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食铁兽一路上哭哭唧唧,说自己失恋了。
我满脸无奈,摊开手对它说:“失恋的前提是你恋过,你这种单相思不算失恋,最多算……”
“算什么?”
“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它一气之下就要扑过来打我,我使了个定身咒,将他定在半空,姿态奇丑无比。
它终是静了下来,遵循着将臣的意愿跟在我身边,只是偶尔皮起来令我有些头疼,少不了被我一顿狂揍才安分些。
不过这一路上有食铁兽陪着,孤寂是少了些。
我们依旧白天赶路,到了晚上便放下黄泉馆随处歇息。
食铁兽明明可以化作人形,却始终保持着动物的外形,还故意将身体限制在三尺高下,看上去胖乎乎,确实有些可爱。
而来黄泉馆喝酒的那些人,偶尔来了女妖,便少不得抱着食铁兽在怀中把玩。
这家伙好歹是蚩尤坐下的上古凶兽,此刻在女人怀里,却温顺的不像话,还时不时拿自己的身体朝着别人胸口蹭。末了还不忘丢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似乎在说:“看,爷这招不错吧!”
我一阵头大,恨不得当场揍它一顿。
那一晚日落西山,我把黄泉馆放在了一处山上,远远望去,下面村庄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天暗了下来,黄泉馆没什么人过来,食铁兽有些不甘心,今天可没有好看的女人抱着它了。
我在门外支了一张桌子,自斟自饮。
忽然,从山下的村庄里传来一声蝉鸣,其声凄切,幽怨悲切。
我问食铁兽:“你可曾听见了一声蝉鸣?”
食铁兽在馆内大口喝酒,听了我的话,放下酒坛,一抹嘴巴,说道:“你是不是傻,现在是深秋,蝉都死光了!”
我望向四周,秋风萧瑟,树叶零落,时节确实已经到了深秋,可是这一声蝉鸣,我听得真切,断然不会出错。
正犹豫着,蝉鸣又传了过来,一声声摧人心肺,似乎有无尽的哀怨,要在这一声声说清楚。
食铁兽拎着酒坛子出门,望着山下的村庄,说道:“奇了怪了,还真的有蝉鸣,我活了几千年,还没在深秋听过蝉鸣呢。”
蝉鸣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戛然而止。
接着一道流光从村庄飞了出来,落在我们面前,流光显化成一个中年人,一身褐色的衣裳,满脸沧桑,开口声音嘶哑:“打扰先生了。”
我起身还礼,邀他坐下,问他:“方才蝉鸣,是阁下所为?”
他目光流动,望了望山下的村庄,又回过头,说道:“为一个故人送行!”
2
据说,有的蝉在土里要待够七年,才能破土而出,然后才有七天的生命去放声嘶吼。
而修行一途,在于日积月累,年岁够了,方能修成人形,羽化登仙。故而那些寿命长的动物,在修行上有天大的优势,诸如乌龟之类,活得时间长了,总会修行又成。而世上又有蜉蝣朝生暮死,一生于旁人看来,不过须臾,若想修行有成,除非有奇遇。
夏于初夏时分破土而出,飞上树枝的那一刹那,周身蝉鸣大作,声音如铺面盖地一般涌过来。
夏却不出声,他觉得在土里待的时间太长了,想看看这外面世界的模样。可是别的蝉告诉它,生命只有七日,你飞不过一里方圆,还不如放声高唱,用声音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
夏沉默良久,却还是没有开口。
别的蝉自顾自鸣叫,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划破夏日的天空。
夏在一株柳树上思考,他想这短短七日,便是一生,这一生来这世间,难道只是为了嘶吼七日,然后就魂归黄土?
第六日的时候,身边的蝉叫的更欢了,他们似乎知道明天便是自己的死期,想拼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声音。
夏依旧不出声,可是也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它望着树上密密麻麻的蝉,又望了望青山绿水和大千世界,似乎有些不甘心。
忽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说:“别的蝉都欢快叫着,你这蝉怎么不出声?”
夏低头一望,树下站着一位僧人,月白色的旧僧衣,破败的草鞋,显然是一位苦行僧。
那僧人眉眼间皆是慈悲,他张开手,夏便振翅飞到了他手心里,那僧人笑笑:“倒是颇有灵性。”
而后又宣了一声佛号,说道:“这满树的蝉,明日便要凋零了,你是不是有些不甘?”
