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爷这次是铁了心要回家乡去住。他在儿子的这个城市里生活得太不得劲了。
马大爷在黄牛寨乡党们眼中可是个有福气的人,他儿子马强在省城当了科长。小科长在城里当然多的不得了,可是在家乡黄牛寨就传得有点神了,都说马大爷的儿子做了大官,他的办公室有十八层高,比黄牛寨最高的鸡公岭还要高。他办公坐的椅子都是皮的,还能随意转动。要知道四乡八岭可是只出了他这么一个在省城做官的。尤其难得的是这马强人阔脸不变,每次回乡探亲,必定给父亲提上几瓶好酒,为母亲买回包装精美的营养补品,见了乡邻一定掏出好烟敬上,说说笑笑,和和气气。
年前,马大爷那病病歪歪的老伴撒手归西,抛下马大爷一个人在家凄凄惶惶的,经不住儿子三番五次的劝说,马大爷住到了省城儿子家里。离开老家时,村里人好生羡慕,都夸马大爷前世修来的好命,这下子要到大城市去享清福去了。
初到省城,儿子孝顺,媳妇贤惠,孙女更是乖巧嘴甜,左一声爷爷,右一声爷爷,直叫得马大爷心里像灌了蜜。可惜好日子才几天,马大爷就烦了,衣食住行事事都不用他老人家操心,可是儿子一家人过日子风风火火像打仗一样。那骤然响起的闹钟声,就一连吓了马大爷好几次,居然就是闹不醒贪睡的孙女。儿子媳妇都要准点上班,宝贝孙女上学更是迟不得到,就是晚上也要急急慌慌地去学校自习。马大爷一辈子都住在农村,这十多年来,种的是责任田,所有的时间都由自己做主,由自己负责。农家生活一如寨子脚下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过得平和而舒缓。这城里的快节奏,马大爷十天半月自然是适应不了的。那争分抢秒的紧张气氛,弄得马大爷也好像天天要去赶什么急事。
要说这城里人也真怪,窗子开得又高又大,占了大半堵墙,偏偏家家户户又都关闭得紧紧的,还要买来隔音、防尘的,据说还是进口的厚重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空气不通畅了,就花大价钱装空调。这空调确实是个好东西,遥控器一摁,就丝丝地吹凉风,偏偏马大爷又无法消受,住到儿子家半个月就感冒了两场。媳妇说得更吓人,说是什么“空调综合症”。马大爷心下暗想,未必这城里的空调也欺生,专门跟咱乡里人过不去?不过马大爷始终认为是儿子住的八楼太高了,沾不到地气。他的理论是,人是吃土地里长出的五谷杂粮长大的,离开了地气哪有不生病的道理?于是待儿子一家出了门,马大爷也下了楼。转悠了半天,他没碰见一个熟人,这满城满街说的话,他听得懂,却说不出。他说的话,人家却听不懂,也不想听。出了儿子的门,他竟成了半个哑巴,憋得马大爷好不难受,还是上楼看电视去吧。
人老了,瞧着花花绿绿的电视,总是容易走神,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电视里演了些什么,瞌睡倒是上来了,躺到床上却又横竖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头也痒得很,这才想起是要剃头了。
下午马大爷又上了街,他要去找个理发店,胡子也该刮刮了。马大爷以前有个经验,人一心烦就去找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王矮子。王矮子是寨子里唯一的一个剃头匠,手艺不错,那张利嘴则比剃头刀还快,确实叫人佩服,吹吹牛皮,讲讲笑话更是他的拿手绝活。到了他那里,常常是头发剪短了,心事也理顺了,胡子刮了,烦恼也去了。
省城的街面上永远是人多车子也多。一家家店堂都是高门大匾,金碧辉煌,晃得马大爷眼睛都花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开心发廊”,推门进去,只见几位描眉粉脸的小姐一字排开,个个穿得露肩显脐,笑模笑样的,很招人喜欢,可惜人家根本就不理发,连剪子、推子等家伙什都没有。马大爷只得悻悻地退出,心里埋怨,你不理发,叫什么发廊?青天白日地挂着牌子骗人。走着走着,前面又有一家“娇娇发屋”,门脸比前一家要小得多。门口立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姑娘,一见马大爷踟躇着看店铺的牌子,马上亲亲热热地请马大爷进去。马大爷主意还没拿定,人已被领进了店堂,只得客客气气地问理不理发。一边问,一边细心地瞄了几眼,却也不见那些剃头刮脸的一应工具。那清秀姑娘却更热情地要邀马大爷松一松骨,看着马大爷一脸的疑问号,她干脆牵着马大爷朝里面走去,原来店子里面还有很多间房子,姑娘随手推开一间小屋说,这就是松骨。这不看不打紧,一看着实吓了马大爷一大跳。那小屋里只有一张窄窄的床,一个大胖子脸朝下趴在床上,一个裙子短得屁股都要露在外面的小姐正在那满是肥肉的背上踩来踩去,一见清秀姑娘和马大爷,忙里偷闲飞了一个妖媚的眼神算打了招呼。马大爷哪里还敢停留,一迭连声说,不松,不松。出了店,隐隐听得身后的小姐在骂他乡巴佬,也不敢回嘴,只暗自嘀咕,松什么骨,自己这一把老骨头,让他们松一家伙,还不得散了架?转悠了半个下午,马大爷的头硬是没理成。
第二天是双休日,儿子领着他七弯八拐找到了一家理发店,便又去忙他老也忙不完的应酬去了。看了一眼马大爷那一脸的胡茬,那小师傅磨蹭了半天才老大不情愿地开始理发。等到修脸刮胡子,马大爷可遭了老罪。小师傅明显有些手生,那剃刀怕也有半个月没磨了,在马大爷下巴咔咔地胡乱刮着,疼得他老泪都出来了。这儿哪里像老伙计王矮子刮胡子,先用滚烫的热水毛巾将胡子焐软,再打上香皂润滑。收钱时,小师傅却利索得很了,马科长带来的,就收五块算了罢。听那口气,似乎马大爷还沾了他天大的便宜。这时马大爷不仅脸痛,心也开始痛了。交了在王矮子那里可以理半年发的钱,小师傅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说下次再来。马大爷心里却想,下次还来?你这胡子刮得跟我们乡下杀猪褪毛一样下得手,谁还敢来?
在儿子家住了一个月,马大爷又回到了家乡黄牛寨。别人都说马大爷有福不肯享,马大爷向来就嘴拙话语不多,自然不愿与人细说明白,只是有一次似乎是有意无意间跟王矮子说了句心里话:城市是别人的,咱乡下人还是在乡下住着安逸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