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有棵吊死树

    【门前有棵吊死树】

    我没有关于父母的印象,从小就跟着爷爷在这个小山村里长大。爷爷生爸爸时很年轻,爸爸生我时也很年轻,据村里人说都是没有做好措施弄出来的。而父母有点钱之后,就把房子修了下,随后消失了。

    家里有一部分是老宅,用木头修的,走在上面嘎吱响。有一部分是我爸妈用砖头新修的。我睡那老宅这边,晚上翻身都会吱吱呀呀的响个不停。而且有各种奇形怪状的虫子在木头的缝隙之间游走,有时还会钻进木头眼儿里。爷爷就睡砖头新盖的那边。话说那里睡着真舒服,不会有刺耳的吱呀声,而且下雨还不会漏雨。

    所以我更喜欢下雨。只有下雨我才能去爷爷那边睡。

    不过大部分时间是烈日当头,爷爷都不愿拿锄头下地,我也不愿意跑出去疯耍。

    屋里不透风,闷热无比。不过门口有棵大树,将半边空地遮盖起来。我就喜欢午睡在树下,那里很凉快。这大树不算我家的,但爷爷是磕破头都要争,非说这树是祖上种的。

    爷爷不下田的时候,也喜欢在树下。有时候偷几个西瓜给我吃。

    他没有收入,地里的粮食都不够我们吃,更别说卖了。如果遇上旱灾,那简直棵粒无收。

    我们只能靠给的资助活下来。

    ————————————————

    门口那棵大树似乎年纪很大了,树干又结实又粗,树叶也很宽厚,把太阳遮挡得很好。躺在下面睡午觉简直安逸。

    爷爷喜欢打牌,有时候运气好,可以补贴点家用。但运气不好,就会骂骂咧咧的回家。

    “你娘的。”他把头上的帽子往地上一甩,“合起伙来耍我。”

    我背靠着树干,对他这样也习以为常。但出于关心,还是会问一下:“爷爷,又输了么?”

    “这下可好,被他俩输光了。”他坐在门前石坎上,继续骂骂咧咧的,似乎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被问候了个遍。

    “那村长给我们的钱呢?”当时我不知道那叫补贴。

    “被他贪光了,那个狗东西。”

    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难道不就是村长自己的钱吗?他最近要娶新媳妇,盖个3层小洋楼,正需要钱。也许给我们的钱拿去盖房顶了。

    爷爷在太阳底下坐着,“啧,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只能继续躺在树下,享受安逸的午后。微风轻拂,树叶哗啦啦摇曳起来,太阳透过的斑点在地上闪烁起来。

    我闭上眼睛,准备睡个午觉,却被爷爷突然的“啊呀”声吓醒。

    “我明天就把这树砍咯。”爷爷猛得站起身,但好像脑供血不足,有些晕乎,“这树不少年头了。一定值钱。”

    “爷,这可不能卖啊。”我想着自己唯一的天堂也要被砍掉,有些慌张。

    “滚你娘的。你懂个屁,个小崽子。”他走到树旁,拍拍树干,“这玩意儿没准是个古董,明天就砍咯。”

    我无论怎么阻止,他都不听。我还挨了一巴掌。

    晚上,我回房睡觉时,还对这树念念不忘。想着明天它就没了,还有些伤心。

    在被窝里哭了一阵子,似乎还被他听见了。

    “哭个鬼啊!给老子睡觉!”

    他这一吼,把我鼻涕眼泪全部给吼回去了。我赶紧闭眼睡觉。

    外面吹过阵阵风,树叶还在哗哗作响。想着树还在,我就很安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爷爷拉起来去砍树。他迫不及待的提着斧头,准备把这树给砍倒。

    但我俩到这树下,顿时被吓懵了。枝繁叶茂的树叶间,挂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他悬在哪里,还随风摆动一下。

    随后爷爷把斧头砸倒地上:“狗东西,在这里上吊。”

    “爷爷,怎么有个死人啊……”

    “这招霉的,你赶紧给老子把他弄下来。”

    “哦,好。”

    我还没见过死人,对于死这个概念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停止的意思吧。

    我爬这棵树是很灵活的,本身这棵树也很好爬,要不然不会有人在上面吊死,毕竟连死都这么麻烦,谁还会死呢。

    他的衣服样式也很奇怪,并不是像村子里那样,灰头土脸的,白褂子花短裤,而是一大块布罩着。

    我趴在树枝上,去解绳子。这个地方真好,很凉快,我以前经常在这睡大觉。当然,这地方也很适合做这档子事情,脚下有垫脚的,头上还有枝头栓绳子。

    还没完全解开,这绳子就自己松开,这尸体就掉了下去,刷刷刷的扒开树叶子,差点站不住脚。

    “是个和尚?”爷爷在下面又开始骂。

    和尚么……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了,那边上头有庙,里面的人好像是叫和尚。他们靠卖些香火钱生活,或者下来要些斋饭,不过被我爷爷骂走了。

