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上花》

第一章 山里的野蔷薇

197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湘西大山深处的林家村,直到四月底还能看见背阴处未化的积雪。林小青就出生在这个寒意未消的清晨,成为林家第三个女儿。

"又是个赔钱货!"接生婆把啼哭的婴儿递给守在门外的林父时,这个黝黑的庄稼汉只瞥了一眼就蹲回门槛上,闷头抽起了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数着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大女儿十岁,二女儿七岁,现在又添了个三丫头。而妻子王桂花的肚子已经再次隆起,他盼了十年的儿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小青的童年记忆总是与饥饿相伴。五岁那年冬天,她蜷缩在灶台边,看两个姐姐为最后半碗红薯粥推来搡去。大姐最终赢了,二姐哭着跑出门去。小青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悄悄把灶灰里煨着的一个小土豆扒拉出来,趁没人注意塞进了二姐的破棉袄口袋里。

"小青最聪明。"村里的老支书常常这么说。七岁时,她就能帮着记账的爷爷打算盘,十岁已经会背整本的《毛主席语录》。但在这个连公路都不通的深山村里,聪明对女孩子来说是种奢侈。大姐十四岁就嫁到了邻村,二姐读完小学就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只有小青,因为成绩实在出色,被老支书硬保着上了初中。

1993年夏天,十五岁的小青赤脚走二十里山路去乡里参加中考。她穿着大姐出嫁时留下的蓝布衫,衣服太大,用草绳在腰间扎了好几圈。考场上,她第一次见到了自来水笔,监考老师看她盯着笔发呆,好心借给她用。那次考试,她拿了全乡第三名。

"女娃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林父蹲在堂屋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县里高中要住校,一年光学费就抵半亩地的收成。"

小青没说话,只是把录取通知书折好,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那天夜里,她躲在柴房哭了整晚,第二天照样天不亮就起来喂猪、做饭。只是从此以后,她总会在做完农活的间隙,偷偷翻看从乡里带回来的旧课本。

命运的转折出现在1995年春节。在市纺织局工作的叔叔林建军难得回老家过年。三十出头的林建军是村里飞出的金凤凰,穿着笔挺的毛呢中山装,手腕上明晃晃的表针能照出人影。吃年夜饭时,他注意到了默默布菜的小青。

"三丫头多大了?读书怎么样?"林建军问。

"十七了,初中毕业在家帮忙。"林父给弟弟斟酒,"女娃子认几个字就够了。"

林建军却拉着小青问了几个问题,又让她当场算了道数学题。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哥嫂叫到了堂屋。

"让小青去考市里的纺织大学吧,专科,三年制。"林建军敲着桌子说,"现在还有分配,毕业后就是城里人,吃商品粮。"

王桂花搓着围裙不说话,林父的旱烟一锅接一锅。最终是爷爷拍了板:"让三丫头去,建军在城里,有个照应。"

离考试只剩三个月。林建军回城前,给小青留下了全套复习资料和五十块钱。从此,每天鸡叫头遍,小青就点着煤油灯开始背书;晌午别人歇晌,她蹲在河边用树枝在地上演算习题;夜里家人都睡了,她还就着灶火的光亮默写政治题。

考试那天,林建军特意请了假来接她。走进纺织大学的考场时,小青的手一直在抖。她第一次坐公交车,第一次看见四层高的楼房,第一次用上了真正的钢笔。考卷上的题目比她想象中简单,那些在煤油灯下反复背诵的知识,此刻都变成了笔下工整的字迹。

放榜那天,老支书特意走了两小时山路来报喜。小青以超过分数线三十多分的成绩被录取了。林父破天荒地杀了只下蛋的母鸡,王桂花连夜给她缝了件新衣裳。临行前夜,爷爷把全家人叫到跟前,将一叠用红布包着的钱塞给小青——那是他攒了十几年的棺材本,整整两百块。

"三丫头,到了城里,别忘了根。"老人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孙女的头发,"但也不用总回头看。"

第二章 城里的月光

纺织大学的校园比小青想象中还要大。主楼前的毛主席塑像有三层楼高,图书馆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分到的宿舍住八个人,七个城里姑娘说着她听不懂的时髦话,看她从蛇皮袋里掏出自带的粗布被褥时,有个烫着卷发的女生悄悄捂住了鼻子。

第一个月,小青几乎不敢说话。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乡音,把"老师"说成"老西",引得全班哄笑;她没见过洗衣机,把同学的羊毛衫洗缩了水,赔掉了半个月生活费;更可怕的是专业课,那些纺织机械的名称像天书一样,她连见都没见过。

转折发生在期中考试后。班主任李老师发现这个沉默的农村女生虽然实践课落后,但理论考试却是全班第一。她开始给小青开小灶,周末带她去纺织厂参观。渐渐地,小青不仅能熟练操作各种机器,还学会了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到了二年级,她已经能帮同学修改毕业设计,烫卷发的刘敏现在会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叫"小青老师"。

