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建国
一个地方待久了,人也就习惯了。二十余年的南疆生活,不仅让我习惯了这里,还认可了自己半个新疆人的身份,当然也算得上半个新疆通了。可有那么一个地方,它就地处南疆,对我来说却足够得遥远、神秘,好比布达拉宫的天,珠穆朗玛的雪。和田,这片广袤贫瘠的西域一隅,却因盛产玉石闻名于世。一直以来有拾掇几块品质高贵的好玉来点缀自身的想法,孰料最终促成此行的却是因生计问题而起,自然也就没了当初淘宝的那份心思。于是甫下火车,便一头扎进来接我的朋友车里。
车稀人少的大马路上,破旧的柴油皮卡车跑得比奔驰都快,约摸半个时辰的光景就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钻出车门朋友就带我去工地上转悠,实则是让我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平素里是朋友,此时却是包工头,亦是我的老板,弄清了这重关系,我自然就顾不了旅途劳顿。
这是一家正在修建中的预制厂。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人群中有个匆忙忙的身影,正抱着一袋水泥小跑着往料斗倒去,腰间挎的那口军绿色的炮弹头水壶里便发出急促的“咣当、咣当”声,与脚上那双黄胶鞋里挤出来的“窟楚、窟楚”声争相交鸣。等上身从料斗里拔出来时,一张灰不溜秋的脸上歪着半截嘴朝我笑一下,就像谁在冬瓜上开了道口子。转过身摁了个绿色按钮,老旧的滚筒式搅拌机便“嗡嗡”呻吟着旋转起来,那吃力劲似乎比坐了十七八个钟头火车的我还疲惫不堪。
“连华,好好干。中午吃肉!”老板扬扬手里的那吊肥猪肉,脸绽成了一朵花。
连华?这不就是那个叫“罐长”的连华么?!脑海立即就定格在两年前那个秋后的下午,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台滚筒式搅拌机下的一小片阴凉里,半颗脑袋塞进比脑袋还大了一圈的半个西瓜里啃咬着。他啃得极其仔细不留任何死角,连一粒瓜子都没放过,而且还很投入,丝毫没要停下来抽个空儿打个嗝的意思,害得那群色盲的苍蝇顾不得上下盘旋,个个撅着小屁股拼命咂巴地上那一层白花花的无瓤瓜皮。
我们忙完事要离开时,天色已然变暗,大概是吃饱了吧,他终于倚靠着那堆沙子睡着了。最后一束阳光透过排成城墙般的水泥堆照射到沙子上,金灿灿的如同宫殿,破旧的草帽遮住了大半个脸,黄橙橙的俨然就是一顶王冠。他睡得很香,鼾声带出的气流一次次冲击着粗硬的胡子,加上之前西瓜汁水的滋润,显得愈发蓬勃葱郁,黑底红格的汗衫下的圆鼓肚皮一起一伏,偶尔咂巴下嘴,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饕餮之中。我们没敢惊扰他,这个时候,在这方世界,在那个梦里,他就是王一般的存在。王,是不可侵犯的!
返回的路上,朋友告诉我他叫连华,还有个响亮的官名叫“罐长”,是他给加封的,至于其究竟是什么职位官有多大,他没解释我也不便细问,毕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知不知道又有多大区别呢!
也许是西瓜和草帽过多的遮掩吧,与连华初遇记得的除了能吃能干且有点愣外,其它并未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对于一个社会阅历并不算很浅的人来说,这点小风景实在难以在心底泛起太大的波澜,慢慢便也忘却了他。也就这年的冬天,朋友约我去要债。他干的工程早已交工了,可款项一直拖欠着,腿跑细了好几圈却连一个子儿都没拿回来。眼看快腊八了,讨工资的民工都踏破了门槛,有的索性带着老婆娃娃住进了他家来。朋友急得嘴上冒泡,后经高人指点闹到劳动局。其实这事跟我没一毛钱关系,碍于朋友情面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不是说人多势众,每张嘴吐点唾沫星子都可能摧毁一座城池的嘛!走进劳动局的大门,远远就看见办公楼的廊檐下站着一个人,走近才认了出来。连华套着一件灰土色的旧西装,黑里子口袋倒翻出来耷拉着,唯一的一粒纽扣吃力地拽着两扇衣襟,仿佛一松劲那大肚皮包裹着的肠子都会“哗啦啦”掉出一大堆。迷彩裤口紧紧绑在小腿上,半截光秃秃的脚腕还是从浅口的黄胶鞋中裸露了出来。
“大冷的天,穿这么单不怕感冒么?”我问连华。
“不冷。”他抱着军绿色的炮弹头水壶往怀里一贴,好像在取暖,脸上似乎也红润了几分。
“身体硬朗啊!”我由衷佩服起来。
“硬朗啥子哟,都老球喽。”连华笑了,嘴又呲到了腮帮子上,露出一排令人毛骨悚然的假牙。
