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年之约
到了二十七岁，林洛然终于成了一名正式的设计师，室内设计师。
此前当然一直在这个行业工作，大学毕业后她就没想过要做别的职业，凭着一腔孤勇，累死累活地战斗到了最后。
去年的六月份，终于独自接手了第一个设计案，领导是大学时的学长，应该是很器重她。那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的贵宾客房整体装修，整个团队前前后后做了三个多月。其中艰苦自是不用提，总之她完成得很出色。结束后上级爽气地给她升了职，设计总监，之前团队的人全部调到她手下。
搬进办公室的那一天，天气格外的好，洛然搬了一盆吊兰一路来到公司。一边整理一边感慨，女设计师是个珍稀动物，比女博士没好到哪儿去。
二十一岁大学毕业，五年里她见证着身边女同事陆续的离开，和她一样留下来坚持到最后的女生，只有一个，她叫叶圣。
两个人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一起无数次踩着高跟鞋和一群大男人下工地，爬过水管，搬过砖，恐高的她，已经连几十层楼的天台都已经免疫了。
小叶外号叫大圣，两个人是公司有名的齐天大圣。她也是上个月当上部门经理，学长请两人喝了个宿醉，回顾了这些年的点滴与不易，哭到妆花了一脸。
这一切，太不易，要稳住，林洛然在心中默念。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高中同桌赵子君发来消息，说今年有同学聚会，问她去不去。洛然想了想，问了具体日期，是腊月二十八。她粗略算一下日期，可以啊，到时一起。
今年她升职又加薪，应该可以早几日回老家。这几年每年过年前后家里都张罗着给她相亲，她想起年轻时说过的话，说要大学毕业就结婚，不禁恨自己乌鸦嘴。
身边的人都各自成双成对，大学室友八个人，除了她，都已成家，自己真的单身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没聚过，怎么今年要聚会了?晚上她发消息问另一位同桌丁香，丁香说，十年了，是该聚一下了。
十年了？
有这么快？她一下子，心里有东西被击中，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时高中班长周旭的消息发过来，一样是问她聚会的事。洛然应了句，周旭又一条消息闪起来，她点开，内容赫然是，十年之约到了，我们要聚一下。
十年原来这样短，想起时恍然觉得只是昨日；十年又这样长，长到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自己曾经想成为的人。
这个十年之约，让她第一时间想到的那个人，是叶归铭。
高中毕业前夕，前桌徐昭衡给他们每个人留了言，说十年后再见。洛然有感而发，对叶归铭说，我们也定个十年之约吧，十年后看看各自都是什么样。这个人当时就不高兴了，你跟我定什么十年之约，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
洛然暗自好笑，这才什么时候，以后怎么样还不一定呢，怎么可能真的一直在一起。
对，他们是情侣。也是同桌，还是对方的初恋。
林洛然是见异思迁又容易喜新厌旧的外貌协会，在感情上算不得什么好孩子。而叶归铭是痴情又闷骚的天蝎座，他很专一。两个人很难相处太久，这一点洛然早早预见。
后来他们考上不同地方的大学，洛然没能坚持下去异地恋遂分手，之后也算各自安好。
头几年，洛然还常常会想起毕业聚餐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坐在郑一帆的车后座上，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然后靠在他身上，口齿不清地跟他说了一堆心里话。他离席回家时周旭拉她去送人，她张开怀抱，叶归铭却连一个离别的拥抱都不肯给。
当时他离开，洛然在原地默默看了很久。她觉得，这是最后一个可以好好看他的机会了，以后应该再没有了。
考完试洛然就知道自己完了，两人不可能考上同一所大学，而且谁也不愿让步。洛然不信异地恋，于是毕业这天就主动提了分手。他大概是不愿意的，但出于自己的骄傲没有挽留。这段感情就此结束。
这些年，不管何时何地，洛然真的没有再见过他。她一直单身，不是因为没有追求者，而是没能对其他人心动。
放假前，一切工作顺利，洛然差点忘记聚会的事，好在和丁香一直有联系，丁香现在在合肥一家不错的外企做翻译。
春节前一个月，公司接到一桩法国的大案子，已经谈拢。上级非常重视，设计方案完成后，学长直接任命她出差，对方公司在巴黎。
法国啊！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学了很久的法语、在教学视频里看过无数遍的那个浪漫国度……终于有机会亲眼看看了！
虽然多半是意料之中的事，洛然还是幸福感爆棚，允了上司“保证完成任务”。
刚接完一杯咖啡，收到林非凡的消息，提醒了洛然聚会这一茬。这趟出差定会占去年假的时间，而聚会早已事先定下。
洛然抱头，怎么忘了还有这么重要的事！万分纠结地考虑了一上午。
午饭时，洛然心一横，对领导痛心疾首地表示，法国去不了了。
杨老师当下脸色一变，你不去谁给我当翻译？
洛然泪目，就是因为，自己进公司第四年考出了英语八级，两年后考出了法语八级，公司后来国外的项目都指定要她。
她一个人顶三个，能当翻译，能谈工作，还要画图跟进，每次都忙到连轴转。出差的工资也会高出其他人许多，如今能有这般成就，真的是她拼了命换来的，她不敢不珍惜。