夏在僧人手心将头低下,拜了拜。
僧人笑笑:“佛门有一种闭口禅,闭口不言,一生潜修,便能成佛。你既有此意,便可修闭口禅,定有羽化登仙之日。”
那僧人在树下坐下,过了一日,所有的蝉都凋零而亡,只有夏活了下来。僧人在树下念了《往生咒》,飘然离去。
3
夏依然活着,只是终日闭口不言,未曾鸣叫过一声。
它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七日,每隔七日,都会看着大片的蝉从树上落下,归于尘土,烟消云散。
它见证着蝉的生,也目睹了蝉的死。
夏未曾发声,不知道是不是修了闭口禅的缘故,它越发的安静,早些时候还会为了蝉的死亡难过伤心,后来司空见惯,便觉得死是一种轮回超脱,没什么好难过的。
如此过了几个寒暑,夏还是一只蝉,只是不鸣叫而已。
那闭口禅虽然也是修行,却似乎没有给夏带来任何好处,除了活的时间长一点,心性更加澄澈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比如,那个夏天,这只活了几年的蝉,还是会和别的蝉一样,被一个大蛛网网住,动弹不得。
夏想放声鸣叫求救,可是想到自己修的闭口禅,还是忍住了。
瞧多了生死,仿佛连自己的生死都可以看的很淡了。
在那只蜘蛛朝自己爬过来的时候,夏闭上了眼,安心等死。
可是它没有等来自己的死亡,却等来了一双温柔的手。
和当年僧人的手不一样,僧人的手粗糙,这双手温柔细腻,还带着些许芬芳。
这是一双少女的手,夏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双比天上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
少女十一二岁,一双眼睛仿佛会笑。
她捧着夏,动作温柔,生怕伤到了它。
夏想张开翅膀,却发现翅膀在蛛网上受了伤,似乎飞不起来。
少女似乎也察觉到了夏的伤势,捧着夏说:“我带你回家养伤吧!”
4
少女名叫婵,据说她出生的时候,窗外蝉鸣大作,于是父亲便给她取名叫做蝉,可是她祖父却说“蝉”这个名字不好,不如取同音字,最后便叫做婵。
婵那时候趴在窗台上对夏说:“蝉有什么不好的,声音多好听啊!”
夏爬上婵的手心,蹭着她的手心,似乎在回应。
因为婵发现夏的时候是夏天,所以夏也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夏。
可是夏却不能鸣叫,纵然婵曾经听着窗外的蝉鸣入神,然后低下头,将夏捧在手里说:“你听着蝉鸣,多好听,你怎么就不能鸣叫呢?”
不过婵始终相信,终有一天,夏会鸣叫,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蝉鸣。
她放走了祖父的八哥,把那个笼子拿过来作为夏的住所,每天早上为夏采摘带着露水的树叶给它吃,到了晚上还要把它挂在自己的床头才能安心入睡。
婵的家人笑话她,说蝉的生命不过数天,养着养着就会死了。
婵不依,硬着性子要养,家人便只好随她。
过了一个月,夏依然活着。
家人们只说奇怪,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婵欢喜异常,对夏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
夏那时候想,若是能那么活一辈子,似乎也挺好的。它虽然见惯了生死,终究还是害怕孤单,有人陪着的感觉,才会感觉漫长的生命有了意义。
可是啊,这个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长长久久的。
一年之后,婵病倒了。
她的家人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最后,婵的祖父看见了挂在床头的夏,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孽。”
作为一只蝉来说,夏活了太久太久。
人们不愿意相信一只蝉能活过秋冬,何况这只在家里生活了一年的蝉。
于是,大家都觉得夏活的太久,成了妖怪。而妖怪,是会吸食人的生命的。
何况,他们从来没有听过夏鸣叫。
而对待妖怪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
婵在这个时候醒了,她哭着央求祖父将夏放了。
老人终是不忍,将笼子从床头取了下来,婵面色苍白,抱着笼子泪如雨下,她打开笼子的门,夏从笼子里爬出来,趴在婵的手心良久,不愿意离去。
婵勉强挤出微笑,对夏说:“走吧,走吧,好想听听你的蝉鸣,一定很好听。”
说完双手朝上一抛,夏震动双翅,在屋子里徘徊,最后趴在窗台上,对着蝉拜了三拜,这才张开双翅,朝远处飞去。
那一瞬间,夏几乎张开了喉咙,想放声嘶吼。
可是,他还是忍住了。
那一刻,他开始怀疑闭口禅,也开始怀疑这一生的意义所在。
5
婵很快就搬走了,据说是搬去了京城,那里又更好的大夫,或许能治好她的病。
夏又去过几次婵原来的宅子,庭院空空,堆满落叶。
京城太远,那是夏一辈子也到不了的远方。
