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光洁锃亮的房门,陈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像刚刚完成一件大事一般,轻轻放下手机,关机,把卡拔出来,一掰两半,然后丢进清洗干净的垃圾桶里。却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慌慌张张地把卡捡出来,打开窗户甩到了窗外面。
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将自己的小公寓与阳光隔绝开来,他的世界终于重回寂静。房间内隐约能看到屋角的单人床,床头桌,靠窗的电脑桌,占了半面墙的双门立柜,除此之外,也就真的几乎没什么东西了。床一大早就铺好叠整齐,被子也刚洗晒过。书桌上空空如也,电脑音响和无数张影碟CD早在一周前就打包送了人。衣柜擦得干净如新,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妥妥当当,瓷地板上一尘不染,一切都是主人公要出远门的状态。
陈成在昏暗里一再打量室内的物品,随身掏出一个小本子恭恭敬敬地写了些什么,这才踏实地走到床边,缓缓躺了下来。床头桌上放着一杯清水,旁边摆着一个小巧的白色瓶子。他抬手想去端水,却猛然瞧见对面墙上的时钟刚巧指到12点的位置上——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手指顿了顿还是松开了水杯。
有些痛苦地抱了抱头,陈成无奈地起身下床,转身整了整床单的褶子,捏了几根刚刚散在枕边的落发,轻轻地收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走进自己的小厨房,开始准备午饭。
餐具已经提前收进了碗柜,不得不重新拿出来。陈成打开煤气,煮了开水,却楞在了煮锅旁边。打开橱子,空的,去开冰箱,还是空的。水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地吐泡泡了,他还是楞在哪里。最后只能默默地关火,倒水,擦干锅子和煤气灶边沿,把一切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陈成烦躁不安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犹豫着该不该去端床头的水杯,或者说,他该不该在不吃午饭的情况下就吞下水杯旁的安眠药,又或者说他究竟该不该现在就——去死。
事情得回到今天早上,在酝酿了三个月零9天,更确切地说是111天后,陈成终于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了。在之前酝酿的三个月里,陈成打点好身边所有的物品、存款:所有的家居物品扔的扔,送人的送人;留下的家具擦干净,涂好防护剂;碗具衣物清洗晾干,收纳起来——几乎不曾放过一根头发或者一枚指纹。
今天早上也是个平静普通的早晨,刚刚入夏的空气里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鸟叫声。六点他像往常一样准时睁开眼睛,吃掉家里最后一块面包,花了一个小时最后检查一遍自己的准备工作和将要留下的“遗产”清单。他将一切心路历程记在随身的小本子里,作为自己存留在世上唯一的证据。
大学毕业八年,30岁的年纪,工作毫无进展,处处被排挤,辞职的一年来存款终于降到了零。交往三年的女友半年前和自己和平分了手。母亲十年前去世,父亲一年前也走了。房租这个月刚好到期,水电物业费也都上交过没有欠款……他盘算着现状,的确是赤条条无牵挂了,他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于是在思考完毕后他展开了已经在自己脑海里演示多遍的死亡计划。舒服地躺到床上,吞掉一瓶安眠药,就上一杯清水。然后趁着清醒把杯子收进碗橱,将药瓶扔掉,最后彻底放松在床上,安详地闭上眼睛……
一场隐秘而自由的死亡仪式,没有打扰到任何人的狂欢。
一切似乎是很顺利的样子,他正往手里倒药片时,却被一个声音拉回到现实里。
