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生于1937年七月初十，那个年代，生存都是屈辱的。大半个世纪过去了，姑妈对于少年时光仍能如数家珍，然而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却没有任何记忆，今年年初姑妈被确诊重度老年痴呆。

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姑父去世前，后来的岁月都被抹杀，无论痛苦快乐……

姑妈是爸唯一的姐姐，奶奶去世的时候爸三岁，姑妈十岁，爸是姑妈带大的。她就像个小母亲，从没有一刻放松过对爸的关爱，直到现在，古稀之年，仍然记得饭桌上给爸夹菜添饭……他们之间的感情任我如何想像形容都不够深刻的。不过妈妈反反复复抱怨姑妈一辈子，爸都是被姑妈惯坏的，吃不了苦还脾气大……

我们堂兄妹十七个，无一例外都对姑妈敬畏有加，没有谁敢在姑妈面前言语造次，更没有人在姑妈面前肆无忌惮，大逆不道，否则，连同父母都要被姑妈呵斥怒骂。记忆中，每一年的大年初一都是在姑妈家度过的，济济一堂，欢声笑语。几十年的惯例没有一年例外过，所不同的是往年都是姑妈亲自操持，如今，都是表嫂表姐们忙碌了。

我小时候因为多灾多难，据说要寄养到别人家才能长大，于是，被养在姑妈家三年，平时可以回家，逢年过节一定要在姑妈家过的。

姑妈家离我家也就两里路不到，是个单独的小村子，只有两户人家，三面环水，正门对着的是田地，屋前有一大棵栀子花，比我年龄还大。前年回家那棵像树一样蓬勃的栀子还在，初夏开满大朵大朵的栀子花，花香满院，姑妈有时候会把花摘下来别在衣襟上。菜园里还有一棵爬满篱笆墙的金银花，更是清香。夏天，姑妈会把金银花摘下来一小把一小把扎起来，栀子花几朵扎成一束，让表姐们拿到学校去卖。

屋子北边西边都是菜园子，瓜果蔬菜吃不完都送给我家和伯伯们家里。环绕家前屋后的水塘里长满了藕和菱角，藕是姑妈家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过我们更喜欢的是脆生生甜甜的菱角，嫩的时候生吃，稍微老点就煮了吃，姐妹们最羡慕表哥坐着木桶在荷花荷叶间穿梭，摘荷花，捞菱角……六姐有一次大胆坐木桶去摘荷花，不慎落水被姑妈好一顿骂，从此姐妹们更没机会下水，只在岸上等着盼着吵嚷着。

因为孩子们多，且都差不多大，贪吃的年纪，姑妈还会留个几分地栽荸荠，种打瓜……夏天的时候，打瓜熟了，表哥成担挑回来放在井水里冰镇，哥哥姐姐们都是挑瓜能手，知道哪个甜哪个是“猫肉”，最小的我当然是待遇不同的，姑妈命令把好吃的留给我，还不能吃多了坏肚子。

好的都留给我，这个待遇一直持续到我离开老家去外婆家，年关时候，家家腊肉咸鹅盐鸡……姑妈家的鹅腿鸡腿肯定都是留给我的，表哥表姐们大我很多，都很自觉把好东西留给我。特别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妈让我去姑妈家讨个什么物件，我中午去一直待到傍晚。下雪了，要回家，姑妈把煮好准备待客的鸡腿拿给我，两个，一手一个，边走边吃，路上积雪不小心滑倒，鸡腿掉了，爬起来找到捡起来不舍得扔，一路吃到家。

后来，大姨来接我去苏北，临走的时候爸带我去姑妈家道别，姑妈哭着说怕我想家想坏了，怎么办呢？去姥姥家能念书……一直拉着我把我送到路口，还塞了十块钱在我手心里，那时候，不知道怎么那么穷，真心没见过十块钱，钱攥在手里被汗浸得透透。回头看，姑妈还远远站在路口，习惯用手遮住眼帘，大概是等我走远，直到她看不见才回去吧。

这一走就是很多年，第一次回老家已经是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七八年过去了。我带着两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表姐作为代表回家参加哥的结婚喜宴。一路颠簸转车，第二天下午才到家。

爸说去看看姑妈吧，小时候的乐园现在看起来荒芜不堪，表哥表姐们都已成家另住，只有姑父姑妈老两口还守着老屋，虽是修葺过的，仍然觉得落寞。老远就看见姑妈用手遮着眼帘向大路上望，我老远开始喊她，她迎上来一把把我拉在怀里，乖乖肉啊不停的叫，长大了，变样了，这么多年想坏了……我失声痛哭她不停擦眼泪。我爸说，想丫头，丫头不是回来了吗？哭什么呢？在那边过得好着呢！姑妈责备我爸，过得好也是离了爸妈的孩子！

晚饭说什么也要留下来，抝不过她，吃的真心叫累啊！杀鸡宰鸭，忙到好晚。吃饭的时候还把我当孩子，肉一个劲往碗里夹，怕我吃不饱，一会儿来添饭一会儿问要不要喝汤，我抡开腮帮子吃不完，为了她高兴，我吃得差点没溢出嗓子眼儿！

没过几天要走了，去告别的时候姑妈又哭了，这一去又什么时候回来啊？在那边舅舅舅妈都待你好吧？想家就回来啊！……一路送一路拉着我的手叮嘱祷告，我哽着喉咙只知道点头！到了路口还要送，老远回过头还看见她站在那里不走不动，手遮着眼帘一直看。

时间过的快呀，我要嫁人了，姑妈说什么都要来看看，千里迢迢过来看见我家先生，别提多满意，说高高大大看起来也诚实，到人家好好过。我那时候沉浸在幸福里，根本无暇顾及，姑妈已经老了，满头白发！

姑父病逝的时候，接到通知赶回去，走进家门，姑妈正絮絮叨叨哭诉，堂姐们团团围着劝慰，看见我进门磕头，九姐一把把我搂在怀里，姐妹们抱头痛哭，以后再见不到姑父了！然而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姑父走后，姑妈执意一个人留在老屋，说没准姑父回来见不到人，后来再不肯离开老屋，经常自言自语……

今年，我妈说姑妈浑得厉害，记不住事。我怎么能想到一辈子精明能干的姑妈真会痴呆？看见我仍然拉着我叫乖乖肉啊，孩子都这么大了！一个“孩子几岁了”的问题一顿饭功夫问了五六次！问的我眼泪婆娑，岁月多无情，原本我心里记忆里强大的姑妈精瘦精瘦的，眼神浑浊迷离呆滞，脸上大块的老人斑就像岁月贴给她的标签。洗澡找不到毛巾，睡觉找不到床，出门不知道门在哪里……还不停闹着要回家，惦记家里的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子……

姑妈信佛，见佛就拜，寒山寺西园寺，我带着她一路走一路拜，万般虔诚心无杂念，不知道佛祖是不是有见到凡间有这样一位信徒，辛劳一生善良一生，此时，她已垂垂老去，可否见怜，赐她安康？！

2015-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