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第五回
《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耽药武大遭殃》
1、偶然与必然,可怜人也可恨
就在这一回,形势急转直下,武大遭遇血光之灾。
一切看上去都很偶然,甚至,是偶然中的偶然:如果武松临行前不交代什么放簾子的话;如果金莲没当回事,没有每天去放簾子,那么,不会有钩子掉下来击中西门庆的那一天偶遇;又或者郓哥没找到武大;武大不相信郓哥举报,更不听从他的计划……
其实,没有如果,只有后果。更没有偶然。即便有,也都是偶然中的必然。
处境使然。
思维使然。
性格使然。
最终归结成一句:命运使然。
偶然是什么?
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楼深锁二乔。
是遥想公瑾当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当年赤壁大战,曹魏实力那是占绝对上风,孙刘联手也没戏,多亏一场东南风,才火攻成功,杀退了曹军。再来一次你试试?别说二乔,二十乔都要被曹操掳走,陈列在铜雀台上。这,就是偶然。然而,我们津津乐道了一千年的公瑾风流,真是把偶然当必然了。
必然是什么?
是我们第一回说到的,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历史规律不可挡,千寻铁锁也白搭。
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因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富,能超过三代就阿弥陀佛了。
必然,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
必然,就是不相信……偶然。
这一回,最大的偶然是兄弟:
前不见武松,后不见伯爵,兄弟却重出江湖。
所以说,这次的兄弟水分极大,不消说与武松比;就是跟应伯爵等十弟兄比,都很水。有多水?去看看那桃花潭水深千尺。
这个兄弟,根本就是个路人甲。
路人甲又如何?武大不也一直很边缘化么?这样的处境,导致这样的思维与性格:和路人甲一拍即合。
是的,武大很寂寞。
兄弟临行前再三叮嘱,约法三章,当然是煞费苦心,却也显得这个当大哥的无能到了极点;所以效果很有疑问——比不过郓哥一言相激,他就去喝酒了。
郓哥何人?小混混。路人甲。和武大何关系?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平时有何交往?能擦肩而过就不错了。
郓哥和王婆一样,眼中只有衣食父母西门大官人;何曾看见过武大?
郓哥喝的不是酒,是所谓的“义愤”,是气不过。气不过还能骗人家一顿酒喝,说明他不笨;而武大喝的也不是酒。是寂寞。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去请人喝酒。
严格说,是落寞。
不过是点头之交,两杯酒下肚,你看武大叫了郓哥五六声兄弟,比二哥还亲,看得我直心酸:
是的,对于亲兄弟武松,他从来只能仰视,哪敢以大哥自居?(自武松来家后,他连仰视的资格的没了:仰视他的换成了……金莲嫂子);
只有眼前这个小不点,多少还看得起他,跟他称兄道弟起来,才有点底气,也没啥距离感……
有一种兄弟,是可以救命的,譬如武松;
有一种兄弟,是可以致命的,就像郓哥。
古往今来,落寞的人很多,像武大落寞到谁才是兄弟都分不清的,也不少。
落寞,曾经是一种诗意的代名词。史上很多诗人,都曾经很落寞,经历过空山不见人,遭遇过小扣柴扉久不开,体验过江枫渔火对愁眠,但他们往往用落寞换成诗意,留下上述不巧的诗篇,慰藉了自己,也慰藉了后世。战胜落寞最好的武器,是不怕。害怕落寞,你就会更加落寞。北宋现实中,跟小说中的兄弟俩武大武松能比的,最著名的兄弟俩,就是苏轼苏辙了。
东坡当年被贬黄州,逆境失落中依然高唱: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东坡这种落寞,是一身傲气。
有这样的心态,一个人喝酒又如何?
而且,武大很天真。
听这郓哥随便一说,马上就要去捉奸。又不是第一次。之前张大户常来和金莲相会,他为何不恼也不捉?
只因武大知道,“原是他的行货。”(见第一回)
第一,论先来后到,张大户先;第二,张大户对他有恩,否则他估计要做一辈子剩男。所以武大忍了。
这回西门庆来了,又不比他先到,又对他没啥恩义,自然要拍案而起去捉奸啦!
这,就是武大的思维逻辑:很傻很天真。
他根本就没想起过:捉奸,不是有理就可以,更要有实力的。否则,就是自取其辱,甚至,自取灭亡。
其实,比起张大户,更危险更要忍的是西门庆。张大户毕竟已经日薄西山,且,哪里像西门庆这个流氓手段毒辣,做事没底线?
必须忍:至少要忍到你兄弟武松回来再说。
武大挽起袖子,说“便去捉奸如何?”时,不仅不知道这回对手之强大,更忘了自己还有个坚实的后盾——武松显然已经初步预料到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方面,郓哥倒比武大清醒些,至少他跟对方打过交道,略知道西门庆的实力,不仅仅限于武力方面:
“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个……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你一状子,干结果了你性命。”
郓哥知己知彼,出的却是馊主意——依然要去捉奸,且咱两个打配合,捉他一个现行。
王婆的十件挨光计,前面大家才见识过,知道是什么级别,差点可上凌烟阁了;如今这郓哥定的捉奸计,相比之下,绝对是幼稚园水准,让人笑掉大牙去!