我报以不自然的一笑,心里不禁纳闷:好端端地讨你的债,带上这样么个人有什么用,不怕丢人现眼?朋友看出了我的迷惑,意味深长地说,讨债这事儿,就要去大地方闹,越大的场合,越是要有一两个脑袋不是那么太清醒,最好是有点小残疾的人,保准能用上大排场!这句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可事后他讲的一番话我是完全听明白了。
连华来自四川一个偏僻山区的小村子,家境贫寒,三十来岁才娶了个媳妇,据说相亲时穿的那双皮鞋都是借来的,婚后没几天就跑到外地打工去了。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他揣着一沓不算薄的票子回到家时,却发现老婆和一个男人正在自家床上鬼混,一场在所难免的战争最终以他的妥协而收场。那女人威胁连华,若敢将此事说出去就立马离婚。连华清楚自家的状况,又担心孤寡的老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只好打掉牙往肚里硬咽了。可不知怎么搞的,没过多久村子里就传来风言风语,甚至有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了。当一个男人不幸戴了顶绿帽子时,日子不一定就真没法过了,只要你忍气吞声不说出去也没谁会知道的,或者在心底自我安慰一下,权当根本没发生这档事。可是当头上的那顶帽子变成青青草原时,事情就不得不面对和解决了。连华拎了把砍刀去找那男人寻仇,却被早有准备的仇家弟兄几个狠揍一顿,掉了好几颗门牙。接下来媳妇就跟他离了婚,没留下一儿半女。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臭婆娘给那野男人告的密,再后来急火攻心的老娘也走了,走投无路的他跑到新疆投奔二姐而去。也就从那之后,连华就得了一种牙痛的怪病,时常歪着个嘴叫唤。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长痛不如短痛,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拔光了全部病牙,五十不到的人却装上了一口白森森的假牙。连华生性戆直憨厚,为人木讷,目不识丁,却长了一身肥膘,力气有得使的,平时干些搬运装卸之类的脏活累活根本不在话下,后经人介绍去了我那位当老板的朋友处打工,倒也可养活了自个。
大凡能上工地干活的人,就没有他干不了的活。自从了解了连华的不幸遭遇后,总有种送去一份关心与同情的冲动,可就是找不到接近他的机会。也许是晋升之故吧,连华并不喜欢与工友套近乎,身居“罐长”要职的他似乎有了额外的动力,干活更加得卖力气,自告奋勇地揽下所有上料、拌灰、扛水泥的活,哪脏哪累就去哪。所谓“罐长”,乃一罐之长,也就是专门干跟搅拌机有关联的活,虽然戏谑的成分更多些,但好歹也是个官儿嘛!既然当着官,自然就得做出表率,加之牙口不好,每天他第一个起床,顾不得抹把脸就舀上一大盆米汤,抓几个馒头蹲在门口那块大青石上咬。他饭量极大,有次跟工友打赌,大清早一口气吞下了八个刚出笼的热馒头,惊得大伙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别人洗涮的当口,搅拌机已“嗡嗡”旋转起来,他则拎着把铁榔头一下紧似一下地敲砸罐身,急促的尖锐声冲击着众人的耳膜,也考验着喉咙下咽的速度。到了午休扯呼点,大伙都嫌时间不够用,连华倒是精力充沛四处溜达,有时还会跑到三四里外的树林里去捡野核桃。差不多到点时,他就一路小跑回来,鼓鼓的衣兜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极他夜间的磨牙声。紧接着那熟悉而又刺耳的敲砸声硬生生把大伙从慵懒中唤醒。偶尔闯进来个捡破烂的老太,连华就背着手大吼一嗓,声如惊雷,老太也装聋卖傻,抓起几个水泥袋就走,连华奋勇向前扯住袋子另一端。灰尘弥漫中,两个人像拔河比赛互不相让,嘴里骂着对方都听不太懂的人话,彻底丧失了“友谊第一”的精神原则。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收工时间,工友都迫不及待回了宿舍,搅拌机又开始旋转起来,连华的榔头声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着,完全盖过了厨房女人锅铲撞击的风头。就算再晴朗的天气,他也不忘拉块篷布将水泥盖得严严实实,下面压满了石块,四周再走一圈,脑袋伸进一尘不染的料斗里检查一番。末了,拍拍满身灰尘,双手反剪身后,在夕阳中站成了一个孤独落魄的王。
晚饭后的连华失去了罐长的身份,也彻彻底底褪去了王的光环。他蜷缩在宿舍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面无表情地看别人喝酒撕鸡腿。没人招呼他,或者压根就没想起过他。喝高了,瓶底朝天了,大家似乎猛然记起了他。
“连华,咋不过来喝两盅啊!”
