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电话通知，还有三天就要离开上海去外地了。”
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像往常一样温和，却让我听得心里一震。
她来了些时间了。我数过：到今天为止，总共9天。
1
家庭生活，就像一部疾驰列车，而暑假就是这部列车上的一段周期长分量重的大事件。
“列车长”和“乘务长”都需要加大马力，确保这部列车的高效运行。
于是，在妈妈登上这部列车来协助分担时，我无暇款待，甚至无暇软语。只希望我俩用零秒无缝衔接，然后一起执鞭赶路，全力往前。
于是，真是“距离产生美”，真是“亲密易挑刺”：
在她试着计划清理客厅玩具为腾出更多空间时，我匆忙阻拦：“不能扔！得先问问孩子们才行！”
在她忙着哄睡妹妹后，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提醒：“那本书该收好，这个工具要放回……”
在她餐饱足后还催着我再多吃点多吃点时，我急躁皱眉：“刚才不是说了嘛，已经吃很饱啦！”
………
我很快违背了自己默念的“和妈妈在一起时必须不气不恼、必须展示最好生活状态”的初心，在许多生活细节里吹毛求疵，在以为不被理解时气急败坏到不加掩饰。
其实，
你看到的有些物品没有归位，是不是她心里在想着更多的事？
你看到的思维跳跃说话打断，是不是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你看到的对教育上否定评判，是不是她对孩子们的拳拳之心？
你看到的每餐一再塞饭，是不是她不舍得浪费？
这就是妈妈。
看到你胖了，要你注意身材和形象、不要露出邋遢疲态。
看到你瘦了，又担心你的身体，恨不得让你吃得白白胖胖早点补回元气。
2
是的，我没有理由牵绊妈妈，大家庭有大家庭的安排。
妈妈不光有其他孙辈需去照顾，而且作为外婆，她也非常尽力，在本来自己难得的休息间隙里早早就排上来我们这里的日程，让奶奶好好休息。
况且，暑假里这段时间的满负荷运转其实也已让妈妈疲惫，即便她自己并未提出“换岗”，我也不能要求太多，不能太自私啊！
可是，情感不听理智的话——
我听到一个声音此刻在心里呐喊：“我也要妈妈！”
我好像又回到了幼年，对母亲生出无限依恋，竟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大滴眼泪涌了出来，一时酸楚得不能自己。
孩子们在晚餐桌前团聚，嬉笑着品尝和评论外婆做的哪道菜是自己最爱的佳肴。我心酸得没法在桌前端坐，无法表达，不能言说，只能独自去卫生间，不断擦去涌出的泪。
我笑自己傻，怎么一时不能自控到像个孩子：“你已经大了啊！应该独立、应该淡然、应该从容、应该波澜不惊啊！”
“可是，我要妈妈啊！”
我的心不管，它嚎啕大哭，肆意倾泻着那许多看不见的、被忽视的、未曾被意识到的委屈。
3
对妈妈还有歉意。
比如前几天的转身那刹，我还记忆犹新：
房间里，我正和孩子一起学复习数学。妈妈走进来有事，正好看见我的笔记，于是对女儿说到：“你妈妈以前高中时记笔记特别认真呢！”
话匣打开，我一时自喜，拿起满页的笔记本欲给她细细展示，滔滔不绝。
刚说到一半，她若有所思，转身走出房间急着要去忙下一件事了。
我腾然生气了。要拉住她的胳膊，要用更大的音量、更强的语气澄清自己的想法，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因为在我的心里，被忽视是最不允许的事，也最容易被激怒。这在我的字典里，等同于不被尊重。
她没有多言语，只轻轻叹口气，在就近的床边坐下，淡淡地说：“好了，不用说太多了。”
我们对亲近的人，生气总是来得这样轻而易举，不需考虑后果。
其实，有没有注意到：
她的话语里藏着不舍，
她的语气里满是忍让，
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欣赏，
她转身的背影其实在说：我都知道。
