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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凡做了一串奇怪的梦:她的身体慢慢地飘了起来,没有了束缚的感觉,飘向了屋顶,飘成一团云雾。
屋子里有几个穿着白大袿的医生来来回回,晃来晃去。
看到自己的上半身被各种灰色的线和白色塑料管连接缠绕着;医生用注射器在往吊瓶里推着液体。
年轻的小护士轻盈地推开门。
儿子小言从拉开的门缝探出头向里左右张望。
她拼命喊着“小言”,飘向门缝,三番五次冲撞,都被一股股热浪逼退了回来;小护士出门进门几次穿过她的身体,身体都被撞得四分五裂。
看到护士呵斥着推出了几欲挤进门的儿子。
周围的人身上也是罩着一层热光,炽着她退后;她远远缩到屋顶的一角,远远地望着那具“僵尸”被医生,翻来覆去摆弄着。
人,何至如此,她不忍看:
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是我吗?
我又是谁?
……
疼,隐隐感觉到一丝疼痛,雾气也在震动着,躺在床上那个人把她从囟门吸了进去。她现在感到剧烈地疼痛了,眼皮沉,感觉到人影在晃动。
……
睁开眼时,看到两张脸:一张年轻精致女人的脸,一张胖得油腻的男人的脸一起凑了上来。
“妈,妈,你终于醒了,我是小敏,你醒了!小言快去叫大夫,快……”
“哦,妈醒了,我去叫。”
这个女人叫妈是我女儿?那个男人是儿子?她感到极度的冷蔓延到全身,冷。身体如坠冰窟、千金压在床上,顶灯在转,天花板在转,闭上眼好点了……
“妈,睁眼看看,刚才还睁着呢;妈,大夫来了。”
睁开了眼,死死地盯着……
一个年轻的医生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弯腰,头伸过来轻声说:“纪老师,您感觉好点了没有?我是李启,上学那会你总是叫我‘明明’,还记得我吗?”
仔细地辨认,明明:她的学生,有印象。应该是十年前的那一届毕业的那个喜欢听她讲奥数题的学生。
她在市重点第五中学带毕业班。三十多年了,带出的学生数不清,但每个学生,她都有印象,和这些学生在一起就是高兴。和这群学生待的时间比小言和小敏都长。她怎么能不记得呢?有好多学生还给她发他们的照片,看着那些幸福的笑脸,她有时看着能笑出声来……李启胖了,还是那么阳光。
她想伸出枯枝般的手抓住李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嗓子眼儿在冒烟;她要让李启救她出去,告诉他这两个叫妈的她不认识;感觉自己绑在了床上,她不停地眨着眼睛。
李医生只是看到她眼角在微微地抖动。扭头对姐弟俩说:“现在纪老师的大脑虽然疏通了,血栓也在消融,现在状况是堵的语言和认知,而且小脑也有点萎缩;纪老师可能根本不认识我们。你们应该在她睁眼的时候多和她说说话,以恢复意识,但也注意让她休息好;决定纪老师恢复程度与她的自主意识也有很大关系。”
她看着李启没有表情。氧气管插进她的鼻孔,鼻子右侧似有一只蚂蚁在转着圈爬着,猛不丁还咬一口。她想把手抬起来扒拉下去那只小蚂蚁,手却动不了,一点也没动。
“好,纪老师,您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可以出院了。钟言,你跟我出来一下。”……
小言耷拉着脑袋回到病房,回到母亲身旁拽过一把椅子摆正,一屁股坐了上去。
坐在床上的小敏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小言,直到小言坐下后出了口长气才问道:“什么情况?大夫怎么说?”
“哦,大夫说妈妈这种情况即使醒来也会有三种结果:一是完全康复,伴有轻微的后遗症;二是就像现在还是左腿和左臂不能动。语言有障碍;第三种情况很可能成为植物人。”
“没说哪种可能性大一些?”
