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
窗外的雪还未消融，天地一片白茫茫……凛冽的寒风吹起树梢堆积的残雪，纷扬如飞花，跌落似碎玉。它曾像水晶般剔透、钻石般闪耀，却最终化入泥土里，归于沉寂……
也是一个雪天，灵车在清晨清冷的街道上缓慢前行，我们去送奶奶最后一程。阴沉沉的云头低低的压在心头，仿佛抽走了我全部的力气，所有的努力从此不再有意义……
说实话，我对奶奶的感情有点复杂。我想描摹出和奶奶的点点滴滴，却只抓住些记忆的碎片……
不愿想起
记忆里的家是巷子口的一个小院，铁红的大门，黛青的窗棱……奶奶爷爷住正房，我们一家住西房。
爷爷在的时候，总是带着弟弟去粮站附近溜达，回来时不是拿着“大溜丸”（五香蚕豆）就是糖焙子。弟弟每次都会给我留着，我常常窃喜沾他不少光，却又忍不住失落。
童话故事里小女孩总是蜷缩在奶奶怀里听故事，我也很希望能和奶奶软语温存，可记忆最初的奶奶总有些冷淡。也许是记忆太久远，早已模糊了真相……
我和弟弟挑食，妈妈不在的时候，到了饭点奶奶只是知会一声饭熟了，并不会追着哄我们吃饭。寒假时常忘了给炉子加炭。炭火灭了会很麻烦，要先铺上油纸、再铺上木柴、然后是大块炭、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满屋子的烟。有时会求助奶奶，不过最终还是要自己来，虽然每次都弄得灰头土脸，不过练就了我炉火纯青的生火技术。
一到周末，爸爸就开始打炭、劈柴；妈妈收拾家、做饭。说好的去公园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琐事耽搁。爸爸妈妈吵架，有些是因为我太倔强，有些则是因为住在一起的各种琐事。
小院没有变成我的“百草园”或是“三味书屋”，回忆时最先蹦出来的总是些打炭、烧火、倒泔水之类的琐事……
我不喜欢和奶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些许是平房的不便，些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女孩，不能给家族延续香火，我觉得爷爷奶奶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总觉得在这里自己有点多余。
不能忘记
拆迁的时候，我是有点欢喜的。住楼房不用烧火、到泔水、也不用到院外上厕所。姑姑姑父帮奶奶租了房，我们先挤在姥姥家，不过姥爷最亲我了，我很开心。
爸爸让我和奶奶告别，开始我并不愿意，不过最终还是照做了，然而那天的夕阳却让我终身难忘。
奶奶盘腿坐在空荡荡的大炕上，第一次觉得她的身体那么瘦小，表情里都是落寞。我跟奶奶说再见，奶奶却拉着我的手迟迟不愿松开，一颗苍老的泪珠挂在了她的眼角上。我看到她的眼珠浑浊而泛黄，像一颗岁月打磨过的千年琥珀，里面装满了不曾言说的往事。我转身的时候，奶奶下炕穿上她秀气的鞋子，两只小脚蹒跚的送我到外屋。午后的阳光打在门框上，打在她满是褶皱的脸上，奶奶扶着门框目送我，孤零零的……我一阖上门，不知为什么泪水不停的流下。
突然间有点不舍，不知道是舍不得载满我童年全部记忆的小院，舍不得这十二年的光阴，还是舍不得这个“不太喜欢我”的奶奶。也许她多少还是喜欢我的吧！不然怎会依依不舍？也许美好的记忆也是有的，只是被一些执念蒙住了眼睛。
回忆的闸门
奶奶安宁的躺在棺椁里，银发拢在耳后一丝不乱，很快她就能和爷爷团聚了。大伯缓缓的念出悼词，回忆的大门也渐渐打开……
我对小院最早最清晰的印象都始于弟弟出生那年，那是我和爷爷奶奶住的最久的一段日子。
在那个总是被温暖阳光眷顾的正房里，曾有爷爷和奶奶，一席大炕，一张小方桌，一侧是奶奶雕花的木头柜子，镶着镜子，很是精致，一边连着灶台。
早晨的“阳坡”打在窗棱上，顶晃眼，想睡个懒觉也不行，我心里孤单，整夜做噩梦，每天都做噩梦。总有人和我说，有了弟弟，爸爸妈妈就不要我了。因此，我想回爸爸妈妈那屋，真的不想和爷爷奶奶一起睡。
爷爷奶奶起的很早，爷爷会晨练，能把腿抬到脑袋上，奶奶会“做水”，煮两颗鸡蛋，一人一碗牛奶。我既不爱吃鸡蛋，也不喝牛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长大的。
晌午的时候，爷爷奶奶会摸“毛鱼子”。我无聊就在旁边看，一来二去竟找到点门道，奶奶有时候会让我出牌。我想让奶奶好好教我，奶奶不肯，说得等我长大。