“华仔,有啥心事么?是不是想那煮饭的婆娘了?”
“我说那娘们走路姿势不大对劲,原来是你小子搞的呀!”
“哈哈哈……”
大伙七嘴八舌起哄,一脸坏笑地爬上木床钻进被窝,顷刻间便是鼾声大作。
有天晚饭时间,连华阴着一张苦瓜脸走进来,手里破天荒提来一整扎啤酒,旁若无人地坐在墙角那个小木墩上,仰着头“咕咚咚”灌闷酒,那阵势连瓶脖子吞下去的心思都有。那夜他没吃一口饭,像一滩烂泥般在光板床上铺开了。天麻亮时他被老板的吼骂声吓醒了,顾不得头晕,踉跄着跑了出去,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得张大了嘴,并不牢靠的假牙差点掉了出来:昨夜的一场风来得实在太猛,尽管连华在篷布上做足了文章,但还是被撕成碎片刮到爪哇国去了。狂风挟带暴雨,可怜那堆水泥一夜间变成了一座坚硬的石山……
“妈拉个×,喝点猫尿就变成猪了啊!那么大的风把你家先人从坟里吹出来都不晓得啊?!今年的工钱你他妈也甭想拿一个子了!……” 老板唾沫飞溅,手戳着他的鼻梁骨,恨不得再捣出两个洞来。
连华大气都不敢出,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翻弄着水泥。此刻老板心里肯定在滴血,不知他心里滴的是什么呢?
活终究没耽误,连华揭去上面几层雨淋过的水泥后,终于看到有一大半还是完好无损的。搅拌机又旋转了,连华手里的铁锨开始舞动了。此时的他仿佛从水缸里刚捞出来的似的,肚皮下的饥肠也随着搅拌机里的灰浆翻滚起来。他抹把汗、倚着铁锨,双目无神地怔怔立在那里,哪还有半点昔日王的神采,凄风冷雨后的晨光中,瞬间就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还愣着干啥,眼珠子给老鸹啄瞎了么,没看见这忙不过来?”老板在不远处又吼上了。
雕塑一动不动。
“你他妈长耳朵出气用的?还不如剁了下酒吃!”
雕塑猛地转过身来,“咔嚓”折断锨把,脸涨得像猪肝,歪嘴扯到了耳根,晴天一道霹雳:
“老子不干了!钱,我也不要了!!”一甩胳膊狠狠地将锨头砸在地上,扬长而去。这一砸,砸掉的不单是饭碗,还有罐长的职位以及那王者的荣耀!
连华走了。走后的他再无音讯。一次在街上碰见原来的工友,聊起连华时他告诉我,那次醉酒是有原委的。连华认识了一个带俩孩子的四川女人,交往后答应跟他在一起,要求也不高,租个房子,吃饱肚子,过好日子就成。连华就打电话把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说给二姐听,并让姐给他拿出五万块钱出来。连华这十几年打工挣的钱悉数交给二姐保管,据说存款也达到六位数了,谁知二姐回话说那钱存成了定期取不出来,连华就说利息咱不要了还不成吗?二姐看推诿不过就说了实话,那钱呀,都让你外甥上大学用了!连华气不过,与二姐大吵一架,二姐就数落他,每年过年你白吃白喝白住不要钱啊?老家的媳妇还不是用我的彩礼换来的!连华辩不过二姐,只好撂下一句狠话:今后我不认你这个姐!二姐回应:以后我没你这个弟!工友接着说,老板还欠着连华不少工钱,还透露了一个秘密,其实啊,老板是有钱的,他就是有点耍赖,想托下去逼迫连华接受一百二一天的工价。天哪!一百二,别人不都是按二百结算的吗?
我无语。
翻过年的春天,我去市里办事,路过一个工地门口时,无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着。不远处站着几个戴白色安全帽、看上去领导模样的人正谈笑风生,指指点点,似乎对眼前人的工作很满意。搅拌机里的灰浆奏响轻快的音乐,连华手中的铁锨上下翻飞,腰间军绿色水壶里又跳起“咣当、咣当”的舞曲,整个工地仿佛迷醉在欢乐的海洋之中。只是,在这成天的迷醉中,摆置惯了铁锨砂石的他,会不会哪天又被别人迷醉、摆置?倘若真有一天,别人摆置不了或者压根就不想摆置他时,或许他已摆置不动自己手中的那把铁锨了;要么,他与这个世界的缘分也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