夏便守着空空的宅子,无声的驻守。
连秋风也没有送过来关于婵的任何消息,夏在宅子里看着日升日落,春去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夏始终不开口。
那些蝉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夏只是不言不语,偶尔会飞到宅子最高的瓦片上,望着京城的方向,安静的宛如一尊雕塑。
修行的年岁虽然久了,可是夏始终没能化成人形,还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蝉,只是活得时间长了些罢了。
寒来暑往,夏几乎要忘记时间了。
那一日,宅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先是来了一群人过来打扫庭院,而后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人,把宅子里的家具换了一遍。
直到傍晚的时候,婵的房间里,才住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老婆婆安然睡下之后,佣人关上门,小声嘀咕:“真不知道老夫人怎么想的,放着京城大宅子不住,非得跑到这个老宅子来住。”
夏从树上飞到窗台,又落在了老人的床沿上。
老人满头银丝,脸上皱纹纵横交错,脸上毫无生机,显然已是时日无多。
岁月如刀,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容貌,青丝白发,红颜苍老。
夏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正是当年的婵。
岁月在夏眼里,似乎不存在任何意义,可是却让当年的少女成了耄耋老人。
京城的大夫医术还是高明些,婵痊愈之后便在京城生活,嫁人生子,一生倒也无虞。
只是随着大限将近,她却无比怀念旧宅子,怀念当年年少时候的蝉鸣,怀念那一只不会鸣叫的蝉。
老人睡得浅,不多时便醒了。夏爬到老人枕边,用前腿碰了碰老人的脸。
老人眼角余光看见了夏,挣扎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捧起夏,眼角的皱纹荡漾开去,宛如少女。
婵说:“你是夏吗?”
夏在婵手心点点头,用前腿摩挲着婵的手心。
婵弯着眼睛笑了,她将夏捧的近些,似乎要瞧个仔细,她说道:“真好,夏,你还活着,和当年一模一样。”
说完便大口喘着气,眼中的光芒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会熄灭。
婵缓了缓,说道:“你看看我,都老的不中用了。”
婵望着窗外,时值深秋,月色如水,她怔怔出神:“真怀念当年的蝉鸣啊!只可惜我听不到了,深秋哪里能听见蝉鸣呢,我这身子骨,怕是撑不到来年夏天了。”
夏从婵的手心飞起来,落在了窗台上。
婵满脸惊愕,想抓住夏。可惜气力不济,只能用手撑在床沿,大口喘气。
夏死死抓住窗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命吼了出来。
声音嘹亮,如泣如诉,果然盖过了院子里所有的声音。
什么闭口禅,什么修行,在那一刻都不重要了。
夏只想鸣叫,用最大的声音叫出来,吼出这些年的不甘和迷茫,吼出这些年的想念和等待。
蝉鸣持续了很久,仿佛在说:“婵,你听,深秋也能听见蝉鸣。”
蝉鸣停下的时候,婵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她靠在床沿,脸色安详,似乎在说:“谢谢。”
闭口禅已破,夏却化作人形。
所谓闭口禅,意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减少自己的罪业。
夏一辈子不言不语,最后为了满足婵的心愿开口,是为慈悲。
所谓一生,其实是一场修行。
夏决定不言不语的那一刻开始,便开始了修行,而鸣叫的一瞬,便完成了修行。
夏立于半空,看着婵的魂魄离体,朝他飘了过来,笑着说:“谢谢你,夏!”
而后,便跟着黑白无常入了轮回。
6
“所以,你方才是为婵送行?”我问夏。
“是,也不是!”夏笑了笑,喝了一杯酒。
食铁兽哼了一声:“故作玄虚。”
夏说:“那是婵的转世,至于是第几世,我也不记得了。”
此后的很多年,夏都凭着一丝联系,能找到婵的转世,他默默守着婵的转世,会在每一世离世的时候,为她蝉鸣送行。
我叹了一口气:“茫茫人海,虽然有着若有似无的联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夏笑了笑:“不妨的,反正我孤身一身,在这天地之间,找些寄托,活的便不那么无味。”
酒过三巡,夏拱手道别。
我沉默许久,喝下最后一杯酒。
这世间,无论寒暑,每隔数十年,便会响起一声嘹亮的蝉鸣,想来也是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