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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将泡过盐水的嫩豆腐从盆里捞起来,颠出水分放于案板之上。趁手的菜刀只“哆哆哆”纵横几道,一粒粒豆腐丁就滚开来。
锅里下油,“刺啦”声中,嫩豆腐着色,白烟与豆腐的清香从锅里溢出。
静姝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拎几粒粗盐,又切了些青葱,铲出锅。
哦,对了,老爷爱吃点辣。又从水盆里捞出两颗亮面的红色小米椒,剁了撒于豆腐之上。
如此,老爷爱吃的小葱辣味豆腐就做好了。
这道菜,静姝给老爷做了三十年。
几点黄褐色的汤汁洒在瓷盘碗边,静姝抬手将那颜色抹去。
“不知老爷是不是还和前几日一般,不吃这菜呢?”
极淡的眉头一蹙,静姝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将饭菜装在食盒里。
原先,老爷是很爱吃的。只不过,这几日突然吃了这菜会吐,昨日,连闻到味道都觉得难受了。
静姝想不通,提着篮子穿过小院,经过王大娘豆腐铺都没打招呼。
“张家娘子,又去给你家夫君送饭呀。”
走出去了几家铺子,静姝才应声:“是呢。”
她本就清瘦,这几日忧虑老爷吃饭的事,小脸上的雀斑都似乎变密了些。
过了小桥,绕过水榭,朝东再走半里路,就到了老爷读书的别苑。
这里清净,穿过月亮门,是一片竹林。
老爷最是喜欢别苑里的青竹。
静姝停下脚步,仰长了脖子,深吸了一口气,眉眼稍稍舒展了些。
当年,老爷也是在竹林救的她呢。那时她尚未修炼成人形,贪玩落入猎人的陷阱,是他跳下深坑,寒冬腊月里,将她搂在心口,在洞里待了两天两夜。她记得他的胸口炙热温暖,心跳有力。
“还以为是多厉害的角色,只是一只几百年修为的狐狸啊。”忽然竹林间传来陌生清丽的女声。
静姝心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隐约嗅到空气中有暗暗的花香。此花是……引魂花?这花香能扰人心智,老爷他……
抬眼望去,一名女子歪着身子靠在廊下,水绿色罗裙隐在一旁的青竹中,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望着静姝,让她眉心微微发胀。
“还是只姿色平平,仙资平平的。”女子水袖一甩,掩口嗤笑起来,“初次见面,我是小蝶,是张郎未来的妻子。”
未来的妻子?静姝面不改色,心里却“咯噔”一声,这几日老爷吃不下她做的豆腐,原来是因为她?
不,不可能,他可是她的张郎。可,这引魂花在此,他会不会已经着了这小妖的道?
“原来是你这小妖作祟,我就说这几日别苑怎的妖气弥漫。”
静姝将手中食盒放下,手指一翻,方才还有薄茧的手指就化作利爪,一团碗口大的莹蓝色狐火就冒了出来,朝女子飞扑而去。
“带着你的引魂花,速速离去!”
小蝶有些惊慌,没料到静姝会突然攻向她,一个闪身,已从廊下出来,左肩处的衣裙破碎,里面闪着蓝紫色磷光。小蝶修长的手指拍了拍肩膀,衣裙又恢复原状。
“原来是只蛾子,道行也不在我之上。你不在山中修炼,来此作甚?”静姝扯出一抹浅笑,细长的眼睛微眯着。
小蝶轻哼一声,身姿摇曳,“凭什么你来报恩就来得?我来不得?我也是承了他人的恩,下山报恩的。”
静姝见方才还不屑轻佻的女子,此时却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蹙眉,有些不解,“你怎知我是来报恩的?”
“我知道,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小蝶靠近静姝,桃花眼紧紧锁住静姝。
静姝在她眼里捕捉到一丝幽蓝,她想看清,小蝶却似有意躲闪。
“你与他做这清水夫妻,三十年来无功名也无所出,他早就厌弃你了。你还是放弃吧,由我来替你。”
“你懂什么?”静姝有些不悦,提起地上的食盒,往书房去。
“我劝你速速离去,你要去报恩,就去报,别待在这。倘若你害了张郎,休怪我不客气!”
两人擦肩而过时,静姝言语狠厉了些。
“我就是来报恩的!”小蝶说,“姐姐,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静姝诧异,她目光落在她精致的小脸,远山似的眉,再到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翘的下巴上,“你我何时相识?”