且,这简直是直接将武大往黄泉路上赶过去啊!
武大的天真很致命。
天真,是一个会长大的形容词:少年时可爱,成人后可悲。人人都天真烂漫过,我们长大后都迫不及待地告别了天真,甚至痛恨天真: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有极少数人除外:作为政治家苏东坡,从小天真,一辈子天真到老。
话说东坡在镇江做官期间,同时也苦心修炼。自以为修为很高了,于是写了一首偈:,“稽首天中天, 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结果送去给佛印和尚共赏,却被批了个屁字的评语。东坡很不服气,当即过江去找他理论。结果佛印早就在江岸边等着他呢。一见到东坡,他就笑着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东坡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东坡这种天真,是一种可爱。
源自性灵的天真,无法被世俗伤害。
武大很可怜。一直。
他不加思考就听从路人甲郓哥的妙计,亲热叫他兄弟,还给了对方两贯钱和几个炊饼,作为酬谢。武松若在此时赶回,看到此景,当场要吐血。
且看武大回家去,金莲的表现是——
主动说要给武大买酒喝。本来是经常欺负他的,“近日也知道无礼,只得窝盘他些个”。窝盘是方言,也叫窝伴:温存的陪伴、抚慰,略带讨好的意思。买酒喝,当然算讨好的一种。武大对此的反应是?“不做欢喜”——不适应,俨然受虐惯了。
酒,在武松的约法三章里是严令禁止的。但这次金莲主动提议喝酒,却显然与武松无关——她是真的内疚。即使和张大户私通,估计也没那么内疚过(张大户多半是金莲第一个男人。)
武大本来就对此“有些疑忌在心里,”现在当然更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直接告诉金莲:“刚跟一个一般经纪人买了三盏酒吃了。”吃过饭后,当晚无话。
这个一般经纪人可是非同一般。是个挑事的主。表面上当晚无话,更是平静里蕴藏风暴,蓄势待发。这一夜,估计武大也是彻夜难眠,反复重温郓哥儿的捉奸计中每个细节。捉奸这么大的事儿,自己亲兄弟靠不上,却要靠这个萍水相逢的小流氓……
这一回,真个是远亲不如路人了。
而金莲一心想着西门庆,不但没注意武大反常喝酒这一举动,更连次日武大只做了三两扇炊饼就出门也没在意。武大真是虽生犹死,唯一的一点存在感来自老婆的内疚。可怜之极。
古往今来可怜的人很多,像武大这样的,不多。
杜甫到了晚年,亲朋无一字,至少老病有孤舟。最可怜的还是李后主: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今昔对比,落差太大。
东坡也很可怜。他同样自小两兄弟一起长大,手足情深却聚少离多,中秋节也只能独自饮酒,给亲兄弟写信写诗,来表达作为兄长的思念之情。由此竟诞生了千古绝唱:
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东坡这种可怜,又叫作坚强。
值得一提的是,金莲同样可怜:
等武大一出门,她马上“便踅过王婆茶坊里来等西门庆”。有身体固然好,但需要那么急么?
这个踅字再度出现,却是用在金莲身上,用得特别妙:之前西门庆在王婆茶坊前,踅了何止七八十遍,包括王婆也踅过;不想现在竟轮到金莲……
谁踅谁被动。
久旱逢甘雨的女人,就是那么迫不及待么?
其实,佳人完全可以矜持一点。哪怕是一丁点儿。
可怜金莲只知道释放挤压多年的激情,不知道收。哪怕收一点儿,也不会走向杀人的不归路。
武大可谓处境落寞,思维天真,性格可怜。
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按昨天部署,郓哥打掩护,武大来捉奸。捉奸未遂反遭其害,那是注定的了。出谋划策的郓哥早已逃之夭夭(反正也不关他鸟事),可怜武大一个人躺在床上,只是“气得发昏。”伤势并不算太严重。
固然是人争一口气。可是,究竟有什么好气的呢?金莲又不是第一回。是你偏要捅破这层窗户纸。捅破就难堪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此时对方并未起杀心——“只指望武大自死。”
武大终于想起了兄弟。此时,再向妇人发出那些武松回来后果很严重之类的警告,还有什么积极意义呢?
只有负面效果:逼对方狗急跳墙。
武松,当然是武大手上最锋利的宝剑。
利剑伤人,也能伤及。就看你怎么用。
所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李白《侠客行》)
当吴钩宝剑展示霜雪一样的明亮,只为先声夺人。
又所谓: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
最有威力的宝剑,应该不露也锋芒,一听就胆寒。
利剑高悬而不落下,才是最有震慑力的时候;利剑一旦出手,就没有回头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当然是武大死,怎么可能是金莲西门亡?
武大最可怜也是最可恨的地方,就是乱用武松这把宝剑——
平时对妇人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竟然要抹杀武松那点可怜的存在感(试想,如果他隔三差五提一下武松,金莲会不会告诉王婆,王婆会不会提前收敛一点儿?);而到了危急时刻,一看郓哥这大兄弟跑了,就把远在天边的武松当做护身符,利剑随随便便出鞘:
你们等着啊,等着我兄弟回来收拾你们哈!
人家才不等呢。逼上绝路,人家当然要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