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石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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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石酣眠

【文案】

  十里相思,岁岁红莲,枕石酣眠,不敌烟火人间。

(一)

  边境的城说大不大,说小也能装下很多人。

  这里没有黄沙滚滚,呈现的是车水马龙的一片景象。胜利后的余温还未散去,人们便开始了新的生活。

  城里最大的乐趣是出名的戏楼,所谓戏楼只是一个别称罢了。

  这里的人大多为了寻欢作乐,谈着书卷里写的诗词歌赋,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暖玉生烟,戏楼里的小哥对着出门的年轻女子大喊:“神算,又来讨酒喝啊,你酒钱还欠着呢……”

  女子一袭白衣已不堪,两手通红在满天白雪里提着两壶酒,而身影已被白雪给淹没。

  小哥将女子留在木桌上的袋子递个掌柜,掌柜是位漂亮的美人,风韵逼人。

  掌柜掏出袋子里的东西是一把数不完的铜钱和几颗街边买的糖。

  她塞了一颗进口,入口苦涩,对着小哥说道:“神算已还清酒钱,不必追债。”

  “想追还追不了,她已离去。”那小哥哈了一口气将手重新温暖。

  掌柜轻笑,目光找寻着满天冬雪中的身影,而外一片灰暗什么也看不见。

  “来来来,这位爷快请进,外边雪大,进来喝酒暖身子。”小哥招呼着迎面来的客人。

  掌柜拭去不知是什么的水迹,连同铜钱和糖一同丢在了一边。

  撇清了对一切的关联,这世间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个人。

(二)

  二十年前……

  她初见先生时是在同样的城里,只是时间不同而已。

  她年幼不懂俗世的情话,以为每一句情话或者誓言都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却不知会因为这一句不是情话的誓言误了终生。

  那句话是:

  “走,丫头,随先生回家。”

  这边境的城是分割塞外的重要地点,风俗习惯也同外面如出一辙。

  城里有为算命先生,号称“神算”。无人知其姓名,年纪,只是有人记得这位算命先生很早很早就在这里了,老一辈都知道他。

  一个朝代的兴衰也不能让算命这一职位消失,这先生堪称一绝,他说多久下雨必定有雨。

  他不替人驱邪,只是算算人的命数,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是一贫如洗,一身白衣,一双白布鞋算是他唯一的家产。

  “打死她,打死她!”

  闹世很杂乱,一男子追赶着一小姑娘,小姑娘身揣着带着泥土的白面馒头,一步一个跟头,两脚只穿了一只不合脚的鞋,另一只多半是在路上丢了吧。

  男子拿着木棍追赶,小姑娘如同泥鳅猫腰越过人群,没人的阻拦显得异常的顺利,须臾之间竟是不见了人影。

  气的男子在市中央跺脚,一甩袖丢掉木棍原路折回。

  “神算,神算,你说我那小儿最近心气高,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夫人抽泣着,用着锦帕擦着眼睛。

  先生收回了目光抬头看,冷冽的目光抚过所有排队的人,轻描淡写的说了句:“让您少爷少去赌坊即可。”

  语罢站起身子赔笑道:“夫人,请吧。”

  那位夫人脸色沉了沉,从凳子上挪下屁股在众人的哂笑下面红耳赤,丢了几枚铜钱在桌子上头也不回。

  “神算,你这样做,恐怕要单身一辈子了。”那位客人也不嫌事儿多,一面坐在凳子上一面打望着先生。

  先生轻笑:“那姑娘已经不止一次烦在下了,每次都是用同样的借口,甚是心烦,在下已发誓终生不娶,她又何必相逼。”

  这句话让那客人哑口无言,摆摆手善罢甘休。

  夜色对于每个人来说没有太多的意义无非是一天的过去。

  街上没了神算的身影想必也是回了家。

  这条巷子是神算的必经之路,平日都是匆匆而离开,今夜也不知是被谁牵引在这巷子里流连。

  巷子里一股恶臭,苔藓横生,他扶墙而走,冷冷的目光打望着巷子角落里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身旁是一位躺着的女人,女人满身淤泥,脸色发紫,多了些斑点。

  “吃……吃,吃了就不饿。”她将手里的馒头撕成条状塞进那女人的嘴里,女人也没任何反应。

  一具冰冷的尸体而已,她又何尝不知,守着这一具尸体可是依靠。

  她见着他向这边逼近,敌意的将馒头藏在身后,大气不敢喘。

  先生见势待在原地,扶着墙:“她死了,该埋了。”