1998年毕业分配,小青如愿进入市印染厂。报道那天,她特意穿上了用奖学金买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头发梳成利落的马尾。站在印染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前,她觉得自己终于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印染厂的工作辛苦但稳定。三班倒的车间里,染料的味道刺鼻难忍,小青的指甲缝永远洗不干净。但她喜欢每月十五号,会计室窗口排起长队,她领到装在信封里的工资——三百二十元,比父亲种一年地挣得还多。她留下五十元生活费,其余全部寄回家。

"三妹有出息了。"大姐来信说,家里用她寄的钱翻修了屋顶,二姐也说了亲事。信纸最后,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弟弟也想读书",是小青十岁的弟弟林小强写的。

好景不长。2001年春天,厂里突然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厂长念完冗长的文件后,车间主任老张红着眼睛告诉大家:印染厂要改制了,三分之二的人要下岗。

小青的名字在第一批下岗名单上。她抱着纸箱走出厂门时,天空飘着细雨。箱子里装着她三年来的全部家当:一个搪瓷杯、半包茉莉花茶、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笔记本。雨越下越大,她站在公交站台,看着雨水把笔记本上的烫金字迹一点点晕开。

第三章 霓虹灯下的影子

下岗后的小青在城中村租了间八平米的小屋。房东太太是个退休教师,看她斯文,答应她月付一百五。接下来的两个月,她每天翻报纸找招聘信息,跑了十几家工厂和商店。

"我们私营企业不比国营,工资低点,但干得好有提成。"曾经的车间主任老张现在自己开了家小印染坊,他递给小青一杯茶,"就是工作时间长点,两班倒,一个月休两天。"

小青盯着合同上的数字:基本工资二百元,加班另算。没有医保,没有公积金,甚至连工作服都要自己买。她想起印染厂里每月按时发放的劳保用品,夏天发白糖和绿豆,冬天发棉鞋和手套。

"我考虑考虑。"她最终没有签下那份合同。

日子一天天过去,存折上的数字越来越少。有天夜里,房东太太来收房租,看见小青的晚饭是一碗白粥配咸菜,叹了口气:"姑娘,我侄女在'大世界'做服务员,一晚上小费比你这月工资还多。"

"大世界"是市中心最豪华的夜总会,霓虹招牌能照亮半条街。小青站在金碧辉煌的大门前,攥紧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黑色高跟鞋——她这辈子还没穿过高跟鞋。

面试出奇地顺利。领班王姐打量着她素净的脸和匀称的身材,直接让她当晚试工。"你这样的,在包厢区。"王姐给她别上工号牌,"记住,客人动手动脚要躲,但别扫了人家面子。"

包厢区的灯光暧昧昏黄,空气中飘着烟酒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小青第一次端着一千多一瓶的洋酒走进包厢时,手抖得差点打翻托盘。里面坐着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秃顶的中年人立刻盯上了她。

"新来的?叫什么名字?"他喷着酒气凑近。

"我叫小青,为您服务。"她学着王姐教的笑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那晚她拿到了八十元小费,相当于印染厂三天的工资。凌晨两点下班时,她的脚已经被高跟鞋磨出了血泡,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兴奋。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夜风吹散了她发间的烟酒味,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三个月后,小青成了"大世界"最受欢迎的包厢服务员。她不像其他女孩那样浓妆艳抹,白衬衫配黑裙的打扮反而让客人觉得新鲜。她记性好,能记住常客的喜好;她手巧,削的水果拼盘总是最漂亮;最重要的是她懂得分寸,既不让客人觉得冷淡,又不让他们占到实质便宜。

"小青,302包厢点名要你。"2002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王姐神秘地冲她眨眨眼,"是个大人物,伺候好了有你的好处。"

包厢里坐着三个男人。穿藏蓝POLO衫的是某机关基建科赵科长,腆着啤酒肚的是煤矿老板钱总,剩下那个皮肤黝黑、话不多的是城郊农场的孙老板。那晚过后,这三人成了"大世界"的常客,每次来都点名要小青服务。

赵科长喜欢在酒酣耳热时谈"项目",钱总爱炫耀他新买的宝马,孙老板则总是安静地听,偶尔问小青一些农村的事。小青渐渐摸清了他们的脾性:赵科长好面子,钱总贪新鲜,孙老板念旧。她给赵科长的酒里永远多加冰块,给钱总的水果拼盘总要摆出新花样,而孙老板的茶,她永远记得要泡得浓一些。

2003年春节前,赵科长塞给她一个红包:"小丫头机灵,我朋友酒店缺个前台,朝九晚五,去不去?"