桌上的手机旁若无人地振动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还有手机号没有处理,慌忙跑过去抓起手机,一条广告信息浮现出来:“恭喜您获得本公司提供的人身消失保单一份,价值19999元……”之后附上一堆英文字母的网页名。他苦笑了一声淡定地按下删除,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做的最爽快的一件事情。哦,不,也许这场死亡才是。
但在这之前,他得解决最后一件事情。他匆匆穿好衣服,拿好身份证去通信公司注销了号码,切断了最后一丝和外界的联系。
可是在他以为终于了结一切时,居然到了12点,天晓得12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到饭点了。十几年养成的习惯,12点准时往食堂跑,哪怕迟了一刻晚了一秒都要自责一整天。
作为一个不知为何做事一定要有条理的人,他在成年后的十几年里几乎强迫性地为一切事情规定了准则。
小到起床、吃饭、睡觉的时间、挤牙膏的方式、书本排列的顺序、上厕所的次数,喝水的毫升,大到信用卡的定期还款时间,手机话费的交费时间,工作必须完成任务才要下班,每月支出的限额等等,他定时上弦般地坚持着这些习惯,并且因为对于自己和他人近乎苛刻的要求而很快和集体脱离开来,日复一日封闭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直至三个月前的一天,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后,一如既往地上厕所,洗脸,刷牙,挤牙膏的时候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发愣,镜子里一张颓废的脸,陌生得好像不是自己一样。松弛的肚腩坠坠地裹在身上,任是如何勒紧腰带也无法遮掩。
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充满了厌恶,神经质地期求自己应该尽快从人世间蒸发掉,而这种念头一闪现便再也停止不了。如同每一个疯狂的念想一样,他固执地要求自己必须消失,这成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日日敲打在他的生活中。
三个月后,他做足了所有的准备,并且为自己将要到达的死亡之境充满期待,仿佛那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新的足以洗清今生所有的不完美。
然而,他必须在还活着时解决好所有的事情,才能保证自己真的是“消失”,而不是留下一堆麻烦。因此绝不能在自责中离开,绝不能在没做完事情前离开,决不能在未了结一切前离开,甚至不能在过了12点还没吃午饭前离开——他这样想着,转身奔出厨房,抓起钥匙准备出门。
门一打开,迎面撞上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陈成一惊,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肩膀,把对方推远,“别碰,我衣服刚洗过”下意识地抱怨了一声。
“哎呦,哎呦“,黑影大呼小叫起来,摇晃几阵才稳住身体不至于把手里的文件夹甩出去。
陈成惊讶地打量着对面穿黑衬衫、黑西、黑皮鞋甚至连皮肤都黝黑的矮个子男人,那男人五十岁上下,面庞如同一只蔫掉的长茄子,两撮细长的黑色胡须张扬地翘到脸颊上,眼睛细小如豆,目光却聚焦在陈成身上,嘴边露出若有所思的笑意。
陈成被这样古怪长相的男人唬了一跳,神经质地退回到房间里面,把门关上,靠在门后连忙揉了揉眼睛,又打开一丝门缝窥探,那古怪男人的确是站在自家门口。
陈成打开门,手无所措起来,“你,你是什么人?“
男人却马上恭恭敬敬地站成丁字步,从衬衣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望着递名片的黑瘦的手,陈成的嘴撇了撇,掩不住心里的厌恶,却又拗不过对方,只好伸出手指将名片拈了过来。
“人身,消失,保险……公司。“看着名片上的字,陈成勉强念了出来。
“陈先生,我是本公司负责与您签保的业务员,我的代号是05437。“男人操着奇怪的沙哑口音笑眯眯地说。
“推销保险的啊,那抱歉,我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陈成小心翼翼地想要拒绝掉,“而且,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去做。“
