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清晨5点,五月初的天气,我把院子里晒台上,那件仍有些露水的衣服匆匆穿在了身上。那是一件青草色的长袖,领口的位置还特意钉了一只鸡蛋大小的白色塑料茉莉花朵。我只有三件可以与17岁少女年龄相符合的衣服,整个初夏,我在这三件衣服里轮回。
2008年,我即将迎来在别人眼中无比美妙,但对于自己来说却无比混沌的17岁。
那时候,我每天要在5点半的样子骑车骑行到隔壁的村庄上中学。
这天清晨,我穿着潮湿的青绿上衣。齐耳的短发,也刚刚清洗过,来不及擦干,便浑身湿漉漉的,猛蹬自行车,骑向隔壁村庄的中学。那天的数学作业我还没有写完,其中一篇作文,也没有按照语文老师的要求写成议论文。但自行车上的我,只担心,到学校衣服与头发会不会干,如此湿漉漉的自己,一定会引来那些不怀好意的男生与女生们的讥讽。
“哇,终于看到一个美丽的了,早晨来来往往,那么多女学生,只有这一个好看的。”
我扭头看向他们,远远地看过去,他们两条腿大大地分开蹲在地上,两只胳膊一只随意地耷拉在一只腿上,另外一只则半举着手里那只廉价的香烟。他们一人蹲在村里唯一一家网吧的大门的左右扇一边。香烟白色的雾气,从他们的手里漫过他们的脸,然后向上腾升到他们的头上然后飞向天上。他们的头发很长,但有些仍可以直立在脑袋上,有些则东倒西歪的横卧起来。他们一定是村里半夜头跑到网吧熬夜的孩子,而此刻的他们应该是在很早的清晨就在做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是啊,连社会女青年都算上,就这一个漂亮的。”清晨的村庄很安静,他们的声音狂妄而聒噪。
我与自行车,其实只是与他们一两分钟的擦肩而过,我确定他们是在说我,说我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那一刻,很多种感受涌向我:惊讶,自信,害怕,遗憾、、、
从这一个五味杂陈的时间点向前推,我一直生活在一个贫穷的环境里。在乡村炊烟饭菜的眼中,贫穷基本可以定位给一个家庭最基本笼统的特征,而漂亮这样的无关紧要的词语,在乡村生活里真的不值一提。
但所有的感受都不及我忽然明白的遗憾,我非常遗憾,在以往的16年中,我从没有抛掉一切,独立地去认识我自己。
即将17岁的我,竟单单因为贫穷,因为最不可抗拒的原因,卑微到尘埃里,开不出花来。
第二堂课是语文课,在我还只是刚刚把语文书从高高垒起的书群里,抽出来的时候,语文老师的一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站起来看着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气。他重新回到讲台的位置,声音宏大:我说过,我一直强调,中考最保险的就是议论文,开篇用排比引出论点,中间用论据论证论点,结尾得出结论,再次点题。只有这样写,你才能狗牢牢把握你的分数。
接着他又重新把头转向我:“只有你,全班只有你写记叙文。你这样的文章,0份都不过分。”语文老师的个子很高,又到了中年发福的年纪,听说很早就与妻子离了婚。他那半张脸凌乱的胡渣,黝黑的袖口,已经凸起来的肚子,与他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话,一起涌向我,然后又飞出我的世界。
“我仍然觉得,每种文体都只是思想表达的一种方式而已。”我已经第三次在对他说同样的话了。
话音刚落,随着同桌双手捂住眼睛的刹那,我的课桌已经被语文老师从四楼扔下去了。
他随即转身向我咆哮,我的身体已经抑住不住恐惧地开始颤抖,黑暗与血腥好像随时都可以来临。幸好校长与其他教师止住了他。
午饭时间,我被老师留校写10篇阅读理解,大多数的学生都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吃午饭,教室一下空了起来,我没有午饭钱,我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踩在全班的凳子上,思考起来。
自己怎样都算不上一个勇敢的人吧,同桌总是笑话我的寒酸,有时他甚至联和起我前后左右的人一起嘲笑我,我从不敢与他们打上一架;大雪纷飞的天气,我看见母亲仍辛苦地在村庄里叫卖着豆腐,我都不敢叫母亲一声。
但我竟已经第三次冒犯了凶巴巴的语文老师的“作文论”了-所有的文章都适用于议论文,中考最保险的文体就是议论文。
我很遗憾他并非我的第一位语文老师,当我第一次接触文体时,那时的语文老师说:所有的文体都只是思想的表达方式而已。我对此深信不疑到现在。在初三之前,我的父亲一直说我将来可以成为一名作家,我的许多个语文老师都称作我为有天赋的孩子。17岁之前,在一个安静的村庄里面,在一个贫穷的家庭里面,在一个孩子身上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中考前夕,开始报考志愿,班级里开始传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拿了某校的钱财,假若语文老师鼓励一个学生报考某校,语文老师便能拿到一份提成。
我成了被语文老师鼓励报考某校的大多数的一员。而某校在我们眼中只是一个花费高,教学质量又唯唯跛脚的一所高中,语文老师“鼓励”了好多个,而唯独到我这卡住了。
而我也是从那刻,开始撕开我的世界里,蒙在社会上一层美丽的面纱的一角。语文老师拿到了两所学校的提成,一所二星级学校一所三星级学校。而我们整个班级,被他“一手遮天”地分配到这两所学校中。而我选择了第三所高中,据曾经在那里上过学的姐姐说,这是一个学风良好,校风朴实的,适合乡村孩子的好学校。
我的惩罚是,不许上课,站在语文老师办公桌的旁边整整一个下午。我看着他喝茶,抽烟,谩骂,备课。时针悄悄地从下午两点走到二十点。他的世界很随意,而我只能一动不动地保持站立。
我们城市的中考在六月,而我的生日也恰巧逢在六月,2008年中考后的第二天,正好迎来我真正的17岁。我记得中考那天很美妙,母亲特意给我买了新衣服,这让我想起来网吧门口少年称赞的话。拿到语文试卷的时候,经过几番斟酌,我决定采用记叙文的书写方式。镇上中学(我们是去镇上考学的)的午餐很好吃,那时我边吃边发誓:一定要考上镇上的高中,而一切好像都只是为了来自镇上高中的一顿安详的午餐而已。
中考过后,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没有人预料到这场雨,我们都在教室里等待着家人的伞。我见过很多次这种场合,但那次的统一的等待很微妙,大家都在等待着一把伞,但又似乎都在等待着好的分数,也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好的未来,更像是等待着一个更好的自己。教室里昏暗着,但又十分闪眼,因为每个人的背后似乎都有一道光,一道代表希望的光芒。
而2008年,而17岁,而十年前,珍贵的竟好像只是一天而已。清晨,我抛开一切真正地意识到了自己外表的美丽;上午,我丢掉懦弱,拥抱真理与希望;下午我勇敢地并不盲从于社会的黑暗。最后这天的晚间的梦一定很甜美,因为那时的生活只存在更好的美好。
但如果真的让十年前的自己去评论十年前的自己,我想我仍然只能用“混沌”一词形容。那个时候什么都是模糊的,却偏偏做了最正确,最清晰的选择。
也好比我无法形容2018年现在的自己,还依旧美丽吗?还勇敢着吗?还依旧拥有赤子之心吗?我只能回答,我仍旧每日努力,仍旧不负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