就这样,小青有了第二份工作——明珠大酒店的前台白班。酒店是三星级,工资不高但体面,更重要的是,她终于有了社保。每天下午五点下班后,她匆匆吃过晚饭,七点又准时出现在"大世界"的化妆间里。

"你这是在透支生命。"同屋的刘芳看着小青每天睡不到五小时,忍不住劝她。

小青对着镜子涂口红,笑了笑:"我们山里人,命硬。"

第四章 家族的根系

2005年秋天,小青带着五万块钱回到林家村。这是她四年来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加上赵科长"介绍生意"给她的分成。

家里的土坯房比她记忆中更破败了。父亲腰弯得更厉害了,母亲的眼睛得了白内障却舍不得花钱治。最让她心疼的是弟弟小强,十七岁的小伙子瘦得像根竹竿,初中毕业就在镇上打零工。

"爸,这钱把房子翻修一下。"小青把厚厚的信封放在堂屋桌上,"妈去县医院看眼睛,小强跟我回城里学技术。"

林父摸着信封,手微微发抖。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当晚,全家围坐在新装的电灯下,小青铺开一张图纸:"我想好了,咱们家临着村口大路,开个小卖部兼茶室。妈管账,爸进货,大姐二姐轮着来帮忙。"

三个月后,"林家铺子"开张了。小青托孙老板的关系,以批发价进到城里的紧俏货;赵科长帮忙办了营业执照;钱总则"赞助"了一台冰柜。开业当天,老支书放了一挂鞭炮,全村人都来看热闹。王桂花穿着女儿买的新衣裳,给客人倒茶的手都在抖——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当"老板娘子"。

弟弟小强被小青送到城里职校学厨艺。周末,她带着小强去孙老板的农场参观现代化大棚,去钱总的煤矿看机械设备,甚至让赵科长安排他去明珠大酒店后厨实习。2007年小强毕业时,小青又做了一件让全村人瞠目结舌的事——她在市郊买了栋带五亩地的农家院。

"这房子是村民自建房,没房产证。"中介搓着手解释,"但价钱便宜,只要八万。"

小青一次性付清了全款。她看中的是院子后面那片坡地和门前的小溪。小强带着两个职校同学,花了三个月挖鱼塘、种果树、搭凉棚。2008年五一,"林家农家乐"正式开业,主打项目是钓鱼、摘果子和吃土菜。钱总带着他的生意伙伴来捧场,一次消费就抵半个月收入。

至此,林家的命运彻底改变了。大姐二姐的孩子被接到城里读书,父亲的小卖部扩建成了两层楼,母亲的眼睛手术后重见光明。村里人提起林家三丫头,都说她"有本事",但没人知道她的"本事"从何而来。

只有一次,小强来城里看姐姐,撞见她从"大世界"下班回来。二十岁的小伙子红了眼眶:"姐,你别干那个了,我现在能养活你。"

小青笑着揉乱弟弟的头发:"傻小子,姐心里有数。"

第五章 归宿

2013年,三十五岁的小青结婚了。对象是赵科长介绍的,市建设局副局长周志国,丧偶,有个上大学儿子,比她大十四岁。

婚礼在明珠大酒店举办,简单而体面。小青穿着象牙白的旗袍,头发挽成优雅的发髻。周志国戴着金丝眼镜,向宾客介绍"我爱人林小青"时,语气里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与满足。

婚后不久,小青辞去了"大世界"的工作。酒店前台的工作保留着,但只上白班。2014年,女儿周悦出生,这个混合了山村基因与城市教养的小生命,成了小青全部温柔的寄托。

2018年夏天,小青带着七岁的女儿回林家村避暑。这些年村里通了公路,很多人家盖起了小楼,但年轻人还是往外跑。倒是城里人开始往乡下跑,尤其是夏天,镇上挤满了来避暑的游客。

"妈,咱们家老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吃饭时,小青突然说,"我想改造成民宿。"

周志国推了推眼镜:"现在政策允许吗?"

"我问过了,农村自建房改造有政策支持。"小青给丈夫夹了块鱼,"再说,赵哥现在不是调到旅游局了吗?"

一年后,"林家客栈"开业了。四层小楼共二十间客房,顶楼留作自住。小青请了二姐当店长,大姐负责厨房,父母在院子里卖山货和自制点心。开业第一年,暑假三个月天天爆满,纯收入超过十五万。

2023年夏天,我在林家客栈偶遇小青。四十五岁的她穿着简单的棉麻衣裙,正在院子里教女儿辨认野菜。周志国坐在葡萄架下看书,时不时抬头对妻子女儿微笑。

"现在这样挺好。"傍晚喝茶时,小青望着远处的山峦,"悦悦在市里上重点小学,老周明年退休,打算在这里写回忆录。"她顿了顿,"我爸妈今年都八十了,还能在柜台卖自己晒的山楂干。"

夜幕降临,山风送来野花的清香。我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赤脚走在山路上的少女,想起霓虹灯下她伶俐周旋的身影。眼前的她眼角已有细纹,但眼神依然清亮,像山岩上历经风雨却始终绽放的野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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