“不会啊,富强小区6单元2号楼402,陈成先生,是您否?“代号05437的男人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面放大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对着陈成的脸研究起来。
“是,是我。“陈成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依然掩饰不住心里的疑惑。
男人一听马上把放大镜塞回兜里,朝陈成再鞠一躬,“啊,那么很高兴为您服务。“
“别啊,别啊“陈成一头雾水,连忙摆了摆手,”什么什么东西,我并没有听说过你们公司啊,也不知道你这个人……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真的还有事要忙,你去别家好了。“他说着反手带上了房门,准备下楼离开。
那个瘦小的矮个男人却伸出双臂拦住了他,“陈先生,稍等,稍等”,说着不慌不忙地从文件夹里掏出一叠纸来,“您先看看这个,如果可以的话,请签个字,保单将立即生效。”
陈成不得不接过男人递来的文件,却不耐烦去看。
“陈先生,这是一份人身消失保险合同,签署合同之后将在一分钟后执行人身消失,过程绝对无痛,快速。本公司承诺,人身消失后保险程序立即启动,您的遗产会随后消失,同时也会消除掉一切您在世间存在过的证据。”矮个子男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包括,记忆。”
陈成突然打了个冷战,感觉一股凉气从背后泛了起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笑意泛得很深,嘴角的皱纹翘起,仿佛是某种奇特的,不属于人类的笑容。
“陈先生,想必您会感到一丝的奇怪与担忧,那么我会尽力消除您的疑虑,祝您踏上完美的归途。”男人又深深鞠了一躬,“本公司专为渴望死亡的人类的投保,为您生命的完美谢幕保驾护航。”
“你们,怎么知道我打算……”陈成不自觉的捏着手里的纸,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涡旋。
“嘿嘿,这个嘛“,矮个男人将手背到身后,胸膛突然挺了挺,他慢悠悠地述说起来,像是在描述某种遥远的深不可测的事物,“人类身上都有生命磁场,和外界发生联系的频率越低时,场强越小,当场强无限趋近于0时——啊,那就真的恭喜您,即可成为本公司的服务对象,本公司将为您提供消失程序的免费一条龙服务。”
“说了那么多,陈先生,您明白了吗?”男人一本正经起来,“我们会为您提供超越死亡的,一场完美消失。”
不等陈成说话,男人又呀呀叫了起来,“还好还好,我从遥远的虚无中赶过来,终于赶在您死前为您递上了投保合同,这是多么美妙的机遇啊。”
“完美的消失……”陈成嘴里重复着这句话,“我怎么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东西。”
“您不相信的事情有太多,您没遇到却不代表不存在啊,这不,是怎样的机缘巧合让我们的监测站找到了您,并且您是多么符合一个优秀服务对象该有的特质啊,如影随形的洁癖,按部就班的计划性,不可打乱的生活规则,近乎疯狂的完美主义者——最重要的是,您渴望死亡,渴望永恒的完美状态——而这,只有本公司可以为您提供。”男人咽了口唾沫,“您仔细想想,如果您选择像所有人类一样的死亡,肉体堆在床上,浑身长满黑斑,腐烂,发臭,多年以后才有警察接到举报进入你的屋子,将你的白骨用裹尸袋拖出,拖到殡仪馆火化,变成一堆无人认领的灰屑,而您的遗产被没收,或者被销毁,破碎地残存在这个世间。认识你的人会慢慢把你忘却,最残忍的事不就是遗忘么。而当您选择我们公司为您执行消失程序,您的身体和精神会在瞬时湮灭掉,所有关于您的一切通通湮灭,包括所有人对您的记忆,没有人记得您到这个世上来过,自然,也就不会被‘遗忘’了,又回到您作为一个生命诞生前的混沌,这是多么完美的状态啊,咳…咳…咳….”发表了这样的长篇大论,矮个男人似乎都被自己感动了,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黑重的眉毛紧紧地揪在一起,豆大的眼睛里隐隐泛着泪光。
陈成呆滞地俯身望着对面的男人,目光渐渐发散,“不会被遗忘的完美消失啊,那消失以后,我去了哪里?”
