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羞于藏。
我叫沟口。
我的父亲是寺院的住持,所以我从小在寺庙长大。幼年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起金阁的故事。在脑海里,金阁是那样璀璨且无尚。每次看到阳光闪耀,我都会怀疑那是不是金阁的投影。我不知道金阁的样子,但是我知道父亲说过,再也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
我天生体质孱弱,加上我说话结巴,相貌丑陋。所以我不愿与外界接触,这只会让我很难堪。“结巴的人为了发出第一声而焦灼万分时,他也像一只企图挣脱内心浓稠的黏胶而拼死挣扎的小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却为时已晚。”
我虽不善言谈,但是我的内心有着自己的想法。尽管我的外表寒酸,但是我的精神世界比任何人都富有。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眼看到金阁的样子。
在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他决定带我去看看金阁,那个他心中至高无上的金阁。我随父亲来到这里,内心不能平静。这座被烟熏的奇妙的东西,难道是被什么掩饰住了美。我想到这样一段话来表达我的感受。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梦幻的金阁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做什么评语,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那只被父亲称作“凤凰”的神鸟,在我看来更像是“乌鸦”的模样。尽管这令我些许失望,但是我坚信它有不一样的地方。父亲说:“人世间最美的东西就是金阁,这是真实的。”
父亲去世了。
我并不难过,我惊讶地察觉到,我甚至对父亲的死毫不悲伤。在送葬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看到父亲的遗体,我也面不改色,将毫无眼泪的脸不愧的表现出来。我想这与我的童年有关吧,父亲在我的心里,总是那样,有着距离感。
遵从父亲的遗愿,我做了金阁寺的弟子。父亲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称为金阁寺的“主人”。
在这乏味枯燥的寺院生活里,我认识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好朋友:鹤川。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经常拿各种甜点分给我吃。鹤川十分善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
在东京遭遇美军的空袭后,我的心开始躁动。帝都也会遭遇到空袭么?那么金阁寺也会不复存在。我将这个大胆的想法告诉了鹤川,这让他焦灼万分。说完之后,我的内心很难过,我不知道鹤川听不听得懂我结巴的语言。
我撞见这样一副表情。当我公开一桩重大秘密时,当我倾诉对美的激越感动时,或当我掏尽自己的五脏六腑向对方披露时,我所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面孔。这副面孔以无可挑剔的忠实,如实地模仿我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说,它是变成了令我畏惧的一面镜子。不论多么美的脸,这种时候都会变形,变成同我一模一样的丑陋。一看见它,我本想表达出来的重大事情,便会贬成毫无价值的东西,等同于瓦片......
“这是俗世。”
战争结束了,我们战败了。战后第一年,有一个美国兵带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来寺庙里参观,我作为向导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发生了口角,美国兵将女子狠狠的推到地上,叫我去踩她的腹部。我难以抗拒,就踩了下去,我的脚落下去,像落到了云端。我又踩来踩。美国人抱起女人,离开了。
我和鹤川一起上了大谷大学,继续去学习,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听鹤川说,最近寺庙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登门造访,说是寺庙有小和尚为了讨好美国人,肆意践踏她的腹部,导致她流产了。住持听了缄默不语,按女人的要求付给她医药费。当时没有人在场,但是副司听到后就认定是你。
他用透明的目光看着我,问道:“你真的干这样的事了?”
我心里是很紧张的,但想到住持没说什么,也没有目击证人,于是我便公然向这位朋友撒起了谎。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罪行,相反我觉得这是为了保全自己。
“我什么也没有干。”
到了大谷大学后,为了更好的结交新朋友,我和鹤川决定暂时分开。
他很快便交到了很多要好的朋友,而我还是一个人在树荫的角落里吃饭。直到遇到另一个人:柏木。
他是内翻足,我认为残疾人之间可以感同身受,因为他也在一个人吃饭。我尝试与他搭话,他淡淡的说“结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然后讲起了他卑劣的事迹。他是阴暗的代名词。在残疾的身体下是一个残损的灵魂。他会玩弄女人,欺骗她们的感情,花她们的钱,去调戏她们。并且还尝试给我出招。虽然他这样袒露,但也不乏真实。真实的他的样子便是如此,他敢于正视自己内心的丑恶,而我不能。此后我整日与柏木厮混在一起。可是每当与女人在一起时,我总能看到金阁屹立在那里,注视着我。
鹤川提醒过我,不要和柏木走得太近,我认为他是出于嫉妒。他好像假期要回家一周,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而我继续与柏木厮混。
鹤川死了。
电文很简单,是车祸。
我留下了在父亲死的时候都没有留下的眼泪。我好像又孤独了。我的唯一的朋友,就这样突然离世。我与这人世间仅有的温情,也被斩断。我开始懊悔,懊悔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懊悔自己没有在他生前珍惜彼此的友情。我在孤独的金阁,金阁也不曾拥抱我。
“我心中为鹤川服丧了近一年。我一旦开始了孤独的生活,很容易就习惯了,几乎和谁都是噤若寒蝉,我重新懂得: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是最不需要努力就能达到的。我也失去了对生的焦灼。逝去的每一天都是非常愉快的。”
我看到一只丑陋的狗。在大街上,它瞪眼看着我,半年烧了的脸,看样子十分狰狞。我跟在它后面,穿过了巷子。
看到了住持和一位女子。
“你竟然跟踪我!”
原来住持早就发现了我,我竟无言以对,师父就这样表演着双面角色。他肯定想将我赶出寺庙。
师父将我叫过去,说道“之前我是想让你继承金阁寺的,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忐忑不安中,说出了一句“你的那件事我知道!”
师父冷笑。直到又怎样,我就要被赶出寺庙。
在与柏木厮混的日子里,我成功变成了倒数第一名。如今寺院要赶走我,我不如一走了之。于是我向柏木借了三千块钱,并写了借条,按了手印。踏上了不知目的地的旅途。
火车上,又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我心中,金阁会被摧毁的,它不该立在那里,美是摧残,是毁灭。
在由良的旅店呆了三天,我被老板娘怀疑是逃犯,警察过来审问我,一听我是僧人,坚持要把我遣送回寺。
接下来的日子,每到月底柏木都会来向我催债。
“我就要离开学校了,走之前把钱还给我。要加利息。”说完他把几封信给了我。
我清晰的看了鹤川的名字。
“我听他也很亲密。不过他生前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是他的朋友。这是他过世前写给我的信。”
鹤川是自杀的。
他在生前,因为恋爱这桩俗事,认为自己内心阴暗,不曾豁然开朗,痛苦到去死。
而这些我都不知道。
金阁的美是应该永恒的,我心里埋下的阴暗种子,潜滋暗长。既然空袭没有毁掉金阁寺,那么我要亲手烧掉金阁,烧掉这快乐。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黑夜,我抱着几捆稻草,放到了金阁的周围。我已经确定报警系统有故障,大可以放心心动。
一把火烧掉金阁吧。
在寺中,点燃火柴,我看到了快乐。
浓烟呛鼻,我竭尽全力去叩门,但是无济于事。我喝下了近百片安眠药,拿出小刀,划向自己的腹部。
我想活下去,可是我正在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