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戚本”是《红楼梦》众多版本中的一种，前面因有戚蓼生的序而得名，通常意义上又专指有正书局石印的大字本和小字本。对此，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一文中已清楚地指出：“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红楼梦》，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们可叫他做‘戚本’。”[1]P34胡适对“戚本”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在1921年作《红楼梦考证》时，还并不重视，直到1928年作《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时才发现“戚本”的价值，声称“现行的《红楼梦》本子，百廿回本以程甲本（高鹗本）为最古，八十回本以戚蓼生本为最古，戚本更古于高本，那是无可疑的。”[2]P235在他用脂本细校“戚本”之后，更坚信他自己的观点，认为“戚本”一定在“高本”之前，并且“脂本”与“戚本”的前二十八回同出于一个有评的原本，但“脂本”为直接抄本，而“戚本”是间接传抄本。[3]P235。但我们通过对胡适有关“戚本”描述的深入考察之后，竟然惊奇地发觉，胡适所指的“戚本”居然不是“有正本”，笔者认为疑问有三：一是胡适所说“戚本”夹评回目与“有正本”的夹评回目有出入；二是胡适所说“戚本”总评回目与“有正本”不同；三是胡适所说“戚本”抄手情况与“有正本”有异。下面就这三个疑问一一论述。

02

疑问一：胡适所说“戚本”夹评回目与“有正本”的夹评回目有出入

我们首先来看胡适对“戚本”的描述。胡适作于1928年2月12—16日的《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4]P236一文中有段很详细的文字说明“戚本”，原文如下：

戚本前四十回之中，有一半有批评，一半没有批评；四十回以下全无批 评。我仔细研究戚本（即有正本）前四十回，断定原底本是全有批评的，不过钞手不止一个人，有人连评钞下，有人躲懒把评语删了。试看下表：

第一回 有评  第二回  无评

第三回有评  第四回 无评

第五回  有评  第六回 无评

第七回  有评  第八回 无评

第九回  有评  第十回  无评

第十一回  无评

第十二回至二十六回  有评

第二十七至三十五回  无评

第三十六回至四十回  有评

我们来看胡先生列出来的这个经过仔细研究的本子的评语情况。不过，有个疑问，不知道胡适所指的“批评”具体什么意思，是包括回前回后评以及文中夹评，还是专指夹评，如果包括回前回后评，那么他所说的情况是绝对错误的，因为不管哪种“戚本”都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前四十回之中，有一半有批评，一半没有批评；四十回以下全无批评”，而是只有少数几回缺前后评。像“有正本”是第一回无前评，第六十七回无前后评，余下每回都有前后评。周汝昌先生有张表格，将“有正本”从开卷到第五十回的前后评详细列了出来[5]P982-986。那么可以肯定地说，胡适所指的批评应该指文中夹评，好在胡先生经过仔细研究之后，相当详细地将各回夹评情况列了出来，然后只要再仔细地对照他列的这个表和原文就行了。笔者仔细地对“有正本”夹评的情况考察后，发现“有正本”有夹评的回目是第一、三、四、五、七、九、十二至二十六、二十八、三十四至四十、六十四等回。共同的可以忽略，有区别是四、二十八、三十四、三十五、六十四等回，这些回目，胡适说都没有批评（虽然他考察的是前四十回，但也说四十回后都没批评，所以第六十四回也算）。下面笔者将“有正本”[6]中这些回目中的夹评列出如下：

第四回：

在写到“护官符”时，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云。后有夹评：

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  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罹祸纲而徙，此放胆必破家灭族不已衰哉。

在门子向贾雨村介绍英莲被拐子拐卖情况，“况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住。后夹评云：

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脱大，了解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漏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

（贾政)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余，不过看书下棋而已。后有夹评：

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

第二十八回

芸儿唱琵琶曲，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后有夹评：

此唱一曲为直刺宝玉。

第三十四回

（宝玉）因心下记着黛玉，要满心里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设一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后有夹评：

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持也。

第三十五回

两个老婆子在议论宝玉：“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后有夹评：

宝玉之为人，非此一论，亦描写不尽；宝玉之不肖，非此一鄙，亦形容不到。试问作者是配宝玉乎？是替宝玉乎？试问观者是喜宝玉乎？是嫌宝玉乎？

第六十四回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由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有夹评：

五美吟与后面十独吟对照。

或许有人会说，胡适先生一时疏忽，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漏掉一条可能，同时漏掉七条很难，况且胡适自称为仔细研究“戚本”前四十回之后列出的表，所以漏掉的可能性很少。况且在第四回中，有关护官符的情况，他还是将“脂本”与“戚本”对照，改正了两者的错误。在他那篇《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有如下一段话：

今抄脂本如下：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后有宁国荣国二公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适按，二十房，误作十二房。今依戚本改正。）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后有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十房，原籍八房。（适按，十八，戚本误作二十）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后有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适按，在籍二字误脱，今据戚本补）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后有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库帑银行商，共八房。[7]P239

就是说，胡适先生对第四回是仔细而认真地研读过，恰巧第四回有三条夹评，而他的那张表中却清楚地说第四回无评。

03

疑问二：是胡适所说“戚本”总评回目与“有正本”不同

对“戚本”的总评情况，胡适是如此说的：

原本不但有评注，还有许多回有总评，写在每回正文之前，与这第一回的序例相像，大概也是作者自己作的。还有一些总评写在每回之后，也是墨笔楷书，但似是评书者后加的，不是作者原有的了。现在只有第二回的总评保存在戚本之内，即戚本第二回前十二行及诗四句是也。此外如第六回，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每回之前皆有总评，戚本皆不曾收入。又第六回，二十五回，二十六回，二十七回，二十八回，每回之后皆有“总批”多条，现在只有四条（廿七回及廿八回后）被收在戚本之内。这种删削大概是抄书人删去的。[8]P240