“虚——无“男人的齿缝里迸出了两个字,而由于齿缝过大,听起来像是吹起的难听口哨。
陈成的脸颊微微泛红,他哆嗦着捧着手里的合同一条条读了起来,每读一条都像是沉入更美好的梦境中去。
“我该签的吧,我要签的。“陈成激动着说,似乎完全堕入对”虚无“的追逐中。
“那恭喜您成为本公司第1000000025号会员,在您签订以后,一分钟后将执行消失程序,您可以在这短暂的最后时光里享受一下美好的阳光、空气。“矮个男人再次鞠躬,“望您尽快签订,我将前往下一个顾客那里,05437号业务员祝您消失愉快——“矮个男人说完,身影渐渐稀薄起来,最后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我们将在虚无处相见”…..最终完全消失在空气里,仿佛不曾出现过一样。
陈成怀抱着合同立在原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眼前仿佛大雾漫漫。
“他消失了,是吧。“他自言自语着重新走进房间,拉开紧闭的床帘,让阳光照射进来,又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家具,一遍遍又一遍地阅读曾经写过的日记,读到最后自己叹息连连,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来。
眼前走马灯一般地浮现出一帧帧昏黄的画面,曾经小院里劈柴砍伤手指的母亲,曾经坐在屋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袋的父亲,曾经嬉笑玩耍的麦垛上的童年,曾经在纸上一遍遍写着暗恋女生名字的中学课堂,曾经和舍友吃垮了一个羊肉汤摊的夏日夜晚,曾经笨拙地和一个女孩谈过的恋爱…….一切都将随着自己的消失一同湮灭掉了。
陈成将合同铺平在桌子上,压平每一处折痕,哆嗦着想要签字,尽管没有听众,嘴里依然咕哝着,“再见了,我的房间、家具。再见了,我认识过的人。再见了,真真……“他的头脑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孩的音容笑貌,手里的笔却再也写不下去了,只能颓然丢开。
门铃却突然响了。
陈成抱着合同一个健步冲向了房门,猛地把门打开,看也不看便朝着黑影大声吼了起来:“05437,我不会签了! 如果还要消失在所爱的人的记忆里,那又算什么完美和永恒?”
“05437,你带着你的合同快滚开吧!”说着他将合同甩到来人身上,一页页纸张纷飞散开在空中,又缓缓飘落到地上。
被甩了一身纸页的人显然是发怒了,黑影转身就走。陈成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突然觉得异常熟悉,才失声叫了一声:“真真!”
穿黑衬衫的女孩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泪水流了满面。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你把我忘了是吗?”叫真真的女孩诘问道。
“没有,到死都忘不了。”他呆呆地看着女孩,面庞上一瞬由惊诧专为惊喜,只是把这个“死”字咬得很重。
“那好,没忘是吧。“真真扬着手中的信,“那你可得好好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们之间已经彻彻底底的毫无瓜葛了’,还有什么叫‘我准备离开这个世界’?”
那是陈成两周前写给真真——跟这个已经分手的女朋友的道别信,再次看到这信陈成紧张到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我…真真…..我不该这样说…..当时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的死难过。“
“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这边的吗?我倒了两班火车,站票,又坐了一小时汽车,足足花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的时间,就为了来见你这个口口声声活不下去要寻死的混蛋!“女孩歇斯底里地吼了起来。
“是,是,是,我是混蛋,我也觉得我就是混蛋,以后我再也不寻死了,你还关心着我,我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力量。“陈成一把将女孩环抱到怀里,搂紧”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努力地重新开始的。“
“我们也会重新开始的……“他的话音却渐渐便轻消失,因为怀里突然一下子空荡起来,他张开双臂才发觉刚才某个瞬间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流失掉了。
但流失掉的是什么的?他立在房间门口,耳边只有楼道通风口处吹过来的穿堂风声。
陈成发现脚下散落着许多印满字的纸张,最上面一张上赫然写着“人身消失保险合同“的字样,而纸页下方签着某个感觉熟悉的名字,是什么人的名字呢?陈成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将纸页一张张捡起,丢进房间的垃圾桶。
然后他重新躺到床上,抓起床头桌上的水杯和药,刚要往嘴边送,却再次神经兮兮地放回桌子上,“怎么都1点了,天,我刚才出门干了些啥,怎么没出去吃午饭?“他一拍脑袋,把脑海里一种混沌不堪的感觉拍散,自言自语着: ”看来只好吃过午饭再回来执行计划了。“一边说着,他重新起床,拿上钥匙出门吃午饭,顺便把刚刚扔垃圾桶里的垃圾捡出来丢到了楼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