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咱俩十八岁

人生,在经历许多风霜雨雪之后,若能如这攀缘一幅残垣的野藤,仍能结出几枚令人觉得新奇的薜荔果子,也就足以自悦了•  雁韧  摄


某日,大雾,阴。我除午后去市场买了点青菜外,就是阅读刘莲丽选注的《明清中篇小说选》,即《鸳鸯针》、《玉支机》、《金云翘传》、《世无匹》。

这4部中篇小说,虽然脱不了才子佳人、因果报应的俗气,却也语言流畅,人情世故,娓娓道来,颇有故事性。读这样的书,可从中悟出些做人当向善的道理,作恶多端者,终无好下场。

从行文看,其表现手法、语言技巧均有可借鉴之处。文笔简洁,流畅,人物心理活动写得十分细腻,这些都是值得我学习借鉴的。

此书从府前路旧书摊淘得,书页间偶见签章“王华英印”。“王华英”,何许人也?是男人呢,还是女子?为什么其将自己的藏书出卖?这其中肯定有另一个读书人不为我所知的故事。

一个人,在他的人生历程中,若非亲历其境,有许多事,往往会超出他的想象范畴。在他看来,听别人说那样的事,或许还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然而历史就是历史,现实就是现实,不是随意可以杜撰或涂抹的。

天地如此广阔,人间如此热闹,世事如此纷繁,历史的长河那么悠长,你没有经历过,见过,听过的事,并不等于别人也没有。

在田野上看见这欲开未开的一朵南瓜花,对这人生,也能生发出许多的感想……•雁韧  摄


1966年春至1967年冬,我在故乡小镇的农具社,当打铁学徒,每月工资18元,交了伙食费,略有节余。

我一个在师范学校教了大半辈子书的世伯,由于难以述说的历史原因,那时候已携妻带子,回他地处粤桂边界山区的乡村生活。

人世间就有这么巧的缘分,这世伯既是我父亲的同窗好友,其长子与我大哥为友,其次子与我二哥为友,他们都是在求学中认识而交往的。他的幺女阿华,又偏偏与我是同届的中学同学。

那时候,我们少年懵懂,情窦未开,端无少年维特之烦恼,唯有课余或节假日,相约几个同学少年,聚于县背岭上,散步聊天,伫立远眺,随时节变换,看一垌禾苗绿波荡漾,看满垌金黄,农人收割,乡村炊烟,袅袅升腾,或闻田鸭嘎嘎,农妇呼儿,村童唤伴。

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倚松而立,或择石而坐,人手一卷,各自阅读,沉思默想,静静地思考。

每遇难题,一人难解,便互相探讨,寻求出正确的答案,相视而笑……

人总是有感情的,三年同窗,朝夕相处,彼此既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又聊得来,甚是和睦,十分融合,宛如兄弟姐妹一般。

中学毕业后,我回故乡小镇生活,那不少家住县城或乡村的同学,依然同我来来往往,互相探访。唯有我那位世伯的幺女阿华,远在山区农村,路遥途岖,难得一见。

1967年夏,一个周末的晚上,一个好友,约我到九洲江鸡心石那段河套罾虾,收获颇丰,分了三四斤给我。

作者故乡的九洲江  •  雁韧    摄


我提着虾至家,将它冼净炒熟,天已麻麻亮。人的脑海真是奇怪,我蓦然间,便想起了 那位一肚文墨,赋闲在家,远在山区乡村为生产队牧牛,近似隐居的世伯。

临时起意,我好想好想去探望他。我同五婆、二哥打过招呼,便将大半的虾装在一个小小的竹篮里,提起就出门。

我沿着黎湛铁路一直往北走。到了坡脊火车站,买了糖果饼干,继续沿着铁路线往北走。

近午时分,东问西问,终于到了长岗岭山脚下的小村庄。当我站在世伯家那两间坭砖瓦屋的门口时,恰好看见他站在左侧巷子里面,手里拿着一部砖头般厚的《英汉词典》,同走村串巷的货郎换烟丝。

见那情景,我心里一酸,几乎流下眼泪来。一个读书人,一个教书先生,一个文史造诣颇深的知识分子,如果不是处境极其艰难,家中穷极,如果不是精神压抑,极其苦闷,烦恼,怎么舍得拿千省万俭才买回来的工具书去换烟丝抽呢?

我愣愣的站在他家的门外,不敢惊动他。直到见他手里拿了一包烟丝,一封火柴,头低低的转过身来时,我才叫了一声“世伯!”

他头一抬,见到了我,愁容顿失,立即笑道:“哦,阿侄哥,有心啰,这么远来看我!”

我随他进了屋,他朗声道:“阿华,出来,阿韧来了!”