    这人就是和尚么……我慢慢爬下来,得以看清尸体。他的皮肤收缩得很紧,而且脸上也没了血色,一副像吃了中药的表情。我觉得有些丑。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感觉,毕竟也还没发臭。

    爷爷边骂骂咧咧的,边去摸这和尚的包,摸出来一本破书,一串珠子,一张纸,和一些钱。估计就几十块,纸上写着一些看不懂的话。

    “还有点钱。”爷爷数了数手中的零钱,“成。我记得那头有人收尸体的。”

    “他们收尸体来干嘛。”

    “做研究,卖器官,你也别管这么多。咱有钱就成。”爷爷把钱一把揣进包里,找来麻袋,把尸体放进去就拖起去了。

    我留在家中,细细回想刚才的一切,就像平常的日常一样,我心中没有丝毫的起伏。

    靠着树,心中也踏实下来。至少,它还没被砍。我还能继续在下面睡大觉。

    ——————————————

    这下子不得了了。

    把和尚尸体卖走后,爷爷高兴了两天,树也不慌砍了,跑去各家打牌,而且似乎还赢了点。

    而传言越传越大。那和尚似乎不是普通的和尚,似乎是位挺有名的大师。城里人都传什么大师在此渡劫,下一生一辈子平安幸福之类的。

    村里人倒是没人信这邪,墙上标语天天提示着的。只有天天跑去县城进货的小崽子们,才会传这些谣。

    每当有人路过这棵树时,都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爷爷都会把他们轰走。

    不过,仅仅一个星期过后。这棵树上,又出现了尸体。

    “狗屁玩意儿。”爷爷气得把斧子一扔,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这活我也是做了第二次,比上次快了许多。在树上没一会儿就把绳子解开,那尸体就应声落地。

    这次吊死的人打扮得很干净,有点上头领导的意思。估计是城里人。

    爷爷仍然破口大骂,但手却在尸体上摸个不停。突然,他两眼放光,手摸在了衣服内包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上。

    一个牛皮钱包,里面全是红彤彤的大票。爷爷这下才把嘴闭上。

    “嚯……这城里人真有钱啊。”他笑嘻嘻的数着钱。

    “他这么有钱还有吊死么。”

    “你管这么多干嘛。他再有钱,现在这钱都是我的。”爷爷赶紧把钱塞进包里,“这城里人事多,想死的人也多。”

    我点点头。这次的尸体没上次和尚的丑,也比较胖,不像我肚子上可以看见骨头。

    “你要把尸体卖掉么?”

    “是啊,没准还能挣他一笔。”

    “那万一他的亲戚来要尸体呢?”

    “那是他们管尸体的活儿,不论是找家属还是干啥的,都是他们的活。咱们只是负责拿钱。”他又麻溜的把这人的手表给拽下来。

    “嗯,我晓得了。”

    “他妈的,这和尚还真的带来些好东西啊。”爷爷笑得满脸起褶子,“这树啊,估计是不能砍了,也许还会有大款。”

    我不知道其它的,但树不砍了,我就高兴。

    不过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渡劫的传言越来越广,门前树上出现吊死的人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有的很有钱,有的还成双成对的。都希望在这棵树下死,然后来世能活得没有痛苦。

    最高兴的就是爷爷。每次看到树上有人吊死,都笑得手舞足蹈。但有些死的人身上并没有放钱,爷爷仍然会破口大骂。

    他收尸体忙前忙后。我就帮着他去把尸体从树上弄下来。这见多了,也就不见怪了。尸体各种模样的都有。有些狰狞,有些平静,有些还有几分容颜,有的则丑得让我害怕。但不管如何,他们都死了。不知道死因,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来生。

    也许他们是真的不幸福吧。

    这种收尸体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从一开始的一周几次到一个月几次到现在一个季度几次。

    这棵树的传言还在,不过已经快消亡了。我在下面扫着树叶,时不时的抬头看看。今天真的没人上吊吗?或许城里人已经发现了新的渡劫树。

    只要有人吊死,爷爷就能赚一笔,我的生活也能好些。

    爷爷坐在门坎,抽着一包烟,猛嘬一口,然后吐出一大团烟来,把他皱巴巴的脸蒙住。

    “这城里烟,就是不一样。”他看着烟盒,啧啧赞叹。

    我哗哗扫着叶子。上次收尸体得来的钱,也快用完了。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有人来吊死。

    爷爷把烟头弹走,再用拖鞋摩擦了几下。“城里人都喜欢这样抽。”

    我不知道烟什么味,让他这么上瘾。

    而另一方面,我挺担心的。这树要真的不能渡劫了……以后又得回到之前的穷苦日子。

    ————————————————

    钱赌完之后,我们吃了几天苦白菜。爷爷吃饭时一直念叨:这城里人怎么不死了呢?怎么不死了呢?

