人消化了好久,才敢抬起头擦掉眼泪?
我不喜欢故事里的结局,对于扶苏父亲来说,这个惩罚太重了,可在写这个故事的那段时间里,我总是控制不住笔下故事的走向,人世间固然有许多温柔的时刻,但那个时候,我不愿意去看。
等很久以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时,我总是控制不住怪自己,只是还好,对于那个时候孤独的、不被理解的我,经过时间推演,总算成长了一些。
关于这个悲伤的、残忍的故事,我知道,里面全部的理解和释怀,都是我过去岁月里积攒下来的全部勇气。
我们心中总是留有执念,但是还好,你要相信,爱最终会战胜我们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