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的记忆(——致六零后逝去的青春)

      高考落榜回家的那段时期,应该是我人生最郁闷的时候了,那会儿很少有人外出打工,要想跳出农门,只有升学一条道,回到家里,就意味着当农民了。而我偏偏身体又弱,手里拿得起笔,肩上却挑不起担。父母常叹息,“长得跟灯影一样,怎么干农活?”。母亲骂我,“狗屎做鞭,文(闻)也文(闻)不得,武(舞)也武(舞)不得!”父亲因为我在家总让他们感受到压力,就托了熟人,让我去县城一家服装公司打工。公司安排我到一个门市做营业员,还派了一个男孩与我搭裆。大家看我们男女搭配,似乎都希望有点故事,一看见我们就暧昧地笑。有人直接跟我说,是老总有意安排的,希望我们能谈恋爱。当时我正参加自学考试,前途未卜,感觉自己就象被疾风刮起的蒲公英种子,在空中飘着,没法着地,哪有心思谈恋爱。不过同男孩一起上班,我倒是拣了便宜,因为他住在门市,我晚上就可以不值夜班,每天下了班就到亲戚家去住。

      男孩个子有点瘦小,但挺精神,我们一起合作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每天都听他很开心地哼着一首歌,一直到那男孩子被调到另外一个门市,又给我所在的门市派了一个女孩来。那男孩走了,不过天天听他唱歌,那歌词我也大致记得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多甜蜜、多甜蜜,难以忘记,……就在秋天的梦里我又想起你,总是不能忘记你。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浪漫的夏季,还有浪漫的一个你,给我一个粉红的回忆。”不料想,光阴荏苒,一晃眼,当年的青涩男女都已走进了人生的秋天,青春年少的往事真成了“粉红的回忆”。

      回想小学毕业的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进入尾声。初中时候已恢复了高考,但初中只读两年,高中也是两年。记忆最深刻的要数高中时期了,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离开父母,住到学校里,需要自己动手打理生活。那会儿的生活很简单,饭是统一蒸的,菜是自己从家里带去的咸菜。很难得吃回肉,如果一周能吃两回肉,说明那同学的家庭是极富裕的了,而且,一定是城市户口的学生。用的水是操场边上的一口井里打上来的,在一个塑料桶上系上几米长的尼龙绳,把桶放到井里去,拉住绳子在水里抖动几下,就打满了一桶水,然后再用力扯上来,一桶水可供一个人用一天。住的也很简陋,女生院就一砖木结构的独栋楼房,楼板是现今难得一见的实木搭成,楼上三间宿舍,每间宿舍住着十几二十个女生,一色的地铺,各自挂着蚊帐,都是高一的女生。楼下一样的三间宿舍,不过是双层床铺,住着高二和初中部的女生。生活虽然很清苦,在当时却也觉得很有乐趣。老师每天清晨都要带领学生出早操,课间操是必不可少的,听说现在有的学校不出早操了,感觉很有些不可思议。同学们学习也很刻苦,虽然升学率极低,大多数人都可能考不上学校,面对千军万马去挤独木桥的现实,大家还是都在努力学习,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就是学习了。晚上回到宿舍,还要点上煤油灯看上一会儿书。那会儿的学校没有围墙,同学们可以到后面的山坡上去玩,但大多数同学去的时候,手里都带着一本书。

      学习很紧张,老师也很尽责,有时,老师还给我们补课,但完全是尽义务,不收分文报酬的。虽然学校的条件很艰苦,老师也没什么奖金,老师们却从不报怨,常常带领学生用自己的双手力所能及地改变学校的环境,改善学生们的生活。那会儿,我们每个班都有两块菜地在后山上。男老师常常带领学生在菜地里种上各种蔬菜,收获后就卖到学校食堂去,卖菜的钱用作各班的班费,还可以一个月免费吃一回肉,喝一次菜汤。女老师则喜欢养花种草,在校园里种上各种花草,让校园变得生动美丽起来。老师们对待工作那份认真负责,对学生发自内心的爱护,以及对学校一草一木的珍惜,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从他们身上,我们学会了忠诚与责任,学会了勤劳与坚韧。学会了热爱生活,以及对生活中美的执着与追求。