“都有可能。”
“这不废话吗?一堆废话,这三种情况我们也能看出来,真是的。”钟敏忽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不行,我得去找他去。”
小言忙喊钟敏:“姐,大夫大都是这样说话的,谁敢给你保证结果……”
高跟鞋“咯哒”了两声后,转身“咯哒”回来了。钟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钟言说:“不妥,不妥不妥。”
小敏来到床前抚摸着妈妈的头发:“妈妈这是受了多大罪呀,幸好醒过来了。”钟言眼睛有点红,说话也有点哽咽。
“姐夫来了。”钟言抹了眼泪看向门口说。
来人轻轻地关上门以后走向钟敏,向钟言点了一下头,递给小敏一袋装着厚厚文件的袋子:“老太太怎么样了?我刚进来见到李医生,说暂时稳定住了。这是你们律所小王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知道。”
“哦,姐夫你坐这儿吧;找到那个扶妈的大姐了吗?你们街道办应该是好找吧?
“没有,但找到一点线索,据卖菜的摊主说,这个人就在附近住着,但不怎么见,按她总是一个人买菜情形推断,她的老人大有可能是住在附近,她每次是来照顾老人才买菜。现在的人当时能扶、敢扶就不错了,即使找到也不会承认的,不是做好事不留名,是怕碰到讹人的。”
“那你就说找这个大姐是为了感谢她,这样也许好找点吧?”
“哈哈,你还是天真了点儿,你说是要感谢,她又不知道你的想法。”
“也是,那个卖菜的也能认住那个大姐的。”
“卖菜的和那个大姐绝对是一个想法。”……
四天前周日,说好了小敏、小言两家人都到母亲家吃饭。她去菜市场买菜。买了一斤芹菜准备付钱时,衣服兜、菜篮翻了个遍,怎么也找不到手机,难道是被小偷偷走了?一着急,人往后倒了下去,一个站在旁边胖乎乎的大姐急忙从后面拦腰抱住她,顺势轻轻地放在地上……
人倒下了,惊动了菜市场巡逻的管理人员,急忙拨打了120急救,才使她争取到宝贵的抢救时间。
她现在就躺在床上,检查结果:左右脑大面积堵塞,还伴有原来就有的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
尿袋估计已经满了吧,她感觉尿液已经不往下走了,一点一点顺着尿管向膀胱漫延上来,憋得疼。
胃管刺激着咽喉、食道,像一个火烫的蛇在窜动,食物流进胃里好点,但随后就在胃里翻江倒海肆虐着横冲直撞,疼。
身体像是睡在朝上冒着钉尖的床上,疼。
监护仪的各种线都钻进了她的胸部皮肤,疼,
手脚㧜着,如戴沉重的脚镣、手铐,疼,
是被判了刑了吗?不是现在都是无痛注射的吗?为什么判了刑还要严刑拷打,她感到胸口铬铁印还在丝丝冒着人肉的焦煳味,疼。
头发乱了吧,一定非常难看。
她使出仅存的一点力气抬起右手伸向唇边那根烧灼胃和食道的管子,拇指已经勾住了,往外一挥。管子出来了。哦,轻巧多了,无比的畅快,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妈,你又给拔了,护士一会儿还得给你下管,还得受罪难受。”儿子小言看到她手上的管子后惊呼。
“对,经常得注意点儿,说不定多会就拔了。昨天晚上你不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拔的。又找护士给插上,这也说明是妈妈有意识的动作,好事儿。”钟敏掖了掖被角苦笑着说。
睁眼,人影晃动……
她睁开眼的时候,几张陌生的面孔又围了上来,似人似妖,一胖一瘦,眼神还在注视着她,张着血盆大口,用她听不懂语言在交流,她们要开吃了吗?为什么还不动嘴。
是在讨论先吃什么地方,肝,肺,心,猛然她的腿钻心地疼,一个人影离开了她的视线,大嘴向腿部移动,是整个吞下了一条腿吗,右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左腿有点麻,是像啃羊腿那样吗?疼痛从腿上向上半身弥漫开来,就要到心脏了。那胖头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了瘦子,不知说些什么,大概是在分食的身体部位吧。
吃就吃吧,吃饱了就不吃了,头疼得厉害。不敢看,闭上眼睛,渐渐的声音飘走了,越来越远……
醒来时,浑身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儿子在和女儿争论着。
拔吧!生活得已经没有质量,还不如早点解脱。你看国外,就没有一个在病床上躺着的,人这辈子,活的是质量。还是让妈妈安静、有尊严地走。
“好,姐,你下不了决心,我拔!就这样躺着一年四季……”说着手伸向了氧气罩。
“停手!不能拔;在没有医生确认的情况下,你这样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道不知道。”
小敏急忙跑去拦在了小言前面,手伸出去拨开了小言的手。
“啊?我的老人不由我自己啊?”小言惊讶地瞅着小敏。
“在法律上她是你的母亲,你有赡养她的义务,但你没有剥夺她生命的权利。”
“拔吧,快拔了吧。”她心里默念着,她不敢睁开眼睛,她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让我安静走,去找老钟吧,拔了就是孝顺的孩子。让我体面地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已身心已经疲惫,给我留下一丝一点颜面吧!
