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说一下三姑的亲事,以此回忆一下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家乡的一些风俗人情和老理儿,感叹一下光阴似箭,人生如梦。
20世纪70年代,乡下的文化生活比较单一。但凡一点文娱活动,社员们都积极参与,热情高涨。
秋收秋种之后,很多大队组织文艺宣传队。大队都有一套锣鼓家什,各种乐器剧本,各种演出服装。一家人排练一场大戏。年后除了在本村演出,还会到其他友好村串演。演得好的,还有专门来请了去演出。县上公社里也经常组织文艺汇演、调演,这些活动极大地丰富了农村文化生活。年后可以看到本村的演出,邀请来的其他村的演出,甚至跑到邻村去看演出,很是热闹。
排练最多是吕剧,我记忆最深的是《李二嫂改嫁》和《小姑贤》。这两出戏可以说是家喻户晓,里面的唱词大人孩子顺嘴就来。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自古婆媳关系不好处。戏里戏外有很多恶婆。这两个戏里婆婆来源于生活,上行下效,通过看戏,村里很多厉害婆婆会对自己的言行进行反思,极大缓和、改善了婆媳关系。《小姑贤》以姑嫂之间的关系为主线,为好多姑娘成为贤惠的小姑子树立了榜样和标杆。
《李二嫂改嫁》侧重的是追求爱情和婚姻自由。《小姑贤》侧重的家庭关系的和谐。它们的效应不亚于1981年上海电影制片厂的优秀影片《喜盈门》。这部农村题材的电影的成功在于把各种家庭关系巧妙地整合在了一个特定的家庭里面,真实反映出了各种家庭矛盾,从而深受观众喜爱,尤其是农村观众。现在这样的真实的优秀影片不多见了。
三姑的婆家在燕崖村,和我们村之间横亘着一座大山,离着我们村二十多里路。
那座山我们这边叫松树顶,因为山顶上有一棵千年柏树,据说东汉皇帝刘秀领兵征战,曾在树下乘凉。同是这座山,山那边叫燕崖南山。
燕崖村里有一条东西老街,老街不宽,有理发店,铁匠铺,供销社,常年有卖豆腐油条的,卖豆腐不用秤,论块卖。卖豆腐不兴吆喝,敲梆子。梆声一响,响彻整条街。大街东头是医院,中医为主,在附近很有名声。逢阴历二、七是燕崖大集。从大街东头一直摆到村西公路大桥西,大桥洞下是集市黄金地段。我们村上人一般赶三个集,燕崖集是其中一个。
三姑婆家的大门就在老街上,一座高大的门楼,门楼东侧是一间临街的房子,低矮的窗户正对着大街,用厚墩木板挡住,街上风吹草动,听得清清楚楚。木板是活动的,卸下挡棍就可以拿掉。坐在屋里,可以看到人来人往。
院子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有几棵石榴树,石榴树的树干粗壮,树皮皲裂,枝头硕果累累。
三姑父姓耿,在家里排行老大,下面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三姑的婆婆早年没了丈夫,一个人拉扯一大家子。
老太太抽烟袋,长相有点像《李二嫂改嫁》里的那个恶婆婆,长脸,个头高。三姑还没出嫁前,我们都开玩笑说三姑遇到了一个厉害婆婆。其实,后来她对待三姑很好。
三姑父比三姑大七、八岁,后来听说可能比这还大。三姑父有一只耳朵有点背,加上家庭拖累,一直找不上对象。年龄越来越大,有人给三姑父多了个心眼,让队里的会计偷偷改小了年龄。
三姑和三姑父是经人辗转介绍的。三姑当时年龄不大,耳朵也略有点沉。母亲撺掇三姑愿意:两人耳朵都有缺陷,半斤八两,谁也不能瞧不起谁;男的大懂得疼媳妇,省得三姑将来受欺负。
三姑和三姑父大约1977年秋后相的亲。从我们村到三姑婆婆家有一条公路,中间要曲曲拐拐翻越松树顶,再曲里拐弯下燕崖南山 ,两个村都是班车停车点。坐班车很是方便,可惜那时村里人很少有人坐。一是那时人们时间观念,流动小。那时车次很少,村里人摸不上时间。即使摸上时间了,但未必适合自己的出行时段。二是票价高。那时生产队一个工分算下来几毛钱。从县城到我们村的票价5毛钱,从燕崖到我们村大约3毛,村里人也舍不得花这个钱。偶尔村里唯一的拖拉机出行,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挤在拖拉机上,过过坐车的瘾,满满当当,摇摇晃晃,一颠一颠,像是耍杂技。
人们出行都是靠步行,推木车,肩挑背驮,极少有骑自行车。那时骑车戴表别笔的是公家人,在外当当工人的象征。
村上人每隔五天赶燕崖集,先沿公路走五、六里,然后岔到山谷里的一段山路上。山路盘旋而上,直接到了松树顶,重新走到了公路上。沿公路走一、二里路,再走一段穿过一个叫杏花的村子,峰回路转,下一段硬石山梁后横穿公路,进入一片苹果林。林子里有一条蜿蜒的路,直通到山下的河边。过了河,穿过狭长胡同,就拐到了燕崖大街了。