      在我们眼里,校园特别美,学校依山而建,前面是水库的千里渠和公路,一座小石桥跨渠而立,连接着公路和校园。紧挨着渠岸边的是操场,沿着两排整齐的石梯往上,依次为办公室、教室、教师宿舍和实验楼。男女生宿舍则在东西两头。遇到放水季节,渠里水流缓缓,映着岸边绿树倒影,显得清丽动人。实验楼前有一株绿荫婆娑的大杏树,每年都是她最早带来春的讯息,粉色的花朵最早盛开,如同在校园升起一团绚丽云彩。在她遒劲的枝干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块钢板,用那块小的钢板敲击那块大的钢板,会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用着指挥师生作息的钟声。别看它简陋,无论春去秋来,严冬酷暑,杏树下的钟声总是按时响起,从没有耽误过师生的工作和学习。每当毕业的时候,大家也总是在杏树下合影留念,从入学到离校,大杏树是无言的见证。

      女生院旁边有一个桃园,春天,桃花盛开,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们在桃园中走动戏耍,正是“人面桃花”的绝配吧。从男生院出来是一路的梨树,阳春三月, 梨花盛开,香雪飘飞,一片银白世界,每到夜晚,照亮了师生来往的石板路。杏花、桃花、梨花开过了就是飘飘洒洒的槐花了,就象连着下了好些天的花雨,校园里满是落英和那带着淡淡甜味的花香。紧接着是清香袭人的柑桔花,同学们喜欢拿着书本到柑桔树下,一边嗅着花香,一边漫不经心地看书。这些花开过了,还有烂漫的月季,鲜红的花朵,能让忧郁的情绪变得愉快起来。还有那叫不出名字的,象蓬盖似的挂在树上,缀满洁白芳香花朵的刺藤,女孩子们喜欢拉着刺藤,照着渠河边的流水,对着相机留下青春的倩影。到了秋天,就数那丰姿绰约的木芙蓉最为艳丽了,只见挂在树上硕大的花朵,有洁白的、粉红的、桃红的,花瓣柔软华丽如绸。开得最久的要数菊花了,女老师们在各自的宿舍外面的一小片空地里都种上了菊花,在女生院边,操场边、石板路旁都有各色的菊花。有洁白清香的大白菊,色泽金黄的龙爪菊,花型小巧的杭白菊,紫红色的绒菊,还有色泽金黄如鸽蛋大小的球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女孩子们最喜爱这些菊花了,开得又久,花朵和叶子都散发出无声无息的清香,那香味虽不浓郁,却能让人解乏,为之精神振奋。女生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夜里悄悄地将老师们种的菊花连枝摘来,插在玻璃瓶里,加上水,放在床头上,嗅着花香惬意地入睡。离开了泥土、断了根茎的菊花竞然能持续半个多月不枯萎。大家正为自己的杰作暗自得意的时候,一天清晨,L同学告诉我们,她做了一个梦,梦见Z老师怒气冲冲地来到各宿舍搜查菊花了。果然,刚过一会儿,Z老师真来了,挨个宿舍地搜查,吓得偷花贼们个个胆颤心惊,花容失色,以为这下惨了,恐怕要到讲台上去罚站了!不过Z老师生气过后,没再追究,大家方才松了一口气。直到现在我都惊奇L同学做的梦怎么那么准呢!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其实Z老师是一个很优雅、极有情调的好老师,她和其他的老师们一起,运用智慧和勤劳,把各种花草种得多姿多彩,点缀着校园,也把那种对生活的热爱与追求传递给了我们这些学生。