  这句话在她耳畔萦绕,她猛然站起小小的手握成拳头冲向算命先生,如雨的拳头落在先生身上,不痛不痒,发了狂的乱叫:“她睡着了,她睡着了,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最后两个字口齿不清,失了魂魄般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突然有一双温暖的手,比馒头还温暖,带着丝丝清香将她从地上捞起,让她好好站在地上。

  她不敢动,比她高好几个脑袋的身子蹲在地上和她平视,大手整理她打结的头发。

  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向前走,说:“走,丫头,随先生回家。”

  家,令她吃惊,还真是鬼迷心窍,她快步跑向了先生拽紧了他的衣衫,跟着他的步伐步出了小巷。

(三)

  她天性随和,却也不识几个大字,先生落得干脆,便唤她为丫头,让她喊他先生,这一喊就喊了好几个春秋。

  她不知年龄,而先生说见到她时算是七岁的孩童,她没有父母那个女子是她才认识的人,只是睡了一觉就再也没起来。

  先生摸着她的脑袋,语气平稳:“以后你不是孤儿,不是弃子,这是你的家。”

  她不知一个读书人应该怎样说平常话语,可她觉得先生说的话是世上最有道理,声音比什么都好听。

  先生教她认字,而她虽好学,脑袋也就愚笨,昨日会写的字今日就忘了,这几个月唯一学会的东西便是怎么做好一个姑娘。

  “先生,你说我的名字应该怎么写啊!”她趴在床上,翻着木书卷。

  见先生垂眼,同样看着她不懂的书:“丫头,这不是名字。”

  “既然不是……先生何不帮我取一个,先生,你叫什么,先生你的家人呢?”

  无数的问题,对先生的好奇一旦引起了话题真是止不住。

  先生目色暗沉,倒也没了带孩子的耐心:“你若是想要名字,倒可给你取一个,何必问我的由来。”

  先生嗓音低沉,她看得出先生很生气,连忙从床上坐起,连爬到摔的跌下床跪在先生身边,小小的人儿只能抱住先生的一条腿。

  “丫头,丫头,就要丫头,名字……名字是束缚的难受。”脸贴着他的大腿,不肯松手,生怕先生会丢掉她这个累赘。

  “好一个束缚,丫头,你记得,待你某日功成名就定先生定给你一个名字,让你去看看外面的景色。”先生合眼,放下书卷,十指陷进她的秀发感受这她头皮的温度。

  “先生不一起去吗?”

  “先生这一生只能在这里了。”

  “那,那我也不去了。”

  “为何?”

  “因为……因为,外面的景色定没有先生好看。”

  先生噗嗤一笑,她从他身下昂起脑袋,看着他,先生像幅画,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定要保护这幅画。

(四)

  先生为别人算了大半辈子的命数,也猜不透自己的命格,先生说不想算,省的心烦。

  她年幼,就懂如何讨先生开心,先生却也从来没有和她谈过心,先生是个孤单的存在,孤单到不能让任何人打扰他的清闲。

  那年深冬,家里没有多少可以吃的,她听信了其他孩童的谗言跟着去偷山上人家户栽的梨子。

  冬日的梨子多半苦涩,谈不上甘甜。她捧满怀藏在床底下,不敢给先生提半个字。

  先生早出晚归自然是不知,可是那人家找上门来,竟是大骂先生,说先生没教养,养出了这样一个孩子。

  她躲在先生身后紧握着先生的白衣角,目光冷冽,满手泥土将他的白衣沾上颜色。

  虽是恐惧,却一个劲的擦着被她弄脏的衣物,不敢看先生一眼。

  先生赔笑,说一定赔偿。

  几个梨子也值不了多少钱,见先生掏出的铜板那人家收了钱不再追究。

  开了门顿时风雪侵袭。

  “丫头……”先生轻轻叫住她,她露出一个脑袋。

  “跪下!”说的干脆,不留给人一分的解释。

  她跪下,头昂得高高,先生很生气,可她不明白先生到底在气什么。

  “先生平日怎么教你的,懂廉耻,知廉耻,你给我跑去偷东西。”

  “不是偷……”

  “你还敢狡辩!”先生气急了,从灶房里拿出有些湿润的木棍敲着墙。

  她害怕,害怕这本摇摇欲坠的房子经不起先生的敲打:“没偷,没偷……只是拿……那些人也拿了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先生怎么不骂他们偏骂丫头!”