    好在,第二天清晨,我因为吃了几天的苦白菜,肚子有些难受,正准备上茅厕,仰头便看见树上吊着一个黑黝黝的人影。

    便大喜,赶忙把爷爷摇起来。爷爷起来先暴躁的给了我一耳光,我倒是因为太高兴,没有感觉疼,给他说明情况后,这老骨头也兴奋起来。

    “你他妈快去把他弄下来!”

    我狂点头,麻溜的爬上树。这活已经轻车熟路了,不知做了多少次,多少天。

    尸体咣当落地,爷爷也顺手拿来那大麻袋。他刚刚把手伸向尸体,便吼骂起来。

    我在树上被吓一跳。坏了,估计是这吊死的人没钱!

    我赶忙下树,小跑到尸体旁。

    “爷爷,怎么了?他没钱吗?”

    “有,有一大笔。”爷爷把钱掏出来。这笔钱的确数额不小,虽然不是最大的,但足够爷爷潇洒一阵子了。

    “那不就成了。”

    “这他妈是你爸。”

    我愣了一下。我爸?我不认识啊。

    “你不认识他了,我晓得的。”爷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唾沫沾在手上刷刷数钱。“他当时有点小钱,就带着你妈出去闯荡。结果进了城,比我他妈还能堵,还吃毒,然后你妈跑了。”

    “然后呢?”我蹲在一旁,看着这冰凉凉的尸体。

    “我他妈怎么知道。”他把钱塞进包,“他混不下去了,想死了呗。估计是听说了,这棵树下死的人,下辈子可以幸福。”

    “他也活不下去了吗?”

    “他要能混的好,还把你丢给老子养?”爷爷起身,“好了,我把他卖了吧。”

    “不用埋起来吗?”

    “埋他干嘛,喂虫子?不如卖了赚钱。他亏我这么多,把尸体卖了也算是孝敬老子一回。”

    爷爷正准备动手,我把他叫停住了:“等会等会,我在看看。”

    “行,反正是你爸,爱看看。”他又坐在石坎上,点上一支被捏得皱巴巴的烟。

    我蹲在尸体旁。这么看来,是有些熟悉的感觉,和其它的尸体是有些不同。但我心中也没其它的感觉,只是觉得,他死了,我爸死了。这就像个信号一样,不断往我脑子里传。我看过别家死人,敲锣打鼓,哭爹喊娘。我却只得到个信号。

    也许,他本来就不存在。

    能陪着我的,除了爷爷,就是一具一具挂在树叶间的尸体,就像从树上长出来的果实,还会随风飘扬。我就是摘果实的,爷爷就是卖果子的。

    我们用的是死人的钱,吃的穿的都是死人给的。但好吃,也好穿。

    爷爷边吐出一口烟,边叹气道:“这棵树要是真的就好了。”

    爷爷把尸体装进麻袋,气喘吁吁的走了。

    这也是具尸体,一具支持着我们生活的尸体。

    ——————————————

    自从收走爸爸的尸体后,爷爷的身体就出现了问题。有些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头晕,下不了地。我就用钱去买点药。

    “他妈的,那混蛋的钱就是来给老子买药的……”他边咳嗽边骂道。

    虽然骂一个死人没有意义,但的确很爽。

    “唉,要是这树是真的,就好了。”

    喝了几天的中药,病也没有好,反而更重了,躺在床上哼疼。我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在外面扫扫地,看看过路的人,有没有想上吊的。

    “唉,要是这树……”他念叨好几天了。

    “我估计快死了……”他哼好几天了。

    终于,有天我去摘菜回来,发现爷爷正坐在门口抽烟。我感到有些意外。

    “你不疼了?”

    “放屁。老子可能是回光返照。”爷爷的骂声也不如以往。

    “那怎么办。”

    “咋办,等死呗。”他站起身也很缓慢,“我倒是好些了,能走路,要能爬树就好了。”

    “你要爬树吗?”

    “唉,要是这树……”他又开始哼了。

    “爬树的话倒是有梯子。”这树其实真的很好爬,三脚两脚就上去了,都不用爬树干。但为了方便,为了上吊的人方便,爷爷还是放了个梯子在旁边。我不喜欢梯子,不如我直接来的快。

    “唉,要是这树,是真的就好了。”

    ————————————————

    第二天,爷爷吊死在树上。他估计爬这梯子都爬了好一会儿。

    我没有丝毫的惊讶和恐慌。只是觉得,这场景很熟悉。黑黝黝的人影,在上面晃呀晃。见怪不怪了。

    我麻溜的爬上树,把尸体弄下来。

    我觉得这是注定的。他很疼,他想要下辈子没有痛苦。

    我摸了摸他身上的包,发现一踏钱和一包烟。

    他也变成了尸体。干巴巴的尸体,平常恶毒的嘴终于闭上了。

    也许,下辈子真的能幸福吧。

    我把麻袋找来,把尸体装了进去。

    卖了吧。还能得些钱。

    我看着这棵高大的树,上面还挂有绳子一摇一晃。

    如果这树,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我吊在上面,谁又来把我的尸体卖了呢?

    或许,我下辈子会遇见一堆幸福的尸体。

   

图片发自简书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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