杨老师，洛然吞下一口肉，法国我是很想去的，但是身不由己。我高中的十年之约聚会，早定下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杨老师放下筷子，你这出一趟差，工资能是平时的三倍，加上七七八八的项目奖金得有四倍，我是在给你机会啊小丫头。这是个大项目，别人想去老板还不愿意呢，这么好的机会和一个同学聚会，你还拎不清？
这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洛然赶紧请出挡箭牌，让大圣去吧，大圣英语没问题。翻译我来找，这机会给大圣我也心甘情愿，谢谢领导这么重视我。说完端起盘子就撤了。
杨学峰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丫头，怎么就不懂他的良苦用心呢。这次他是项目负责人，最想带去的就是她，翻译哪儿没有啊。
两人是一个大学毕业的，在校时就熟识，因为是一个系的，经常有专业上的交集，大一时洛然去过几次他的工作室，后来便称他杨老师。
洛然毕业后经他介绍，来了自己的公司实习，转正后便一直在自己手下工作。他看着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心里对她的感情早已变得不一样。
他们都是忙起来不要命的工作狂，没有时间谈恋爱，所以都是单身。
林洛然最吸引他的地方，可能是内心深处的那一份单纯。她如今可以八面玲珑地应付各种事情，但离开工作，她还是当初最简单的林洛然，笑起来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谈客户时千杯不醉，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三杯就开始发酒疯，温暖起来也能暖得不像话，当真应了那句话“知世故而不世故”，时间一长不知不觉就被她走进心里。
这些年，他对洛然的偏袒是有目共睹的，只是好像唯独她自己不知道。
小丫头什么时候才能懂啊？
洛然速战速决地联系了翻译，各方面条件都很合适，人是一个信得过的合作伙伴介绍的。杨老师过来的时候，她刚挂掉电话，领导，翻译我联系了，能不能将功补过？
你逗我玩儿呢，说不去就不去?杨学峰立刻反问。我再给你次机会，明天再来找我，别让自己后悔。
杨老师走了。
说真的，天杀的她才不想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大项目，而且去法国一直是她的梦想，再说，这简直就是公费旅游，谁不想去。
踌躇了五分钟，大圣出现了，端给她一盘有满满千岛酱的青菜沙拉。
别老吃肉，吃点儿菜。大圣说。身高原因，一米七三的叶圣自带高冷气质，其实人很好，跟洛然是多年培养出的感情。
洛然豁然开朗，这次巴黎酒店那个项目，杨老师派我去，但我过年有聚会要回老家，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叶小姐。
大圣笑，你不去?杨学峰同意吗？同学聚会这种理由他怎么可能接受。 叶圣一针见血，果然，这个理由在工作面前显得很扯。
对啊，很扯，她自己也觉得。那又为什么会坚定了心思要去呢？
十年未见的故人里，有她非常非常想见的一位。只有他，她是很想见，其他人，都只是一般想见。
她忽然想起什么，迅速微信给周旭一条消息，聚会叶归铭会去吗？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了。
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会不会出现，就这样草率地，为此想要放弃珍贵的工作机会，不是她这个年纪的人会做的事。不过，却的确是她林洛然的作风。
你想好了赶紧跟杨学峰说清楚。大圣叮嘱她，小林，他一直这么重视你，你就不觉得有什么原因吗？
能有什么原因，我是他介绍来的，一直跟着他，他对我有感情不奇怪啊。洛然抬头，我都懂，我一直叫他杨老师，一是习惯，二来，我心里一直当他是前辈，良师益友，仅此而已。
叶圣闻言，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一直以来，洛然并没有刻意回避过杨学峰的心意，大到工作机会，小到日常的关心问候。
她也是看着洛然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人，真心拿她当朋友，自然是希望她好的。
复开口，叶圣道，林洛然，在感情问题上，你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林洛然放下筷子，吃饭的心情失了一半。却见大圣接到工作电话，转身回去了。
又牵扯出杨老师的私人感情，她心头一乱，把书桌上一堆设计稿一股脑塞进抽屉，开始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写了另一份设计说明。写完之后，把整套方案的文字部分做了对照的法文译本。这也是个巨大的工作量，她莫名其妙抢了翻译的工作。中午联系的翻译只是说明了工作要求，杨老师没有要。
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导致下班的时候，很累，比平时累得多得多。夜色阑珊，她打车回家，坐在车上却毫无睡意。想起下午，她搬着法语词典查得心力交瘁时，叶圣敲门进来。
你要加班?说着，放了一份外卖在她桌上，是她常吃的日式餐厅的蛋包饭。
洛然点点头，默默地吃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点，她确实饿了。
叶圣见她做的正是法国公司的案子，在她对面坐下，我知道你肯定是上心的，我问过杨学峰了，他原本就有意让我们两人都去。你是他的主力，别意气用事。