  先生脸上一片惨白,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挥起的木棍落在她的身上,她抱住身子喊不出一句话来,也没叫疼,淡漠让他难受。

  “你错没!”

  “没错!”

  “你错没!”

  “错的是你,你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呢!”

  “狡辩……”

  “我没有,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

  “咣当”,木棍被他扔在地上,他跪在身边,让她伸出手来。

  她极具了一身的高傲,颤抖着摊出手掌。

  “我打你这个不争气的丫头!”先生用手掌打她虽是疼,可是先生的手也是通红,先生说过力是相互的,她疼先生也疼。

  她不哭,她以为只要她不哭,先生也不会哭,毕竟先生是一幅画,怕沾水保存不久。

  外头的风雪袭打着窗栏,她跪在地上面壁思过真怕这个房顶会被掀翻。

  馒头的香气从蒸笼里传来,她胃里翻搅,也不肯认输。

  可当先生将馒头递在她面前时,她心软了,急忙抓起馒头顾不得烫大口大口的咬着,先生看在眼里多了些爱意。

  她是他捡回来的,她回来时连筷子都不会握,说话也是断断续续,他教会了她太多,算是半个父亲。

  才回来那几天,她吵闹,和他对着干,他甚至想一脚将她踢出去,却又怜悯是条人命。

  她和其他孩子打了架不敢回家,他气极了连替人算命的心思都没了。

  大骂着,不伺候了。

  可是夜深人静时,提着灯笼找她的是他,在山沟子里发现了丫头背回家的路上,他问打架的原因。

  这丫头趴在他肩头呓语:“他们说……先生坏话,我最……最喜欢先生了,要保护先生一辈子。”

(五)

  就如同剜下的心头肉被人煮了骗着吃,吃的时候止不住的流泪,却又将这肉全部入肚。

  先生打她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心疼盖过了手疼。这个喜欢他的丫头,这个将他当做了整个天下的丫头何不让心疼。

  “先生,你不吃吗?”她余光撇向他,见他手里没有任何食物自然是困惑。

  他猛然站起,一转身:“我已经吃过了,叫你吃就吃。”

  她呆呆的看着先生离去的背影,在葳蕤的烛火中显得如此的单瘦。

  先生定是冒着风雪去捡明日用的柴火,趁今夜风雪还不大,将柴火捡回来摊在房内风干明日便能用。

  她站起酸痛的脚将咬过一口的馒头重新放进蒸笼,等先生饿的时候可以吃。

  外边风雪大。两人捡柴效率高,她想都没想冲进雪中,捂住耳朵不想听先生的骂声。

  “回去!回去罚跪!”

  “我不!我要陪先生,一起,一直在一起,一直,永远,一辈子!”

  将这句话说到词穷,她得意更有勇气和先生站在一起。

  她觉得和先生在一起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觉得寒冷,这个念头很傻,她没告诉先生怕他笑话。

  岁月悠悠,偷了孩童的纯真,换来了少女的成熟,过了这一年她便是十六岁,按照先生的话说是到了嫁人的年纪。

  她没了以前的拘谨,不再是那个只会畏畏缩缩躲在先生身后的姑娘,反而多了些地痞的气息。

  她还拍着胸脯说:“从来就没一个男孩子是打得过我的!”

  她自然是没看到先生暗下去的脸,换来的竟是追着打的无奈。

  她和“未婚夫”相遇是一个很普通的场景,她接先生回家的路上撞见而已,或者就是那样一个很简单的回眸,让那位公子倾心。

  她觉得那公子在夕阳下侧颜美得如同可以和先生媲美才忍不住从先生身旁回头多看了那人一眼。

  就是这样简单的举动,第二天便有聘礼上门,先生一言不发。

  那公子对着先生点头哈腰,她看着先生,也是没有说话。

  先生轻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将身旁侧身而坐的她拉起,让她推向公子的身旁,细细观赏了良久点点头:“可真的喜欢?”

  公子面色红润,瞥见她一眼,猛然点头:“喜欢喜欢!”

  “嗯,答应了……”

  她听的云里雾里,也算是知道个大概,她见着这些聘礼听着公子的来历,心里难受,默默的看着先生漠然,这哪是嫁姑娘,这分明是人口买卖。

  公子走后,她做好饭,狠心的为先生盛了一大碗。

  先生没有说什么,一口一口扒着白饭,平日里他都会说算命时的趣事,是不是今天过得太乏味。

  她也没说话,同先生一起吃饭,可是饭咽在喉咙里就咽不下了。

  这顿饭吃的很久,放碗时先生说:“丫头,嫁过去就听话啊!”