实际上是，“戚本”除第一回无前评，第六十七回无前后评之外，其余每回都有前后评。现将胡适先生所说第六回、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十六回前没有的总评摘录如下：

第六回：

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

第十三回：

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

第十四回：

家书一纸千斤重，勾引难防嘱下人。任你无双肝胆烈，多情念起自看颦。

第十五回：

欲显铮铮不避嫌，英雄每入小人缘。鲸卿些子风流事，胆落魂销已可怜。

第十六回：

请看财势与情根，万物难逃造化门。旷典传来空好听，哪知知己鲜温存。

有正书局本的第二回与其他回确有较大差别，不光回前总评与其他回不一样，第二回前面总评是散笔，“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具龙象者，其孰能哉？”指出此回的重要性，赞扬了作者的才能，而且在第二回的标题后有洋洋洒洒的十二行的评语，最后再附上一首四句七言诗，其余每回都只有四句诗。胡适所说的总评也许不包括这个四句诗，单指那十二行的评语，他并且肯定第六、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回都应该有像第二回那样的总评，只是抄书者删削了，这种推测也只能算是推测。既然是推测，我也可以说本来就没有，为什么呢？前面已经说过，第二回是很重要的一回，总评里很清楚地指出，第二回是大关键，所以只有这回才有这种评语也是情理之中。

下面再看回后总评，现将胡适所说第六回、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后无的总评摘抄如下：

第六回

梦里风流。醒后风流。试问何真何假？刘姆乞媒，蓉儿借求。多少颠倒相酬。英雄反正用机筹。不是死生看守。

第二十五回

欲深魔重复何疑，苦海冤河解者谁。结不休时冤日盛，井天甚小性难移。

第二十六回

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又忽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胡适所说第二十七回和二十八回后有“总批”四条。而“有正本”的二十七和二十八两回后都与其他回一样，都是一个诗词类的总评。

第二十七回

幸逢知己无回避。密语隔窗怕有人，总是闷心浑不了。叮咛嘱咐为轻春，心事将谁告，花飞动我悲。埋香吟哭后，日日敛双眉。

第二十八回

世间最苦是痴情，不遇知音休应声。盟誓已成了，莫迟误今生。

04

疑问三：胡适所说“戚本”抄手情况与“有正本”有异

对“戚本”抄手情况，胡适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我们可以猜想当时抄手有二人，先是每人分头抄一回，故甲抄手专抄奇数，便有评；乙抄手抄偶数，便无评；至十二回以下甲抄手连抄十五回，都有评；乙抄手连抄九回，都无评。[9]P236

与胡适差不多同时代的吴克岐对“戚本”抄手情况则是如此说：

是本为清初人钞本，笔致秀劲，确系一人手笔。[10]P6

魏绍昌先生经过对75年发现的“有正本”的底本仔细鉴定之后，得出结论：

此抄本楷法严谨，字体工整，一气呵成，与南图本全书有几个人的笔迹显然不同，看来是由一手从头到尾抄成的，而在抄写时也较认真仔细，错字、漏字等讹伪之处极少。在抄本上留下了一些经过挖补改写的痕迹，看来都是原抄手发觉写错或写漏之后在当时就挖补改正了的。这些改写过的字，笔迹墨色和上下左右的字体统一和谐，毫无异样。有两处因断句所加的朱圈，也和其他的朱圈一式一样，不象是后来添加的。[11]P14

魏先生的这个鉴定澄清了多年人们对有正书局老板的误会，同时也使胡适的猜想落空，更重要的是，我们由此也怀疑胡适所指的“戚本”不是“有正本”。

05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胡适所指的“戚本”绝对不是“有正本”。  那么，胡适所指“戚本”究竟是哪种本子呢？卷首有戚序的共有四个本子。一是1911至1912年上海有正书局出的石印“大字本”。 二是1920年，用大字本剪贴缩印了一种“小字本”，小字本又于1927年再版。大字本与小字本文字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所以一般也就不提小字本。三是有正书局据以石印的底本，过去一直说是毁于兵火，但1975年上海古籍书店发现了十册（前四十回）。 故称“戚沪本”。由于有正书局据此本石印时，个别地方有贴改，而且还用贴条加上眉批，因此，底本与印本之间也有小差异。由于这个本子钤有几方张开模的印章，一度系张氏收藏，故称此本为戚张本或张本。[12]P303

从前人的研究成果可以得知，“有正本”与“张本”是基本相同的，所以胡适所说的“戚本”也不会是“张本”。于是只有一种情况，胡适所指的“戚本”应该是“戚宁本”。

据有些学者研究，“戚宁本”的面貌文字大同于张本，可能系张本的过录本。但这个本子与其他戚序本亦有小异。[13]P161。具体异在哪？因为“戚宁本”没有影印，依然是稿本，被南京图书馆收藏。笔者无缘亲见，不敢妄下断语，只好存疑。

参考文献：

[1][2][3][4][7][8][9][10]宋广波编注.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C].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

[5]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6]曹雪芹著.戚蓼生序本石头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11]魏绍昌.红楼梦版本小考[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12]林冠夫.红楼梦版本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13]郑庆山.红楼梦的版本及其校勘[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