言下之意，不存在她把机会让给大圣的说法了，现在只是个人原因了。
她无言地被米饭噎住，下意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头没脑地递给叶圣。
微信聊天界面，周旭回复:叶归铭说他会去。下一条是个截图，叶归铭问:林洛然......她还好吗？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却很大。叶圣问，叶归铭是谁？那个值得你放弃重要工作机会的人？
后来杨学峰直接带走了她，上头出于经济考虑，压根儿没打算另请法语翻译，叶圣和林洛然缺一不可。
她保持高度工作素养，不负众望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法国方面对她评价很高，专业技能过硬，业务水平高，主要是一口流利的法语得到了一致的认可，一定程度上让此次工作进行得顺利不少。外人看来，她应该状态很好。
工作提前三天结束，东道主请客，庆功宴这晚，洛然笑着接受了所有人的敬酒。
和以往不同的是，才喝了两杯，她的脸色就变了。也许法国的红酒太醉人，她的脸红得像少女，是很少见的她，眼神一开始迷离，就叫周遭都失去了颜色。
杨学峰送她和叶圣回房间，她踩着十五厘米的恨天高，走得稳如泰山，自顾自回了自己间，没有关门。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回酒店的车上，她睡了，呼吸很沉，像是醉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喝三杯就会胡言乱语，然而这次安静得不像话。
当时，叶圣扶住靠在自己身上的洛然，对他说，小林子心情不好，一会儿你送她回房间，把握好机会，回国后你可能就有情敌了。
他一愣，刚要问为什么，叶圣却话锋一转，你对她的情意我都看在眼里，她很倔，希望你能守住她。
在他们上车后，洛然的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叶圣拿过来看了一眼，备注是叶归铭。未接来电，也来自他。
叶圣定定地看了屏幕好一会儿，消息不间断地发过来。她点开看，是份情深意切的表白。最后一条是，我还能重新追你吗？洛然只发了最开始的两条，我明天回国。第二条，是她们明天的航班信息。
她心里已经大概清楚叶归铭是何许人，这些年来，从刚进公司开始，她看见的林洛然，一直是个战士。原形毕露的时候，也都是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原来，故事埋藏在久远的过去，蛰伏了这样久。那么现在有危机的，就是杨学峰无疑了。
杨学峰紧紧跟在洛然身后，奈何她走得太快，自己都有些追不上。进了酒店大堂，他停下来喝了杯水，她就消失在视线里。
一路跟到她房间门口，见门开着，他犹豫了片刻，想起叶圣适才的话，决定进去看看她。
房间里没开灯，杨学峰走进去，以为洛然已经睡了，轻手轻脚带上门。一转身，却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排气扇呼呼地开着，门是虚掩的。
他顿时感觉不好，赶紧敲门。一敲，门开了，没有锁，也没有人，只有一股烟味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床铺得好好的，一下子没跟紧她就这么让人担心。顾不得许多了，他大声喊起来，林洛然，你在哪？快出来不要闹了！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香烟的味道，并没有人应声。他才瞥见，阳台上有红光明明灭灭，真是关心则乱，阳台的灯是开着的，他居然没有注意。他一个箭步冲向阳台，唰地拉开窗帘。
然后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一个画面。
阳台上吹着巴黎夜晚冷冽的风，林洛然只穿了件大红色的高领毛衣，长发凌乱地散着，青色的烟雾从她发间飘出来，遗世而独立的样子，叫人不敢靠近。
她转过头来，晚宴的妆容还留着，似乎更深了一点。指间夹着一支女士烟，目光深远地看着他。
原来女人抽烟的时候，是这般的好看。
四目相对，洛然忽地眼神一变，朝着杨学峰笑了一下。接着，像是做错事一般，迅速掐掉手里的烟，躲开他的目光，慢慢往里走，并不说话。
他愣在原地，半天摸不到头脑。回过神还是第一时间脱下外套，走上前给她披上。碰到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一下子心疼了，赶紧扶她进屋，坐到沙发上。
杨学峰心里五味杂陈，窸窸窣窣找杯子给她倒热水，又请客房服务送醒酒药。他断定这姑娘喝多了，他问，丫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她把头向后靠，盯着天花板，刚刚。 杨学峰看着她颇为疲倦的侧脸，又心疼，又生气。你心里有事，跟我说，可不可以。
洛然叹了一口气，良久，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了。
他摇摇头，不再追问下去，只坐着，静静地陪着她。至少此刻，她很软弱的时候，他是在她身边的。
过了一会儿，洛然梦呓般开口，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我早就把他忘了，我一直拼命地工作，我以为一切都很好。结果我一停下来，才发现他还在我心里，我好想见他啊，可是他现在主动追我了，我却想逃。
我觉得自己很矛盾，我是不是有病啊。
他是谁？
叶归铭。我的初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