是的，她鲜有当面对我夸奖和肯定。但我会听到亲友向我说起：“你妈妈夸你很好，对家庭特别用心呢。”原来，妈妈她一直看得见。
4
结婚生子后，我们由母女变成了同伴，变成了闺蜜。默契到无需多言就足够齐心协力地共同分担家事、乒铃乓啷地施展十八般武艺同心应对无数需求。
家事完成的结果虽再好也并不会迎来四方喝彩，但排除各种故障、守护“家庭列车”的平稳前行就是最好的肯定。
但同时，也正因为我们是同伴，让我俩没有机会清楚地去“看见”。
母女间的纯粹互动变成了奢侈。女儿和母亲这天然的身份在忙碌里渐渐隐形——
我只能是妈妈，是妻子，是我自己。有时会忘了去注意：
是谁每天早起默默做餐？
是谁在晚餐细细剁碎原料，做我从小爱吃的那道拿手菜，还在烹饪后分装不同保鲜盒，只为适合女儿女婿和孩子们的不同咸度和辣度？
是谁在烧好的餐后，竟累得汗如雨下，坐着气喘吁吁虚弱无力，只挥手让我们先吃饭？
是谁忍着身体不适、带着宝宝全天候学习生活和运动，让宝宝的拍球技术突飞猛进？
是谁还像小时候一样催促着你吃饭，在你饱了之后还总让再多吃，好像没听见你的解释？
是谁帮助洗衣服却看不清宝宝衣服上面油渍的斑斑点点？
是谁晚上靠坐床头，虽然已很疲倦，但仍然招呼着孩子们和她同睡，只为了能让我一夜好眠？
…………
我无暇顾及她的细节感受：她的身体状况是否好？她喜欢的听书播放是否顺利？她每天和爸爸是否已经通过话？
我只粗浅地每天提醒她记得吃两餐药，只在清晨关切地问声早……
好像只要这样做，我就是一个称职的子女了。
5
假期里，孩子们每天无数次在客厅在餐厅在房间唤着我：
妈妈，我想吃水果。
妈妈，我们快出发吧！
妈妈，这首曲子怎么弹？
妈妈，快来看我们自编的舞蹈吧！
妈妈，我待会儿去上课的衣服在哪里？
妈妈！
妈妈……
我在心里喊着：“妈妈！我也要妈妈！”
我独自站在卫生间，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长发散乱、眼睛红肿，正在无声地使劲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努力平复心情，好像痛哭是一种羞于见人的错，不能让这心情宣泄被其他人看见。
情绪好久没有这样波动了。
平时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事情在掌握中吗？今天怎么好像不一样？
如同一个孤独的少年，正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的狂风里，灼痛酸楚委屈又自责？
6
去年，同乘这部“列车”是在九月时，共10天的运转。
今年，在这部列车上的短暂交集共12天。
——我像个扳着手指数着妈妈外出还有多久将到家的孩子，在细数着与妈妈同住的天数。
需要照顾其他孙辈、需要休养身体、有体虚有骨刺、每天没来由地大汗淋漓………牵绊纷繁的她何尝不想多分担？
但既要精力允许，又需时间合适。于是，年、月、日，就这样呼啸着，一闪而过。
而她，是个天生的教育家。
即使相聚频率不高，但孩子们都能在她的温言细语中被柔软认可、配合出色、进步明显。
还有三天时间留作这次共处。我还要把新手机为你准备好，还有新鞋子送给你，每天新搭配衣服给你看。
让妈妈自由，让妈妈抽身，让妈妈休息，让妈妈去做更多的事吧！
清晨，“家庭列车”上的两代妈妈在客厅碰面。
先生出差不在家。两个孩子也睡得正香，在夜晚的梦里有哭也有笑。
我问妈妈：“昨晚睡得好吗？”
她答：“不知怎么的，凌晨四点就睡不着了。”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也这样。”
我们为了迎接白天将至的满负荷高质量运转，只有早起再早起，尽力用睡眠匀出多一些时间，让假期的陪伴更高效、更从容、更无愧于心。
——妈妈，我懂你，一直懂你。
正如你一直知道我的心。
所以才毫不计较，所以才遥相呼应。
妈妈，未来有光辉。让我牵着您的手，一起行走，相互辉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