      女同学在一起有许多憧憬和梦想。喜欢看小说和杂志,那会的小说多是文革时的伤痕文学,最流行的是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免不了替苏冠兰与丁洁琼的爱情悲剧而惋惜。最爱唱的歌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最喜欢写的留言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最爱读浪漫的诗歌,大家都有一个自己的小本子,上面记载着各种诗抄,有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等等。最崇拜的是舒婷的《致橡树》了,“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止象泉源/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也不止象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这真是那个年代女青年的爱情宣言了。那时的女孩简单纯洁,崇尚独立的人格,渴望理想的爱情,那种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不离不弃,患难与共的旷世爱情。我有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堂姐,谈恋爱时家里反对,认为她男友家里条件太差,堂姐坚决地说,“我愿意,他讨口(做乞丐),我愿给他背背篓!”朴素的说道掷地有声,胜过任何海誓山盟、甜言蜜语。追求爱情的勇气与决绝,至今想来,仍让人惊心动魄。比起今天那“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不愿骑在自行车上笑”的女子来,真是天壤之别。

       不过,男女同学之间相处就不那么融洽了,男同学和女同学都互不搭话,那种气氛让人觉得怪怪的。记得初中时,我看见地上有支笔,好心地捡起来问,“谁的笔?”结果几个男生怪声大笑起来,气得我把笔扔了,“什么东西嘛,莫名其妙!”从此,我也不理男同学了。到了高中,男女生之间更僵了。就这样,可老师偏要我们一些女生和男生做同桌,大概是为了不让同学在上课时讲话吧。我也被安排和一个男生坐一桌。男生坐靠墙的一面,我坐靠过道的一面。同桌就在我出去的时候,悄悄把我们的课桌交换了。关心我的女同学即刻告诉了我,我想,坐里面外面没多大关系吧,就没在意。可女同学不干了,报告了老师,老师又强迫同桌换了回来。连番两次,都是如此,同桌没了办法,只好坐了靠墙的一面。虽是同桌,也只是拿眼睛的余光看了个轮廓,记得同桌帅帅的,冷冷的一个侧影,按现在的话来说,有点酷。想着同桌坐里面可能确实不便,便尽量做到细心一点,感觉同桌要进出座位时,我都主动让座,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终于相安无事。可有一天,同桌来了,要到座位上去,我却没有察觉,一抬头,就看见对面一些女生望着我乐不可支地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正纳闷着呢,“咚”地一声,同桌已绕到课桌前面跳进了座位,我这才回过神来。看见这一场景,女生都乐了,冲着我促狭得逞地笑。可我不觉得好笑,心里很有些懊恼,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尴尬。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借口说桌子上的钉子松了,出去找了块石头进来砸钉子。之后想想男女同学不说话也习以为常了,只是同桌把这种不说话演绎到了极致,就连必须说的话也不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刚好老师布置了每周两则日记,就将这一事件如实地描述在日记里,末后发了点议论,大意是成为同学本是难得的缘分,可男女同学不知怎么了,见了面不是看东就是看西,不是看天就是看地,互不理睬,就跟仇人一样。我想,日记是不用评讲的,最多老师看一下吧。没想到老师认为我的日记反映了现实生活,描述也特生动,便拿到课堂上来宣读。老师这一举动是我始料未及的,吓得我伏在课桌上一动也不敢动,不敢抬头看同学的表情,更不敢看同桌的表情,只觉得教室里挺静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更没想到的是,老师的老公是另外两个班教语文的,这篇日记还被拿到那两个班宣读了。我想这篇日记一定令同桌特别难堪,或许还有调皮的男生借此取笑他吧,这些我都无从知晓,恐怕我和同桌的仇怨算是结深了。我的日记在一些同学的心里激起了些许浪花,以至于过了N个年头以后,还有人记得那篇日记。但在当时,男女同学之间的寒冰仍然没能解冻,依旧不搭话,我做得更彻底,反正是不说话,干脆对男生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是同桌我也只有模糊的影像,更不要说其他男同学了。以至于后来有男同学说我们是同学时,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心里抱歉得很。