  语重心长,她拍案而起,眼里莫名的酸痛,见了先生沉默,半晌才说:“嗯,我把碗收拾了,明日吃……”

  “明早,那公子来接你,京城远啊,真的挺远的。”先生背着手自言自语在屋里踱步。

  那天夜里,先生在院外不肯进屋,她想哭捂在被子里流不出半点泪水。

(六)

  那日先生没来送她,她一步一回头也没瞧见先生的身影,送上轿子在山路上走了不知几个时辰也没能到目的地,京城远啊,远到看不见先生。

  几乎是一瞬间她从轿子里跳出来:“不嫁了不嫁了!”

  公子失了色一把将她拉住:“你,说好的!”

  这时候顾不上劝解,她扛起包袱向原路折回,不知跑了多久早已将身后的人甩开。

  夜里,她在下山的路上见到了先生,先生提着灯,眼眶红肿,见她身影也没多说什么,只吐出三个字:“何必呢?”

  欣喜盖过了伤悲,她死皮赖脸的趴在先生背上,说崴了脚,要先生背。

  先生苦笑,将她背起下山,下山异常的好走,一路上没有坎坷。

  “先生,你这有颗痣。”她将先生的头发扒开,指着后颈的中央。

  “这是苦情痣。”这是先生第一次回答她关于他的问题。

  她受宠若惊,大脑飞快的转动:“我在书上见过,前世没喝孟婆汤的人才有,先生,你找到那个她了吗?”

  唯有情爱教人牵挂,她说的干脆,而先生再也没有回答。

  她见着天上的繁星三两点,手上提的灯笼也黯淡,而远处漆黑,这光辉终究只能照亮一处。

  “先生,无论我们谁先死,答应我……不要喝,不要喝孟婆汤……”

  先生不会回答,她知道,她只是难受觉得眼睛疼,趴在先生后背一个劲儿的流泪。

  携一稚女步烟火人间,这姑娘终究还是长大,那算命先生也依旧不算命格。

  她再次见到先生是第三天,先生清瘦归家,像小时一样将她就将她搂在怀中:“丫头陪先生真好!”

  那位公子再也没来过,偶然从孩童口中得知为了取的公子的原谅,先生在公子住的客栈跪了三天三夜……

(七)

  她第一次接触戏楼是和先生一起,而先生也是受人之邀,她抱着包看着戏楼里新颖的玩意儿,都会街上没有的物品。

  特别是台上唱戏的那青衣,的确好看,先生说青衣都是男子,她看不出半点男子的豪气。

  邀先生的人不知是哪家的员外,肚子上都是肉,在屋子角落喝着闷酒。

  见先生一来便放下酒壶,聊起了家常。

  那员外目标明确,直接让她出了站在一旁不许偷听。

  先生竟也笑笑让她出门侯着,月明星稀,她还真的在戏楼门外守了大半夜。

  先生一见她吓了一大跳,满身酒味:“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以为你回去了,喝了点酒……那人叫我搬过去住。”

  “他为何让你搬去。”

  “因为他家闺女喜欢我……”

  她怔了怔,一把将他推开:“先生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搬去也好,早点去,免得我洗你衣服!”

  先生一把揽过她,以她当拐杖:“你就不知道耶答应了没!”

  “管你的——那你答应没……”

  明显的口是心非。

  “没有……”

  “为何?”

  “因为,他不要丫头去……”

  先生是傻瓜,比丫头还傻。

(八)

  她真是恨死了这个国家,这个天下为何要打仗,为何要招兵。

  她眼睁睁的看着先生在那纸上按上一个大红指印,那指印擦不掉。

  先生只说:“命数……”

  她跑去发狂将那纸撕掉,先生逮过她,搂上她的肩膀将她拖回家。

  这孩子长大了,再也不是那只知道紧紧抓住他衣角的孩子。

  先生褪去了衣袍,是她亲自为他穿上的战衣,算命袍子是白色的,这战衣是如同鲜血的红色,刺眼。

  “好看吗?”

  “不好看。”

  “不好看,也脱不下了!”

  她知,她知!

  烛光潋滟,她笑了说着:“先生,打仗时打不赢就跑,跑不过就装死,如果被人发现了,会不会死啊?”

  “傻瓜,你以为我可以跑的像你这样快?”他捏住她的鼻尖。

  “这可是技能,被先生打出来的技能,你学不会也得学!”