小蝶身形摇晃,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姐姐为了这张郎,将我忘了?你忘了从那蛛网上救了我,还夸我漂亮?忘了与我一同在花间休憩,说要一辈子与我在一起?你说过,你去报了那秀才的恩,就回来,让我等你的……我一直乖乖等你,一直一直等你,要不是听到了你在此,我也不会下山来。”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小蝶白雪般的脸颊滑落,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静姝蹙着眉头,在脑中搜寻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
“既然你说承的是我的恩,那就听话,不要在此停留,莫要害了张郎。”
“我才不会害张郎!我要给他生儿育女,给他寻灵药助他考取功名,让你早日完成报恩,跟我回去!”小蝶一把拉住静姝的袖子,桃花眼圆瞪。
“愚蠢!”静姝怒喝一声,“人妖殊途,你这是要害他!给他取灵药?助他考功名?这不是他的命数,你若是用妖法强行干涉,会遭天谴的!”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小蝶说。
“好不容易修成人形,要为自己活。”静姝说。
“那就如你这般?日日做这寡淡无味的豆腐?你我好不容易得了道缘,理应早日报恩,回山中修炼才好。为自己活?三十年,虽不长,也能涨些修为,总比守着一个无趣的老头蹉跎岁月的好。你这话是怎么能说出口的?”
小蝶水袖一甩,静姝的食盒落在地上,盖子滑开。
静姝大怒,她抓住小蝶的衣襟,细长的狐狸眼瞪大了,胸口起伏着。
她真想杀了她!方才还说要当老爷未来的妻子,说要报她的恩,如今怎么能说出这般难听至极的话?
他救她于危难,她陪他挑灯夜读,听他说醉话,同他赏月看花,为他收了利爪,失了修为,洗手作羹汤。
她曾想给他纳个妾室,可老爷不愿,说要是她无法孕育子嗣,他就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是多么好的人,这三十年,怎么就是蹉跎了?
不能闹出大动静,老爷还在读书呢。
静姝平复心情,放开小蝶,又蹲下身察看食盒里的豆腐。
很好,里面那盘豆腐还冒着热气,瓷盘边缘都不曾污染。
“你不懂,”静姝的声音柔柔的,没了方才的厉色,“我承他竹林相救之恩,自然是要还他恩情,这怎么就是蹉跎岁月?”
“他不是一般人,虽愚笨固执了些,但本性纯良,淡泊名利,他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功名子嗣。想要报恩,就要护他一世安稳,这是我选的活法,怎么能图快,想着用妖术替他改命数呢?”
静姝话音未落,书房门 “吱呀” 打开。
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扶着门廊,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很是清明。
“静姝,”他唤她,“莫要争吵,让她走便是。”
他看向小蝶,语气温和却疏离,“我留你在此,是因你说来此寻你姐姐,不想你却误会我要娶你。听你与我夫人说的,是想要为夫人好,为我好,我知你是良善之人。倘若你真想为我们好,便回山中去,莫要再扰了这份安稳。”
小蝶愣住,她很是愤怒,但她却说不出话来。
这平时蠢笨愚钝的张郎,此时牵着她那长着雀斑、平平无奇又执拗的姐姐,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暖。
她有些嫉妒。
再看静姝,她目光里,也是自己读不懂的温柔。
终究,她只是张了张嘴,将想说的话咽回腹中。
红唇轻启,“姐姐,张郎是个好人,我用引魂香引诱他,他昏睡时喊的都是你的名字,我输了。我会等你,三十年,三百年,我都等。”
一阵风起,小蝶化为一抹青绿离去,随之离去的,还有个扰人心智的引魂花香。
张郎接过静姝的食盒,一手拿食盒,一手牵静姝,“终于舒坦了,你随我来,你我夫妻二人今日共饮几杯。”
静姝的手被张郎牵着,触感有些粗糙,有些潮湿。
“你……不怕我吗?”她问。
“怕什么?怕你是妖吗?”张郎没有看她。
静姝轻轻“嗯”了一声,手从张郎宽大的手掌挣脱出来,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会?三十年,我不知道什么妖不妖的,我只看到最好的妻子。”
手再次被牵住,静姝听见她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着。
张郎从竹林里挖出一坛酒,拉着妻子在凉亭坐下。
酒坛盖子被掀开,酒香飘散出来。
张郎一口豆腐一口酒,苍白的脸渐渐有了红润。
“你前几日一吃豆腐就吐,我还以为你不爱吃了呢。”静姝细长的眼睛如弯弯的溪水。
“怎么会?我是嗅不得那莫名出现的花香。”
“哦?”静姝心里一惊,那就是因为小蝶,不是因为她。
“不谈其他,今日有酒有菜,有夫人作陪,夫君我甚是欢喜。那日林大人宴请,山珍野味应有尽有,但我就想吃这辣子豆腐,”张郎唇边半长的胡须一翘一翘,“尤其是夫人做的。”
“油嘴滑舌,”静姝掩口笑起来,“吃了三十年都不腻吗?”
“不腻不腻,还可以再吃三十年。”张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