我是个取心的孩子，既然被拒绝了断然不会再缠人。只觉得奶奶真的不亲我，自顾自生闷气，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摸得一手好毛鱼子。
我小时候脾气倔极了，一次闹脾气直接掀了爷爷的茶几，一桌子的茶具碎成了渣渣，爸爸上来就要揍我，现在想来还是奶奶奋力将我护住……
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名叫贾素兰，生在大户人家。奶奶的妈妈叫郭莲莲，爸爸叫贾德华。听爸爸说太姥爷写的一手好字，是个文化人。太姥姥很有气节，日本人来硬是被她赶走了，他们都说太姥姥是颇有些本事的。太姥姥的娘家是也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很注重培养孩子们吃苦耐劳、独立自主、赚钱养家的本事。奶奶小时候就去自己姥姥家历练过，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也能赚些钱。
相亲相爱
奶奶二十岁嫁给了走西口来到内蒙的爷爷。家里有一张爷爷奶奶的结婚照，煞是惊艳！
爷爷在我心中也算传奇人物了，从当长工、开焙子铺、到前店后厂经营双福永门市部（呼市糕点厂的前身）、再到公私合营，成为人大代表……一点一滴都是凭自己努力拼出来的。爷爷是苦出身，对子女要求也严。爸爸十几岁就去火车站扛大包……一方面历练一方面也能补贴家用。据说一个大包就是二百多斤，一车皮的货物只有两三个人卸。
我却从没觉得爷爷严厉，反倒奶奶总是责备爷爷“老小孩不听话”。但爷爷总是笑呵呵的，我都没见过他大声对奶奶讲话。
每天晚上爷爷奶奶都会泡脚。一个小铜盆，一个高凳子，爷爷“坐开水”后会直接倒在盆子里，奶奶一边腾着一边慢慢伸脚进去。奶奶的脚很小，是真正的三寸金莲，脚背隆起，一天下来一定很累。爷爷会给奶奶拿擦脚巾，有时候还会给奶奶擦脚。
奶奶驼背，爷爷会把奶奶睡得褥子铺成斜坡，头枕在高的地方。不论什么时候，爷爷都特别疼惜奶奶，奶奶也一样。
有次我和弟弟偷偷分了家里的雪糕。奶奶知道后专门出去给爷爷买了一根，还“气恼”着我们嘴馋不知给爷爷留。
现在人们总说最好的婚姻就是嫁给爱情，特别羡慕奶奶，在那个年代就做到了。奶奶去世后我们找到了一张精心保存的结婚照，想来也是奶奶最珍贵的东西。
心灵手巧
奶奶手巧，很会剪窗花，随便一张红纸，在她手里像变魔术一样，折呀折呀，剪几个“豁豁”，就变成了好看的窗花，我会拿浆糊把窗花黏在玻璃上，有阳光的时候，眯起眼睛，从窗花的缝缝里看外面，煞是好看。我会剪喜字，也是跟奶奶学的。
奶奶也很会做“花馍”，比如“枣山”、“钱龙”、“囫囵馍馍”……就像蒸馒头一样，不过要用剪子和梳子。剪一剪能出个耳朵、压一压会变个胡子，摁上两个红枣就是眼睛，一剪子就出个尾巴。上锅一蒸，就是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奶奶做的最好吃的饭是“拿糕”，虽然看起来像灰白色的浆糊，但吃起来非常筋道，蘸着汤汁滋味妙不可言。搅拿糕看着简单，做起来很需要技巧和耐心，正所谓“十拿（糕）九生，块垒（kuo lve）一辈子也不中”。到如今，再也没机会吃到这样有奶奶味道的食物了。
豁达通明
奶奶不仅手巧，而且识大局顾大体。据说爷爷年轻时抽大烟败尽了家产，奶奶还曾报官强制爷爷戒烟。如此果决也算奇女子一枚，而爷爷拿得起放得下，也是一段佳话。
还有就是当年公私合营，爷爷主动接受党的领导、自请降低工资且一辈子没涨。那时奶奶也是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后来奶奶去糕点厂烧锅炉贴补家用，爸爸每天晚上去接奶奶，逢年过节加班就得等到一两点。两个人都落了胃病，爸爸有时郁闷，奶奶却豁达的很。
姑姑说奶奶从来不争不抢，常说“属于你的，别人争也争不走；不属于你的，你抢也抢不来”。单位发罐子，别人都挑大的漂亮的，奶奶等别人都挑完了随便拿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罐子。结果很多人的都漏水，奶奶的小罐子难看却耐用。
热爱生活
奶奶爱养生，打我小时候就吃鸡蛋、喝牛奶、泡脚、搓手。奶奶的手指操做的比我还麻溜。