  她抱住先生哽咽,实在忍不住了,推开先生跑去庭院里哭。

  先生穿战衣的确不适合,队伍走的时候只要他显得与众不同,是笑着离开的。

  先生穿着是她为他连夜赶出来的新鞋,合脚,漂亮。

  周围的人认不出了先生满脸的揶揄,说:“神算还没娶媳妇就去打仗了,真是可惜了!”

  “谁说的,我是他妻子!”和平常的一样的出气也不以为奇。

  她拉着先生逃离,悄悄对先生说:“我没有说笑。”

  “嗯,我娶你!”

  “我认真的……”

  “嗯,我也是。”

  也许有些话只是一个念想,今日不说便没机会了。

  真,先生说的这句话亦真亦假,她踮脚吻上先生脸颊时,先生也没躲避。

  “我回来娶你!”

  “那你多久回来啊!”

  疯,一起疯,既然先生要疯,她也别无选择。

  “回来?等你认字,等你会算命,”先生顿了顿,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城门:“等着城门啊,再一次的打开,我定着喜袍子娶丫头!”

  难受,她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何为情爱,何为执念,除了泪水的回应就只剩点头。

  先生说了三个要求,这三个要求啊,对她来说难上加难。

  “丫头,我认真了。”先生说。

  她看着他离开了,背影消失在了那打开的城门。

  最远的距离,她在这里,而他在那里,他们的中间无非是一城墙之隔。

  是真是假,反正她当真了……

  残风席卷了经年,她在庭院里载了些黄色不知名的小花如今却也开了花苞。

  “先生,近日可好,我会写字了。”她提笔思考下文,笔尖顿了顿不知该写什么内容,这几年写的信无数封,却没有勇气寄出去。

  她匆匆落笔,一大早除了穿着先生穿过的算命衣袍在市中央摆着摊子。

  这几年没少挨过砸,不会算,算不准,先生留下来的天书,看不懂。

  这城里算命先生很少,先生离去,大多数的人都将希望寄托于她。

  没生意,去戏楼喝了几杯,没钱,被小哥赶出来,年年如此,她便成为那戏楼出了名的常客。

  后来知道“丫头”的人越来越少,他们只知这个城里有个算命先生号称神算。

  暮色将至她踏上回家的路途,偶遇养鸽子的农家聊了几句。

  “这信鸽可能越过边疆?”

  “边疆,谁将信寄这么远,若神算想寄倒也可以,只是这价格……贵了点!”

  那养鸽人现实,一喊价就高,她想了想从包里捞出信笺,递给养鸽人。

  写的信笺太多太多,她不知是什么内容。

  养鸽人将信笺卷成长条,唤了一白鸽,将信笺放好,指了指那边疆的方向:“神算,这兵荒马乱别抱太大希望啊!”

  她看着鸽子渐渐飞翔,脚一热头脑也不听使唤,追着鸽子跑,鸽子低飞,抓住鸽子的脚便抱入怀中。

  将信笺抢了回来,放好:“不寄了不寄了!”

  “你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呢,诶,站住!”

  跌跌撞撞的逃离,她害怕,念想是一个希望,念想若是没有了,先生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

(九) 

  等待的日子谈不上凄苦,她完成了先生的第一个要求学会了认字。

  那年,城里闹起了旱灾,庄稼颗粒无收,民不聊生,算命先生这一职位兼起了呼风唤雨。

  她身着不合身的白衣,在天台装模作样的搭了个台子,昨夜便算到了今日有雨也不知真假,如今拼一把若是准了,离先生的归期也近。

  当一切都做完时,而天空依旧静的可怕,台下的人唏嘘一片:“什么神算啊,骗子骗子!”

  她挠挠脑袋,蹲下身子:“哎呀呀,又错了!”

  人们没有东西可砸,她也溜得痛快。

  在人的追赶里竟跑到了城门,官兵威武拦着她:“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回去!”

  她抬头看着泛着金黄色阳光的大门,城好高,好几个大汉才能推开:“你说,这城门啊,多久才能打开!”

