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奶奶家的路上有一个小胡同,路面是典型的北方黄土地,走过沾一裤脚的尘土。胡同的两侧是土院墙,墙上裂了好几道印子,看起来岌岌可危,有几条假葡萄藤攀过危墙冒出头,点缀了整个胡同。
胡同的小角落里有几株太阳花,是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绿色,旁边躺着一个没有瓶颈的啤酒瓶,瓶里还残留着一些液体,一只苍蝇漂浮在上面。
我曾无数次走进这个胡同,有时是为了去奶奶家,有时只是想走走。
1
“娘,二婶怎么还没有来?”
“嗯? 现在不心疼咱家的木门了?”。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母亲明显调侃的问话,打记事起,家里的木门就已经在经受着每天一次的摧残,不曾间断。
每天中午十一点五十分,母亲在门边的角落里放一碗白开水,用一小块纱布盖上。十二点整,二婶就会带着一把小刀站在我家木门前,扎了拔,拔了扎,以至于现在木门坑坑洼洼的,还不如我脚下的土地。
“小云呐,娘得去胡同里看看你二婶,你自己舀饭吃吧。”
不等我回话,娘已经颠簸着出了厨房的木门,双手背在腰后,头尽量向前伸着去看路,带绳的老花镜在胸前摇来晃去。
看着娘消失在街道拐角,我的心猛得抽了一下,随即尽量抬高头望着天,眼里的蓝天一下子成了透明色。一阵冷风袭来,眼眶里的东西轻轻打着滚,却因为重力因素,始终没有翻涌出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一道响亮的声音从我的腹部传出,我连忙低头去看,倒不料滋润了脚下的杂草,只是不知道它是否乐意接受这样的浇灌。
我蹲下身子,定睛看着那株叫不上名的野草,用手捋了捋它的茎叶,抹去上面被打湿的黄土,而后轻轻撩拨着它的身躯。
娘始终没有回家,我本想出门去寻,却不料二婶来了。
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色的褂子,虽污渍斑斑,喜庆却还在,粗糙干燥杂乱的头发任意散在脑后,里面夹杂着一些长长短短的野草,杏仁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煤灰分布得乱七八糟,像又不像戏曲里的小丑。
她走一步停两步,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木门前,额头上沾了一个黑黑的羊屎蛋,还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恶心人的臭味。嘴角提溜着哈喇子,嘟嘟囔囔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扎,扎,扎。”
刀子比平常大了一倍,刀柄处缠着一块黑布,一刀接着一刀。扎完之后,她轻车熟路地挪步到门角,喝掉碗里的凉白开,把刀子揣在怀里就离开了,没有也不会理睬她身后的人。
我跌倒在地上,朝着二婶离去的方向,傻傻地笑了。
二婶的真名叫王小鹅,但邻里街坊都叫她王扫把星,原因是她嫁过来的的第二天二伯就离家了。
那天天上下着小雨,二伯没有去厨房喝玉米糊糊,背着小包袱就准备出门,二奶奶扯着二伯的袖子一边哭一边喊“要是二伯敢出村她就去上吊”,可二伯没有回头,一个废人不值得拥有什么。
二奶奶坐在村头擤一把鼻涕抹一把泪,哭闹了整整一天,二婶沦落到村里的破庙,和蟑螂老鼠为伴。不过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一周后二婶疯了,披头散发,浪东浪西,不再认得每日给她送饭的娘。
2
爹是村边山头上土匪们的老大,人称仇爷,平时带领兄弟们西一榔头东一棒槌,招这家媳妇惹那家婆姨,引得村民怨声载道。娘曾劝爹解散队伍好好待家,结果爹摔盆摔碗,差点一铁锤砸了吃饭的锅。
在所有人看来,爹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头子,一个不顾老婆孩子的死男人,但我知道,爹是一个好爹,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前些年隔壁老王家的儿媳妇回娘家的路上,被邻村几个小混混盯上了,爹二话不说就用锄头勾住他们的脚踝,一个接一个拉倒在地。当时天黑,老王媳妇并没看清情况,直接给爹扣了一顶臭流氓的帽子。
还有一次,爹召集几个弟兄偷了村里钱财主家的农具,一个晚上给十亩田播了种。等到天亮村民们都上工时,财主家堆农具的房里多了一张白纸,上面划着仇爷借用四个大字。
爹这一生自忖光明磊落,无愧祖宗,傲立天地之间,只是没想到临了临了,做了一件伤天又害理的事儿。
二伯天生眼瞎没胳膊,只能做一个活死人,村里的媒婆们对他避之不及,奶奶因此着急上火吃了好几副汤药。后来三伯给爹出主意说拉上几袋小麦去山里给二伯换个媳妇,爹脑袋一懵就答应了。
两小袋小麦换回了一个二婶,俊俏惹人怜,两个小辫在肩前一摆一摆,可二伯却离开了,任家里人怎么找都没找到。
一周后,住在破庙里的二婶疯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后来才听村里的碎嘴说,二婶暂住的庙附近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经常半夜进庙凌晨出庙,有些事不言自通。
以后的每天中午,娘只备一碗开水,等到天黑才牵着家里的狗去送热乎饭。而爹老老实实在炕上窝了四五天,最后走进仇爷的地盘,再没有出来。
3
太阳快要落山了,娘还没有回家,我望着院子的入口,慢慢闭上了眼睛。
脖子突然上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子在缓慢蠕动,我想伸手去抓,却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其肆无忌惮地爬。
“小云,小云啊,娘的小云。”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了娘的声音,我尽量打起精神去听脚步声,一步,又一步,近了,我的嘴角徐徐上扬。
娘小心翼翼地把我揽到怀里,嘴不住的亲吻我的额头,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落,顺着衣领流进了我的身体。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轻,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娘,娘,我,我们,不,不欠,不欠了。”
我的身体开始变轻,意识涣散,冥冥中好像又看到了小胡同,看到了充满希望与生机的太阳花和攀满土院墙的假葡萄藤。胡同旁边破庙里二婶乱喊的声音让我流了一滴名叫心疼的泪,至于心疼谁,我也不清楚。
力耗尽了,我的右手从娘的衣襟上滑落,鲜红的液体溅到脸上,黑暗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