奶奶一辈子都算是精致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漂亮，中年的时候精干，老年的时候精神。虽然满头的白发，但用梳子敝的整整齐齐。奶奶喜欢鲜艳的颜色，穿衣喜气洋洋干干净净，仿佛没有什么皱褶。
迟来的爱
和奶奶分开住后，虽然不用再做饭、打扫房子、劈柴打炭、干各种活，但奶奶仿佛比原来喜欢妈妈，妈妈逢年过节也会给奶奶买些礼物，大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觉得奶奶比原来可爱了。
爸爸和大爷兄弟俩负责按时给奶奶生活费保障吃穿用度，不过常常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奶奶家。姑姑们轮流照顾奶奶，不管是剪指甲还是梳头，奶奶被伺候的妥妥帖帖的。一家人都围着奶奶转，好像人岁数越大，就越恋着妈。
可我不是，人越长大，心就越野。大学住校后不常回家，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从此有了自己的小巢，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更是不得分身。和爸爸妈妈还能经常通电话，和奶奶姥姥几乎逢年过节才会去看看。
每次过去奶奶都拉着我的手高兴的不得了。奶奶岁数大了，但耳不聋、眼不花、记性也好，东家长西家短，唠的清楚明白。但我那时候总是行色匆匆，没心思陪着奶奶好好说话。
前年过年丫头烧了七天，我一直没下楼，除了初四去看奶奶。奶奶握着我和老公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带开心来吃饭。我们和奶奶合照的时候，三个人都笑的灿若桃花。第二天听说奶奶不太舒服。再接到电话，奶奶就已经离开了。
奶奶走的很安宁，爸爸一直陪在奶奶身边，弟弟也在。奶奶还让爸爸和弟弟比个，弟弟比爸爸高，奶奶很高兴。爸爸要送奶奶去医院，奶奶不肯，嫌医院脏乱。奶奶是个爱干净的人，这样不受罪其实最好。只是不知道她临走前有没有念过我，哪怕只有一瞬间……
爱的方式
清冷的夜晚，雪簌簌的落下来。大地一片白茫茫……我心里空荡荡的，像丢了魂。
初中的时候爷爷走了，后来奶奶也走了，终于不用再计较他们爱不爱我。回顾从前三十年，我努力着不过是想证明：生女孩没什么好羞耻的，孙女也不会比孙子差。我会很优秀，也值得被爱。
以前总因为爷爷奶奶没那么爱我而悲伤。后来渐渐明白，即便是被爷爷捧在手心里的弟弟，最后都是一样的。爷爷奶奶比我们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活的通透豁达。他们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对于他们，活出最好的自己，就是最佳的榜样，儿孙自会有儿孙福。
至于奶奶，在那个年代能够嫁给爱情，一辈子被尊重与爱护，无疑是“人生赢家”。奶奶不是最宠爱我的人，却是我最羡慕的人，也是很多女性希望活成的样子。奶奶不是最完美的父母，却养育了最好的儿女。正直、诚恳、善良、自律……
送奶奶的时候哭的不能自已，我竟不知奶奶在我心里的分量居然这么重。
做母亲后发现，每个人爱孩子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些人爱孩子超过了自己，有些人爱自己比孩子多。有些人爱孩子就是给她铺好所有的路，有些人爱孩子就是推他经见风浪。
有些人受过冻，她的爱就是让孩子穿暖些；有些人挨过饿，她的爱就是让孩子吃饱些；有些人曾寄人篱下，她的爱就是给孩子买很多房子；有些人吃了坐等伺候的亏，她的爱就是让孩子有自食其力的能力。
还有一种爱，就是好好爱自己。自己不遭罪，别人也不受罪。小的时候不理解，现在觉得这是一种大爱，也是种大智慧。
见过很多的老人，年轻时为一家老小奉献一切，老了总觉得子女回报的不够，心里的委屈全都化成了怨念，对伺候的子女诸多不满甚至打骂，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明明是想要爱和关注，却推开了所有爱他的人。
奶奶没有，她爱孩子，却没有被这种爱绑架。不管理解与不理解，始终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即便新时代女性也没几个像奶奶一样。我对奶奶也从小时候的怨，青春期时的恨，婚后的和解，为人母后的羡慕，到如今的敬佩……只是奶奶那些超然与洒脱，那些令人称奇的往事，都无从考证……我甚至无法确定这些记忆的碎片是否只是一种错觉。