三姑去相亲走的就是这条路,母亲,二姑和邻居大娘陪着三姑去的。早晨太阳冒红的时候走的,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二姑和大娘各挎着一个大红包袱从村里走过,宣示三姑有婆家了。大伙好奇地打听是哪里的,笑盈盈祝贺并讨要喜糖、喜烟。
那包袱里,一个里面有新扯的几段布匹,一面圆镜子,一对毛巾, 梳子,胭脂粉什么的,另一个包袱里有水果糖,几条香烟和其它稀罕的吃食,另外还有一叠崭新的10块大团结票子,一共100块,那是定亲的礼金。
后来听二姑说,她们去三姑家坐了大席,好菜好酒招待,还去看了给三姑父早就单独盖好的新宅院。
三姑父推木车一直把她们送到松树顶的大松树旁。我问二姑为什么推车呢?二姑说让三姑坐的。我又好奇地追问三姑坐了吗?一路上山又怎么推得动呢?二姑只是掩着嘴哈哈大笑,让我自己问三姑去。
二姑还告诉我们到了山顶,三姑父和她们一一握手道别,说祝她们“一路顺风”,然后又哈哈大笑不已。这让我感觉到三姑父很有意思的。
这期间我们没有见过三姑父。按照那时的习俗,大年初二,三姑父要上门认亲。由于第一次来,叔叔,哥哥和我到了村外公路去迎接。我们压根不认识他,二姑嘻嘻哈哈地给我们描述三姑父长什么样,多么高,有什么相貌特征。一边说,一边故意问三姑是不是那样,弄得三姑怪不好意思的。
一路上,我们迎面碰到了很多来村上嫁出去的闺女和女婿,自然也有从燕崖来的。他们都知道我们是来迎三姑父的,就热情地告诉我们三姑父就在后面。三姑父挑着两个上面罩着红包袱的箢子,一个上面有一大刀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另一个上面是一条大鲤鱼,鲤鱼直挺挺的,嘴里衔着一片红纸,象征着喜庆。
见了面,认定了,叔叔抢过了扁担,三姑父果不其然和我们一一握手。哥哥和我忍不住偷笑起来。
由于三姑父第一次登门,大姑一家和二姑父早早来奶奶家了。摆了一桌酒席,三姑父第一次登门,按照习俗,要坐上席。推杯换盏,相互敬酒,算是认识了。三姑父喝得耳朵,眼睛和脸都红了。饭后和我们握手道别,我们学着他说“一路顺风”,旁边的二姑早就憋不住地哈哈笑,让三姑红着脸撵着捶了几下。
按照那时我们这里的习俗,结婚之前,男方可以主动登门帮着干活,但女方不能主动去婆婆家,以避免闲话,如果女方主动登门会让人耻笑的。
每年清明节和中秋节前,婆婆家可以到女方家来请未来媳妇到家。这个任务一般有男方的姐妹来完成,没有姐妹的可由婆婆亲自出马来叫或者请亲戚家的同辈姑娘代劳。因此,好多妹妹常拿叫嫂子这件差事要求哥哥要善待自己。
三姑的小姑子我该喊表姑,那时才十六、七岁,眉眼清秀,面如桃花,不笑不说话。第二年清明节前来第一次叫三姑过婆婆家。由于路远,一天来回很累,她要在奶奶家住一晚上。
后来彼此熟悉了,小表姑很讨我们一家人喜欢,她也喜欢我们,于是她就特意提前几天来,这样可以多住几天。
表姑走的就是那条赶集的山路。桃花开,杏花败。清明节来的时候,小表姑会折来几只含苞待放的杏花或者桃花枝,我们把它们插养在水瓶里。
中秋节来的时候,表姑特意挎一只荆条筐,筐里装满了表姑沿路采的红红的野生托盘 ,可口的酸枣,黑黑的野葡萄,筐沿上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
过完节,三姑父会送三姑回来。通过这种渐近的磨合,婆媳之间,姑嫂之间,嫂叔之间,对象之间可以相互了解,为婚后家庭和睦奠定了基础。现在看来,这种传统的方式在交通、通信不发达的时期,有其可取的一面。
后来三姑有时自己也到三姑父家,不过为避免别人说闲话,她多是赶集的日子里带着我们一起去。
这种往来持续了大概两年。由于三姑父年龄大,着急催着结婚,于是不断登门商议。那时二姑早定了婚,二姑父是本村里,还没有结婚。
在农村,孩子结婚一般由大到小,如果小的提前了,对大的影响不好。两个姑姑一年出嫁,奶奶家经济上承担不起。三姑要先结婚,必须先征求二姑的意见。原本以为二姑不同意,但二姑无所谓。于是,三姑比二姑早结婚。
婚后不久,三姑父家就分了家,两人住在燕崖村后的大山上。赶集的时候,我们会到姑姑家落脚。三姑父在山上开荒种了花生,在他家西边的锅屋里架着盛了半锅沙子,每次我们去,他乐呵呵地给我们在那口大锅里给我们沙土炒花生。
三姑很孝顺奶奶,结婚后,常回奶奶家。有了表弟之后,时常打发三姑父推着木车来接奶奶去过闺女家。
三姑稀罕我妹妹,有时把我妹妹接去。妹妹会在三姑家待上老长时间。
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
2023年3月,三姑父不幸去世,三姑身体一直不好,有表弟照顾她的生活。
三姑和小表姑一直处得很好。小表姑嫁在了燕崖村大桥的河西,时常来照顾三姑。这让我想起了吕剧《小姑贤》来,戏如人生。
我妹妹有时抽空去看望我三姑,每次归来,嘘唏不已,感慨往事如烟,人生如戏。
2024年8月31日博山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