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山峦,是染成了墨绿色的,在傍晚那片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他染成了金色的太阳即将全部坠落的时候,已经隐隐看不见了,而那一间被他精心上了色的旅馆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他需要继续往前。
刚走出旅馆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荒原,寥寥几笔。在偶尔飘过几蓬蓝色的云朵,像缀着蓝宝石的白布样的天空之下徒步了一天后,他终于走出了荒原,前方又是一片在等着他的森林。
填满深邃和平凡的白色的树干,黑色笔墨勾勒出轮廓,一排排的空缺着色彩的,又挡着后边的轮廓。像小孩子的还空白着的涂鸦画,又像一副山水画。很宁静,很空洞。
他继续往前走,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走进这片森林,为它们染上绿色、棕色,或是其他的五颜六色的点缀。
他喜欢树木,每当经过森林时都要仔细地为它们涂色,因为树木的树干不会动,而树叶总是摇晃,一静一动,是一个很好的画板。他想象着,同时森林离他越来越近,黑色轮廓依然立在原地,一步步强调着眼前似画非画,似梦非梦。
耳边传来风呼啸的声音,前边的轮廓,那一群群的叶子,随风晃动着,舞得不明所以。但是他有经验,他分得清云和叶子,他看不到云的凹凸和参差,所以云是一大块的,但是叶子是一片片的,完整的连着残缺的。他只要站着不动,抬头看着天,等一朵云飘了过来,他就为云点上蓝色,他觉得给云染色可以随意一点,不像森林一样,因为它们总会随风而散,把他喜欢的写实画搅成乱套了的抽象画,来去也快,总是忘了说告别一转眼就看不见了。
他拖着身躯,在白色和黑色的世界里行走着,拖曳出一道彩色痕迹。
这就是他的世界。
他回忆曾经走过的森林,思索着树上的染成了绿色的叶子是不是掉了之后,又长出了白色的叶子。他有些失神,迎面的风突然剧烈了起来,带着些沙子,让他不得不眯着眼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片白色,那群山已经不见,天空上的夕阳与云,都再也寻不到了,他对黑夜也没有概念,他的世界只有黑与白,黑夜就是意味着远方的轮廓将会一点一点消失,只剩下一片凄惨的白、孤独的洗礼,和世界无力的拥抱。
只是往日的世界里还总能望到一个银色的圆,那是月亮,他在第一次见到月亮的时候就为它染上了银色,直到现在月亮每次升起的时候,都还带着他第一个夜晚留下标记。如果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也总能显现一丝痕迹,可是现在看去,纯白的天际可有一丝墨迹?想必是这乌云是压盖了整片的夜空,笼得严实,分外团结,定是罕见的奇观,可是他想象不出来,所以他很好奇,于是他抬手准备去为天空染上一层玫瑰色,在平常里,他可不能为一整片天空染上颜色。
可是他的魔法——至少他认为是魔法——毫无预兆地失效了,他这旅途究竟走了多久,他也记不清了,好像有了将近二十年,这其中他始终可以随心所欲给他的黑白色世界染上颜色,像今天这样,看起来有些一厢情愿地尝试,不留情面的失败,还是第一次。
天空还是一片白,黑夜里的白。他甚至是怀疑月亮是不是还没有升起来,使得万里无云的天空空荡荡的,然而在昨天夕阳还未落尽,他站在旅馆的屋顶的时候,月亮就在天一侧挂着了,一如既往的银色,在纯白的天空里显得格外明显,与另一侧只剩一半的金色太阳遥遥相应。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月亮不见了。
他的魔法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在白色的世界里,他看见他的指尖处飘起许多点玫瑰色的红色光点,朝远方快速逝去,瞬间也看不见了。风刮得更大了,他还看到了几片树叶从他身边飞快掠过,其中一片从他脸颊刮过,割出一道血痕。他站着不敢动,仿佛一动就会摔倒在地。
就像来时一样,风停的也突然。风停了,他自然就转过身来,只是让他惊讶的是,眼前也是一片空白,其实在他走神的时候,眼前的森林就看不见了,然后才是身后的一切。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他记得森林离他不远。在白色之中挪步,甚至有点原地踏步的感觉,即使脚下的触感一直在变化,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他了,所以他才看不到月亮和森林了。
来不及伤感,眼前就出现了若隐若现的黑色线条,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线条一节一节的,空白一段一段的,就像是线条有了生命一样,在呼吸着在心跳着,他伸手摸了摸,摸到了实体,他确定是树。他抬头,缓缓有叶子从无边的苍白中出现、掉落,再消失在无尽的白色中。
他蹲下身,却发现地上铺着寥寥几篇刚落下的树叶,和一片风吹过的狼藉,原来不是世界抛弃了他,也不是世界消失了,倒像是他患了眼疾……
虽然他早就从别人那知道自己看到的世界并不正常,自己的眼睛或许有问题,但是真瞎了,他还是接受不了,他想,还是回去吧,他可以狼狈地蹲在地上沿着自己踩下的白色脚印找回那件旅馆,然后让老板找人把他送到附件的医院。虽然在这荒山野外里,能有一间旅馆都是不可思议的了。
下定了决心后,他下意识地起身,可大概是走了太久的缘故,站起后重心不稳踉跄一下,竟然绊到了树枝,黑白的世界上下颠倒,等到他满身疼痛地站起来,又为了急着去找来时的痕迹再一次蹲下,看向被风吹得干硬了的地面,白色的底色只有几棵顽强的草,和那几片空心的叶。
他为眼前几片叶子染上了显眼的红色,弯着腰往前走去,应该是这个方向,他也只能赌一把了,他需要尽快回到旅馆,赶在他变得完全看不见之前。
又是一阵风,那几片红色的叶子划过一道弧线赶上他的脚步,超过他并消失在空白之中。当时风是超着森林外吹去的,那么就是说他只需要继续往前走就能走出去了吧。
可是为什么,走了几十米,依旧还是时不时需要绕过树干,而且那仅有着两条黑线的树还在变得越来越密集了。他不得不停下来,转过身,迷茫着,迷路了。
他只是看不到黑白以外的颜色,并不是意味着他不怕寒冷,不会饥饿,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概念或是幻想。
夜越来越深了,因为寒冷逐渐让他走不动了,他干脆倚着树干坐了下来,两臂抱着膝盖和背包。恍惚间他祈祷着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又一次忘记了不是月亮消失了,而是他看不见了。
朦胧之间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恍惚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看不见了,连最简单的黑白色都看不见了,忧伤涌了上来,抓不住的游梦也就哗然地碎了,现实在幕后显现,却又像是台前的复刻。
但值得欣慰的是,他重新能看见了。回忆起悬浮在白色世界里的经历,他庆幸头顶上的太阳依在,已经是中午了,他意识到。但是同样的,在太阳悬在头顶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只好等着太阳落下一点在辨别东西走出森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