我们总在忙这忙那，总等着过段时间去看家里的老人。忙着忙着就是永别。如果有时间，我真想坐在奶奶身边，听她唠唠那些芳华。
然而没有如果……
你可知道曾祖母的名字
毕淑敏有篇文章叫做《你可知道曾祖母的名字》，说的是在不丹这个世界上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幸福问卷里有一个问题是“你可知道曾祖母的姓名”。
曾祖父母的名字和幸福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是传承吧！越有幸福感的人越重视传承，越重视传承的人幸福感越强。
我知道父母的名字、祖父母的名字，若不是看了这篇文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曾祖父母的名字。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爱恨情仇，都会随着焚尽的骨灰长埋地下。一个家族的兴衰就这样渐渐淹没在浩瀚的时间当中，无从考证。
父母就像一块吸铁，将子女儿孙聚集在一起。父母走了，家人就散了，像是并行的铁轨，各自延伸，偶尔相望。父母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爱和呵护，给了我们生存的能力……父母为我们留下很多宝贵的遗产，可最宝贵的是什么呢？不是房子、不是车子、不是票子，而是回忆，是父母的精神和品格。凝聚在血液里，将家族的善良、豁达、顽强、拼搏，一代代传承下去。
小时候过年，奶奶总会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方手帕，层层叠叠包着给我们的压岁钱，从两块到十块到最后的一百块……如今奶奶的遗物，我和弟弟只有这一方手帕，却承载着奶奶最深的祝福——长命百岁！
愿所有人都健康平安，把奶奶的故事讲给我们的孩子听。
奶奶在的时候很喜欢丫头，最后的那些时光里。妈妈常常带着丫头去看奶奶，她看奶奶的次数竟比我多很多。我知道爷爷有一个四世同堂的梦没有圆，丫头虽不算重孙，但也带给奶奶很多欢笑吧。奶奶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带丫头去吃饭。每每想到这里不禁泪目……
我希望丫头即便记不住和曾祖母一起共度的时光，也能记住曾祖母的名字，记住曾祖母是一个美丽、豁达、坚强、健康……的人。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遗忘
就像《寻梦环游记》里讲的那样，人的死亡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次是医院宣布的死亡，这是生理上的死亡；第二阶段是葬礼的结束，这代表社会身份的消亡；最后一次死亡，就是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遗忘，是彻底的消失和终结。
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被遗忘。在爱的记忆消失前，多陪陪那些年迈的亲人，唤醒他们尘封的记忆，让珍爱的人永生。
今天是奶奶的忌日，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奶奶，愿我们都能珍惜眼前人，不遗憾不后悔！这一天我会给开心讲我奶奶的故事，她的名字叫贾素兰。
后记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奶奶；每一个奶奶在不同人心中都有不同的样子；即便同一个人心中的同一个奶奶，随着时光流逝也会呈现不同的样子。
回忆有时会骗人，把你在意的放大，把你忽略的抹去。很多时候我们的心结，是被回忆矫饰后的剪影。我笔下的奶奶不可能百分百被还原，也许只是奶奶的一面，也许只是我以为的奶奶。
但我不想去做修饰，因为这是属于我和奶奶的独家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