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清泠从窗缝开始往进钻,瞧这阵势,分明在通告着一个事实:冷秋。
每次一哆嗦,我都不由摸摸自己的老寒腿,为即将到来的湿冷的冬天表示惆怅;
但惆怅是暂时的,人一作深沉状打算思索什么的时候,身体就会变得异常敏感。比如,我这往年只对雾霾敏感的嗅觉,冥冥之中就能闻到一股幽香。
一股清泠的幽香,扒在窗子缝口,虎头虎脑地探着头。
这是南京十月的桂花香。
在小区居住了大半年,直到最近几天,凭借不可置辩的摄人香魂引路,我才在楼下繁盛的绿植堆里认清楚桂树的存在。
花香四溢,十里弥漫,故而,桂花又名“十里香”。想来桂花之所以让我如此着迷,大抵是因为她不同于春夏里盛开的群芳,不会觉得过分艳丽而生腻,冷秋里也不需要那份艳丽。
桂花可以称得上朴素了,花色多以淡雅黄为主,偶尔也见朱砂红;花型偏小,因而总是一串一簇,远没有牡丹之类足以细临观摩的雍容身段。
如以颜值而论,桂花只能是平淡;但颜值之外,花香上,桂花可谓决胜千里。
桂花香味极有辨识度,浓烈而不腻歪,清雅但不失味,随风十里,醒目怡神。
在这个短袖T恤换成长袖衬衫的时节里,在这个清泠到引人愁苦的冷秋里,桂花独舞人间。
作为南方亚热带地区广泛种植的街景树,桂树太过平常,默默无闻到让人一整个春夏都忽视其存在;她没有出挑的身段与颜值,从来都不是闪光灯镜头追逐的目标,但她典雅自爱,洁然一身,在冷风秋雨里,在游人散去的黄昏,盛开着无需追捧的漫步迭香。
这让我想起了北方故乡的槐花。
几乎与桂花全然相反,槐花盛开在阳光像巧克力糖温暖甜腻的春日。
作为广受欢迎的街边树,槐花很自然地就肩负起一项使命——我以我广袤分布在黄土高原、华北和东北大地上的信誉担保,我正式宣布:从今儿起,春天来啦!不用再躲“倒春寒”啦!
这份慨当以慷的自信缘于槐花的后知后觉。
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槐树攻占了北方绝大多数的街道守卫不假,但也还有一些份额,是留给其他树种的,比如柳树。为何要单提柳树呢?因为柳树才是真正的送信使者。
在北方大地上,最早觉察到春天气息,非柳树莫属。在冰雪还未消融时,在西北风卷着尘沙聒噪时,在村里老大爷双手捅在棉袖里蹲靠着背风墙晒太阳时,尘土般微弱的嫩黄柳芽就开始试探冬春交替的战况了。这是一段残酷的拉锯战,人们称之为“倒春寒”,此时的春风还没有温柔到“剪刀”,而是春风似冷针。也只有对自己瘦削身形极度自信的柳芽,才敢当第一个观众。战争散场,柳芽自然是第一使者。
这一切都被柳树旁边佛系的槐树看在眼里,对此柳树表示理解,想来柳树的最强项是啥?举世无双的曼妙身段啊,在早春里,诸位还在冬眠里瞌睡的时候,柳树就能长袖善舞,待到盛夏,更有风情,至于四月里的满城飞絮,大可以理解为柳树跟粉丝的友情互动。
柳树是满身天赋的贵族,但槐树不一样,她一年只有一次盛开的机会,她必须全力以赴。
待到每年柳芽放心抽出新叶时,槐花就要准备出场了。
她没有闪亮的舞台,只有万千路旁的哨岗;她没有固定的粉丝团,只有路上行色匆匆的目光。
槐花没有雍容的衣装,初春里想像牡丹一样唯我独尊地绽放,首先急促的时间就不允许,因此,槐花一簇一团;
盛开在北方还没从凋敝冬日的黄土地,槐花选择了两种颜色出道:天雅白与淡紫红。
花期只有十到十五天,槐花的盛开一天比一天热烈。让你毫不怀疑,确实春天了呢!
槐花盛开时,槐树新叶还未完全抽出,得等到花期过后,树才能真正绿起来。因此,放眼望去,那是一树一树的花开,从山谷到田野,从门前院落到街道路边。
在北方,槐花盛开的时节,才叫春天;杏花、梨花固然也惹眼,但限于基数偏小。只有一整年路人甲般其貌不扬的槐树,变幻出如此让人迷醉的槐花,才能证明春天的魅力。
不止于此。
如果你了解槐树的普通与艰苦,多多少少会觉得,这样的槐树在她有机会绽放的时候,一定是憋着一口气,这不难理解,正如穷人家的孩子,越发努力,也越容易带有一丝戾气。
但你要愿意在槐花盛开的时节,停车歇脚一片刻,凑近了去看看这并不美丽的树种的结晶,你应该会和我一样,被一簇一团的槐花打动——她只有盛放,没有争放;她花瓣虽小巧但圆润,并没有刻薄的姿态向外伸展;她花色纯粹,近乎单色,没有浓淡相间引人入胜。
她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很用力地开放。
她没有顺遂我的设想,一定要证明点什么。
如果你近距离见识过她的花开,就明白,她的盛开里留有着并不外露的圣洁。但她似乎无意诉说。
在以往的每个春天里,在乡下的万千道路旁,更常见的是这样的场景——
两三个大人带着一堆小孩,嘻语嬉闹,拿着长竹竿或木棍职称的钩子,从一树花开钩离出挽在手臂上的一小笼一小笼的槐花枝,人们摘下槐花带回家,第二天的餐桌上会多出一碗碗槐花麦饭。
她生于泥土,在漫长的岁月里,只是路人甲般的无闻,等到一年一度的表演时刻来临,她发现自己也能在某些时刻,触碰到珍藏已久的天赋与圣洁,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放下天赋,只留它们在蓝天春风里透了一丝喘气。尔后,俯下身子低下头,在蜂飞蝶舞里,与童叟嬉戏。
南方的桂花糕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