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弟弟大十岁,在那个多子女,大的看小的年代,是我看大了弟弟。
我们家的孩子,都有奶妈,满月后就送到奶妈家寄养,满一岁接回家。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宝贝得很,虽然也有奶妈,可是家里每天都会派人去奶妈家探望,大点后也会接回家呆个把小时再送回去。
弟弟满一岁,自然就接回家了。不知怎么回事,他最怕理发,每次理发,犹如被蝎子给蛰了,哭得是撕心裂肺。民间有一句老话叫:要想健康,一月三光。就是说,小孩子要常理发才能健康。爷爷奶奶虽然宝贝孙子,可是也不敢怠慢,每个月不说理三次,一次总是要给弟弟理的。
爷爷有个同事兼朋友,是理发师,爷爷让我们叫他田师伯。田师伯脾气特别好,每个月中旬,逢周末,爷爷就把他请到家里给弟弟理发。田师伯四十岁左右,白净,胖脸,喜眉笑眼。也许是理发师的缘故,头发修剪的一丝不乱,胡子刮得精光。他看见弟弟,笑眯眯地摸着弟弟的头,说些逗弟弟高兴的话,趁弟弟不注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理发用的推子,一只手按着弟弟的头,一只手在弟弟头上咯噔咯噔推起来。弟弟起先没反应,乖乖的,安静的坐着。忽然,他也许意识到了什么,大哭起来,哭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碎头发贴了一脸一脖子。这时候刚刚理了一半,田师伯赶紧停下来,把推子悄悄装入口袋,然后摊着两只手让弟弟看,把手翻来覆去,很无辜的样子。弟弟这时候就会忘记了哭,骨碌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看田师伯,再看看田师伯的手。他只有两岁左右,话还说不清楚,看看那双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本来都不哭了,摸到已经推掉头发的那半部分头,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爷爷给田师伯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先回去,剩下的工作他来做。田师伯笑眯眯地拍拍弟弟的脸颊,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弟弟嘴里。弟弟尝到了甜头,破涕为笑,就不记恨田师伯了。田师伯这才离开。
弟弟顶着一颗阴阳头,在院子里欢快地玩耍,还跑到街道上找小朋友玩,他的阴阳头成了一道风景,后面总是跟着看热闹的小孩,那场面持续了两三年。直到他能听懂大人的话才有所改变。这是后话。
第二天,弟弟完全忘了这回事,田师伯就又来了,依旧重复着昨天的程序,笑眯眯地摸着弟弟的脑袋,夸弟弟乖,可爱,是男子汉,然后在弟弟不注意时,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推子,接着昨天剩下的半部分,咯噔咯噔推起来。等弟弟意识到不对时,他已经推完了。
由于亲眼见证了弟弟小时候理发的艰难历程,有了儿子后,我就发愁他的理发问题。老辈人讲究孩子要剃满月头,孩子的爷爷有个亲戚是剃头匠,年过半百,解放前挑着剃头担子走街串巷,剃头手艺特别好。爷爷把剃头匠请到家里给儿子剃头。儿子生下来头发浓密,而且长,都长及脖子根了,一个月后堆积在脖子根的头发曲卷起来,像个外国小孩。剃头匠为了不惊动孩子,没让把孩子抱在怀里,而是让他睡在床上。剃头匠把剃头刀在一只皮带子上反复摩擦,然后用大拇指试了试锋利程度,先从儿子的头顶开始剃,嚓!嚓!嚓!动作轻柔,带着节奏。刀过之处,亮出青白的头皮,柔软浓密的胎毛落在枕头上。儿子甜甜的睡着,也许这嚓嚓嚓声听起来像音乐,很悦耳吧,他竟然在睡梦中还笑了笑。
儿子剃过满月发后,一直到一岁,才理了第二次发。因为有弟弟艰难理发的阴影,不敢明目张胆的带着他去理发,而是趁着儿子睡着了,抱着他去门口理发店偷偷理发。理发店已经用上了电动理发工具,轻巧多了,声音也小得多,嗡嗡嗡声像小蜜蜂在唱歌,给他唱着摇篮曲,使得他的睡眠特别沉,理完发他都没醒来。
第三次理发,是在娘家,儿子一岁半了。父母想着我弟弟惧怕理发,我儿子肯定也惧怕,因为外甥像舅舅嘛。他俩的眉眼五官的确长得简直太像了,使我常常有抱着弟弟的错觉。父母跟我一起抱着儿子去理发店,想着如果儿子闹腾,三个人好配合着制服。儿子到了理发店,觉得很稀奇,自己爬上理发椅,把理发师和我们都逗笑了。外公跟他说,如果你乖乖的理发,爷爷就给你买个呲水枪。呲水枪是儿子的最爱,理发店隔壁就有一家玩具店,我们路过玩具店时,儿子眼尖,看见橱窗里的呲水枪,还仰着脑袋看了半天呢。
外公用呲水枪做诱饵,儿子乖乖地配合理发师,让他低头他就低头,让他仰头他就仰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着,简直是太乖巧了。理完发,他还让理发师给他头上喷摩丝,因为他看见邻座的一位阿姨剪好头发让理发师给她喷摩丝。
外公在他跟理发师交涉喷摩丝问题时,飞快地跑到隔壁玩具店买来了呲水枪,兑现了承诺。理发师考虑到摩丝伤害儿子娇嫩的皮肤,没有答应儿子的要求。正在僵持,儿子看见外公手里的呲水枪,麻溜地从理发椅上滑下来,没有急着拿过来,而是仰着脑袋讨好外公,爷爷,明天我还来理发!
第四次理发,其实不叫理发,叫剪羊毛差不多。是半年以后了,儿子两岁了,他头发长得快,又到脖子根了,还打着卷。儿子皮肤粉嫩,小脸粉嘟嘟的,又是一头卷发,像个漂亮的洋娃娃,真舍不得理掉。婆婆家有卷发遗传基因,儿子继承上了。那是初夏时节,想着天热了,孩子头发长了容易起痱子,还是忍痛给他理了吧。有一天我忽然突发奇想,不去理发店,我自己给他剪。
趁着儿子午睡,我跪在床上,一只手拿剪刀,用另一只手的三根指头捏着儿子一撮头发,从根上咔嚓一剪,放到儿子枕头边提前准备好的纸盒里。再捏一撮,再咔嚓一剪,如此反复。儿子睡得踏实,我从容地由他的头顶开始剪起,咔嚓咔擦一路剪到脖子根。儿子这一觉睡得又沉稳又绵长,压根不知道他妈在他头上胡作非为。
用毛巾轻拂去儿子头上和枕头上的碎发,把盒子里的头发用报纸包好,儿子才醒来。他完全没意识到他妈把他丑化成了什么样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到外面玩。好吧,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拿钥匙锁门,儿子早已兴高采烈地顶着我的杰作跑得毫无踪迹。赶紧的追他,远远的我看见儿子周围围了一大圈人,吓得我小跑着奔过去。有个奶奶问,小楠楠,谁给你理的发呀?儿子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说,我小明舅舅!我表哥是理发师,在我们小区开着理发馆,儿子虽然没在他表舅家理过发,可是去过他表舅家理发馆,看见他表舅给人理发,所以想当然的认为是他表舅给他理的发。有个爷爷说,理得真好!像啃过的西瓜皮。有个叔叔不服,说爷爷说得不切贴,像刚剃过毛的绵羊!
我的天!我捂起脸,叫起苦来。今后我怎么有脸见我的表哥,他的理发技术和声誉就这么让我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