  “那自然是胜利的那天,回去回去!”被官兵赶走,她耸耸肩趁此刻没人去天台收拾收拾残局。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靠在石头上睡着了,醒来时石头竟开出朵朵妖艳的红莲,她一眼望去在十里红莲处瞥见当初的白衣先生,火红的颜色将他的衣物也映的通红。

  这一觉睡得跟安稳,醒来时,窗外一片朦胧,推开门外面布满了水,定是昨夜下了雨。

  她发了疯开始种植红莲,将黄花挖除种满了红莲,开始了等待……

  号角微寒,兵营里壮士们把酒言欢,一场胜战,有人问先生此生最怕的是什么。

  “我怕死,我怕一转眼她也不见。”

  先生喝的醉意,士兵们听的朦胧,大笑:“你这家伙每次打仗都跑的最前面怎么可能怕死!”

  “这你就不懂了,早日胜利就能回家,穿着红袍娶姑娘!”

  这句话他们听了都哭了,先生笑了拿出一壶酒离开了营帐,居然又是一冬。

  他指着略过的落伍孤雁,将手里的酒壶抛向天际:“你们这些大雁啊,怎么连一句离别的话也不肯给丫头托去啊!”

  红莲开花还是孩童跑来偷莲子她赶走孩童发现的,红莲开花了,她却没有在那里看见先生的身影。

  一跑向城门的方向,城门依旧紧闭,一跺脚:“哎呀呀,我忘了,红莲是长在石头上的,忘了忘了!”

  这一年,是先生离去的第八年……

(十)

  她会算命了,还是偶然一次机会得知,她终于能明白了先生为何不算自己命格的原因,并不是算了心烦,而是知道了结局一点期待都没有了。

  终于有人想起让她算算这场战争的多久结束。

  她掐指一算,没有说话,连摊子都不要了背起包就向前跑。

  神算前脚一走,后面便有一小孩喘息未定:“胜利了,胜利了,城门打开了——”

  找寻,找寻,可为何找不到,她挤出城外硬是将军队挡住。

  “喂,你作甚?”

  听不见,她要疯掉,军队前是无数的棺材,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立了功的将士。

  先生……在里面……

  鬼迷心窍,她也不知怎么找到先生的,似乎将所有的棺材都打开了一遍,才发现先生躺在里面。

  按照约定身着喜袍,只是这面色黯淡了些,也许是上天的垂怜,先生这尸体竟没有腐烂。

  “先生,睡着了?谁来告诉我先生只是睡着了而已,谁来救救我啊!”

  她笑着,斑驳的泪夺眶而出。

  她扶起棺材里的先生将包里视为珍宝的信笺全部撒向了天空。

  这些信笺记录了不多不少刚好十年的岁月。

  一瘸一拐将先生扛在肩膀上,支撑着拖他进城。

  “先生,你终究还是遵守约定身穿大红袍子回来娶丫头了,真好。”

  他们一红一白越过了人群。

  “先生,起风了,冷……”

  话音刚落,居然真有微风过境,吹起了地面上的信笺。

  先生会不会夸她,十年而已,进步竟如此之大。

  她一步一艰难,前方是越不过去的坎子……

  众人都没说话,眼睁睁看着这姑娘将这将士带走,虽是不清楚缘由,可是每个人的眼眶都红红的。

  “一叩首……”

  不知是什么地方响起了证词,她目光温柔见着先生。

  “二叩首……”

  她做不到,做不到和先生叩首。

  “三叩首……”

  先生应该下葬,她是不是要和先生长眠。

  “礼成!”

  罢了,她要带着先生历遍万水千山,她一直坚信外面的风景定没有先生好看,可是她要带着先生逃离,逃离这座城,趁她还记得,还没成为行尸走肉。

  就让这满天飞舞的信笺成为过去,她要迎接和先生的未来。

  她大声的说,大声的让先生在边疆那儿的魂魄听见。

  她说的是:

  “走,先生,随丫头回家……”

  心囚一座城,痴等一个人……

(尾声)

  后来,有家老爷说要将神算的院子买下来,托人去将房子推平。

  有人在红莲深处发现了两具身穿大红袍子的尸体,女子枕在石头上面色平和,嘴角似乎还挂着微笑,怀中拥着一个男子,男子的尸体已腐烂发出恶臭,看不出面容。

  这红莲也枯萎了,附在土地上,没办法,这又是一冬,也许这红莲再也熬不过这冬天。

  有人说就这样就地埋了吧,不立坟包不占位置。

  人们赞同了这个决定。

  泥土覆盖了他们的尸体,只是那些人在埋尸体的时候并未发现压在石头下的纸条。

  上面清秀的字迹写着:

  先生,外面的景色果然没有你好看,可是我才知道,下面又冷又黑,别怕,丫头来陪你,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不会冷了,先生啊,你喝孟婆汤没?你喝了?丫头也绝对不会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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