“哎!”人未见,声音就到了。她一见我,脸一红,绽开了甜美的笑容,就那样看着我,竟然不说话。

女大十八变,想不到将近两年不见,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以前在廉江中学时,我总是大大咧咧的直呼其名,现在见她那个样子,我竟然如细村鸡,进了大村不敢啼一般,都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愣愣的站着,傻咧咧的同她相视而笑。

“哎呀,阿华,你们俩没见过么?愣站着干嘛?还不去舀水给阿韧抹抹凉,舀粥给他食!”世伯说着,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又道:“阿侄哥,你坐,农忙季节,驶牛犁田的这时候也该放工了,我得去牧牛,等我牧牛回来,再同你坐哈。”

世伯出去后,阿华先打水给我抹过脸,然后舀了一海碗白粥,粥面上放了一块三指大的肥猪肉。那肉肯定是他们家买来煎油炒菜的,见没什么菜招待我,情急之下,她就将那块肥猪肉置于粥面之上。

一碗凉凉的白粥,餸一块白雪雪的肥猪肉,那口感,那味道,可想而知,再饿,我都难以下咽。何况,那时候,他们家的生活是如此的艰难,那块肥猪肉煎出油来,也许可炒几餐菜,我怎么能独食呢?

我将肥猪肉夹出来,叫她另拿一个碗来装了,她却不肯,一定要我吃。我不吃,她就扁嘴,一双大眼紧紧盯住我,泪水几乎沁满了眼眶,看我吃了,她才开心起来,甜蜜蜜的笑着,同我说话,可那泪水却不争气似的,一滴滴的往下落……

午后,待他们一家人回来歇响,大家欢欢喜喜,一一见过,又说了许多话之后,我以翌日一早要上班,随师傅下乡打铁,修补农具为由,得赶回去时,他们都十分不舍。我又何尝不是?

阿华一个人默默地送我,她在前面为我引路,我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走,相距也就三两尺。尽管彼此心里都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大家都长大了,有些话反而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彼此似乎都有意放缓脚步,生怕那一节路瞬间走完。

快到铁道边时,我悄悄的将手伸进裤袋,将自己仅有的那点钱攒在手心里。我终于壮起胆轻唤了一声:“华……”,她转过身来,一脸潮红,胸脯起伏,一双大眼凝视着我,眸光若闪电,好像期待我往下再说点什么。

我傻乎乎的,宛如一个哑子,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将那点钱置于她的手心,又将她的手弄成拳状,就三脚两步跨上了铁路。

当我回头看她时,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那脸愈潮红了,宛若灿烂的朝霞,那胸脯起伏得愈加急剧。

待她反应过来时,我早已走远,只听到她悠悠如哭似的喊声:“韧……有空多来看我呀!”

那年,咱俩十八岁,只不过我生于春,生命如草,逢春勃发。她生于秋,让我无法把握她那叶飘叶落的命运……

作者曾经在雷州半岛这一片红土地上,耕耘了近十年,将自己青春的岁月,都赋予了它• 雁韧  摄


翌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离开了农具社,重回居民砖厂踩砖泥,晒砖坯,装窑出窑,时做时停,自顾不暇,自然没有心情探亲访友。

在砖厂,我咬紧牙关熬了大半年,便在锣鼓喧天中,戴着大红花,到雷州半岛的广阔天地,战天斗地去了,从此同他们一家失去了联系。

多年以后,我已回城工作。每逢节假日,都回故乡小镇探亲,但一门心思辅导孩子们学习,很少出门。

有一次,我带孩子们上街买纸笔,偶然遇见一位宗亲,他一见我,“哎呀”一声之后,便说:“阿韧哥,四奶到处打听你的消息,说那年你去长岗岭,给他们家十三块多钱,翌日石角圩逢集,就买了一头小母猪养。年年有两窝猪仔卖,才度过了那个难关。”

我一听,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四奶,就是世伯母,阿华的母亲。

我对那宗亲笑笑,什么也没说,他接着道:“阿韧哥,四奶还说,那时候她家的媳妇坐月子,就是用买小母猪剩下的钱,买姜,买酒的。改革开放初,四伯就恢复公职了,他们一家早已回县城定居,暂时住在县一中。四奶还说,那时候的十三块多钱,顶如今一万几千哩,她千叮万嘱,见到你一定要讲你知,请你到他们家坐坐。”

孩子们急着拉我去为他们买簸箕炊吃,我对那宗亲说:“知道了,谢谢你为我带来他们家的消息哈!”

阳光,草地,作者也可以尽情在其间徜徉了•  雁韧摄于深圳湾畔


人的想法总是不太相同的,此一时,彼一时,当一个人有心帮人家的时候,并非图别人日后的回报。或许是工作太忙,又或许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想法,数年间我都没有去探望他们。

直到1985年末,我到廉江参加统计年报会议,才在休会期间,买了几斤柑橘,到他们家见了世伯和四奶,同他们坐了一会,说了一会儿话。

那时候,世伯在县政协任副主席,主编地方史志。盛世修史,由世伯这种文史造诣颇深的人担纲,自然顺理成章。

至于阿华,她有她的婚姻家庭,自有她的生活,咱俩已经不再是十八岁的时候,她那种种的生活经历,幸或不幸,已经无须我饶舌。唯愿她安好,晚年健康,快乐,幸福!

新的时代,賦予人们新的生活环境……  • 雁韧  摄于湛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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