       那会儿,也很少有人谈恋爱。大概是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吧,认为谈恋爱是极不健康的东西。即使有个别同学谈恋爱,那也是事先传递纸条,约好时间地点。一般是在夜晚自习课后,男同学约上一个要好的同伴,女同学也带上一个同伴,悄悄到后山上去会合。然后,陪同的同学退到一旁让他们交谈,之后再分手,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各自回宿舍。陪伴的同学和谈恋爱的同学一样心跳如擂鼓,那阵仗和架势,不亚于地下党接头。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除了要好的几个女同学外,大都没有了联系。过了些年,通过自己不懈地努力和亲友的帮助,我终于走出了郁闷,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个时候,我的年龄已经步入当时的大龄了。于是,我的婚事惊动了领导、同事和朋友,大家都想着为我牵线搭桥。没想到这时候,久已不联系的同桌知道了,也带着妻子一道为我保媒,同桌的“不计前嫌”让我好生感动。后来,在大家的祝福和关心下,我也收获了自己的一份感情,和现在的老公谈恋爱的时候,一交谈才发现,我们从初中起就是同学,却相互都不认识,之后我们一提起这事就可乐。

       因为我的工作单位挨着母校,也难免会碰到昔日的同学。一天,正走在石桥边上,一个中等个子,长相英俊的男青年很欣喜的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是同学呢!”他说,我一点也认不出他来,又怕说不认识,伤了同学的自尊,就赶紧说,“我老公也是同学呢,要不你到我家去坐坐?”他听我如此说,即刻应允,推着自行车就跟我走。这下倒让我犹豫起来了,心里忐忑地想,是不是真的同学呢?他一边走一边说,“我叫W,我们那会同班呢,我至今还记得你那篇日记,……”听他这一说我即刻放心了,一定是同学无疑了,除了同学,应该没人还知道那篇日记。他说我们当时真是不懂事,倒是你的想法还比较成熟。可他不知道我比他们更不懂事,他们虽没跟女同学说话,可他们还在悄悄地观察着同学,而我却被他们冷硬的外表给迷惑了,以至于把他们都赶出了自己的视线,我不知道,其实,男同学的心也和女同学一样柔软呢。后来,W同学又回来过一次,那时正是双休日,我单位虽还在那儿,但家已搬到县城了,M同学接待了他。之后,M同学告诉我说,W问起了你,想到你原来住的地方来,我说你回县城了,可他还是坚持要来看一看。末了,M同学说,他好象对你有点啥。“能有啥?”我有些嗔怪地瞪了M同学一眼。其实,我知道,同学不是对我有啥,他是打开了那段粉红的记忆,想去追寻青春年少的足迹。在那封存的记忆里,我们单纯而青涩,我们彷徨而迷离,更有过许多追求与梦想。在那里,我们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每每打开那段记忆,都止不住心跳,让人陶醉其间。那时候,少不更事的误会与冲突,到现在则成了最可乐的事。就如今年我与同桌相见,同桌还忘不了当年的一箭之仇,恨恨地说:“写篇日记,全校都出名了,整得我怪不好意思,我都恨死你了。”在经历了三十个年头后,同桌才说出这话来,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如今,我们的同学散布各地,有官至高位的,有埋头基层的;有腰缠万贯的,有甘于清贫的。每每聚在一起,仍不免沉醉在那粉红的记忆里,官高的不骄矜,发财的不炫富,位低的不卑微;清贫的却淡定,相互间充满理解与尊重。同学之间不常联系,因要为生活而奔波,为事业而打拼,为家庭而经营。但又相互惦记和牵挂着,有事相求,总是尽力而为。在当今社会,大家都慨叹朋友太少的时候,我们拥有这种至善至美至纯的友情,真正是最富有和最幸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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