小敏感叹:无论如何,生命应该是第一位的;爸爸走得早,我们作为儿女也没有做到床前尽孝。母亲现在这样,我们要全力延续她的生命,哪怕她成了植物人,也总还有个人在身边,有妈在就有家。
可是,让妈妈就这么活着吗?
她飘在屋角,看到孙子在玩着手机,可能还是在玩“打僵尸”的游戏。不时还发出“耶耶”的叫声。小敏拍了一下他的头略带着怒气地说:“去一边玩去。”
孙子顺从地走到墙角,靠墙蹲下继续玩,眼睛时不时住上瞭一眼姑姑;马上低头注视手机,偶尔举起拳头做一个胜利的动作,呲牙张嘴无声地“耶”。
唉,纪凡无声地叹息,孩子还小。
儿媳妇银爱花为什么没来?她来干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榨出多少油。
女儿还是那么冷静,有时她感觉女儿冷静得有点可怕。
小言垂头丧气的表情让她无语。在儿子面前她显得那么失败。老两口什么好的都紧着儿子。惯子如杀子啊。女儿没怎么管,自己拼成了一名律师。儿子没教育好,孙子呢,她望了一眼孙子,还小,小吗?小吧?!
走吧,走出这个躯壳,没有了疼痛,没有了烦恼。
她放弃了,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的疼痛了……
她看见小护士在熟练地拆着管子,氧气罩,关闭氧气,输液管,心电监护仪线,先取下右手线。开门声,她看到探进头来的护士向她招手,她看了一眼李医生,见李医生没有注意她时,迅速卷起线放到仪器旁跑了出去。
李医生双手撑开被单盖住了她的头转身挥挥手,“大家都出去吧!给老师最后一个安静的空间。“
当最后一个人走出病房拉住门把喧嚣也关在了门外,病房内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时间凝固了。
她在屋子里荡来荡去,自由自在,她要冲出这个牢笼追寻自己的自由。
夜深了,房间里就她一个魂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不行,这么走了,孙子就毁了,她又看到孙子拿着手机,“耶、耶”地叫着,还需要我去管孙子吗?
当她下决心飞快聚拢到囟门时,囟门关闭了,云雾来回在那具身体的头顶上盘旋着。
忽然,感觉到还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魂魄在向她聚拢,又忽地飘开,仔细地觉察,慢慢循着那丝魂魄探查,快接近囟门时,阻止,不能让那丝魄魄再往出跑了。
在要阻止的时候,那丝魂魄却从中间断开,囟门那头急剧往回收着。
不好,如果收回去后,囟门就会彻底关闭,那么她也回身无望了,拼尽所有的力气去追。
没有追上,居然没有追到,在那缕魂快完全进入囟门时,她钩住了那一丝魂慢慢、慢慢注入身体………
监护仪上有一丝轻微的波动;
嘀、嘀,声音刺破了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