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陈设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变化:老旧的楠木沙发上,儿时害我无数次割伤的弹簧依然无所顾忌地站立着;曾经作为丈量我身高尺度的古旧大衣柜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座钟准确无误地指向11点50,我知道10分钟后它那沉闷的钟声必将照常响起;八仙桌上摆放着老人生前喜爱的书籍与收音机,还有定期来负责清洁的大姐留给我的账单。
迈步走到八仙桌前拿起账单,随着纸质账单的挪移,下面掩盖着的一个古朴老旧的小匣子显露了出来,在其表面还贴着一张有些许潦草字迹的纸条:
“老弟,这个盒子是我在老屋清扫时从床板下暗格里找到的,我直接放在这里没有打开。清扫的费用账单上有,另外客厅的灯管坏掉了,修理的费用我也写在清单里,你还是打到我的工行卡里就行。”
把账单和纸条放在一边,借着正午的阳光我端详起这个小木盒子:尽管它与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一样都显得陈旧,但从外观上来说可以称得上精美,入手感觉颇为沉重,晦暗而有光泽的表面雕刻着很多意义难明的图案,有些已经摩挲得辨识不清,可以推测原主人一定很珍惜这个盒子,才在反复的摩挲中将木头的纹理打磨掉了。盒子的一侧用一把精致而小巧的金属小锁牢牢锁住,让人无法窥伺其中的宝藏。
既然是暗格里找到的盒子,或许钥匙也在附近。我俯下身,费力地把手臂伸到那张小时候无数次作为躲迷藏首选宝地的老象牙床底下摸索,在边缘毫不起眼的位置,我摸到了那个所谓的“暗格”——其实床板下就是一个不太明显的凹槽,但是无论如何摸索都没有找到钥匙的影子,反而弄得自己满头大汗狼狈不堪。
“当、当、当……”
骤然响起的沉闷钟鸣,仿佛苍老的妇人在卖力地敲打破烂的铁锅,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着,把深陷于床底探宝的我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现实,我抱着盒子颓然坐在地上,想到既然老人去世前没把盒子作为遗物传给后代,要么就是忘了,要么就是不愿意被人知道这个盒子的存在。从这个盒子的保存完好程度与表面摩挲得迹象来看,显然不会是前者,那么这个钥匙的位置就只有他老人家自己清楚了。或许他也没有想到作为外孙的我会有如此执念,不仅安排人来打扫旧居,还每年都跑过来回忆一番吧。
我心中苦笑不已,扶着床站起来活动已经僵硬的四肢,继续着每年的例行工作,放下盒子拿起清单,对照着检查清洁工的工作情况。我知道,待钟声停止之时,也就是我结束今年、也就是正好第十个年头的祭奠,离开这里回到我庸庸碌碌的生活中去的时候。
沙发、床铺、窗帘、桌面……老屋里的东西十分有限,检查很快就结束了,而老座钟的轰鸣也将将停止,我穿上外套,把清单叠好与那个奇怪的盒子一起放进上衣口袋中,向门口走去,却骤然停步。
“踏、踏、踏……”
门外竟然传来脚步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所老屋自老人去世后归属于我的姥姥,尔后姥姥觉得自己太过寂寞,就移步儿女家一起居住不再回来,此后便再无人问津,十年了都只有我独来独往,今天怎么会有这突兀的脚步声?
我贴近门边,试图运用自己从侦探小说中看来的一些半吊子推理方法从这诡异的脚步声中分辨出其主人的一些讯息:从明显是高跟鞋与大理石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声音,可以推断这是一个女人;脚步轻而没有规律或许说明这个女人要么喝醉了,要么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从现在的时间段来看显然是后者;从两次脚步声中很短的间隔可以推断出这个女人的身高不会很高……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符合这些特征的又可能在此时前来人物,结果一无所获。
或许是迷途的路人?走错单元的子女?或者前来幽会的小年轻?我脑海里不断胡思乱想着,直到脚步声停在老旧木门的对面。门上没有猫眼,让我无法窥探对面的情形,但我仿佛可以感觉到外面有一双饱含恶意的眼睛注视着我,而它的主人呼出的空气透过破败的木门呼啸而来,让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寒毛直竖。
“笃笃笃、笃笃笃……”
急促而不耐烦的敲门声响起。
缠满枯萎藤蔓的腐朽木质凉棚、披着汗巾行色匆匆满身油污的伙计、毫无形象地叫嚷着的中年谢顶男性食客、仿佛永远擦不干净油污的塑料桌垫,我坐在这家随处可见的小饭馆中,低头隔着塑料桌垫与油污仔细分辨着下面被压得皱皱巴巴的菜单上模糊的字迹。
因为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一个我不愿面对的女人。
从我低垂的视角可以看到一双红色的、本应镶着无数水晶碎钻的高跟鞋,但上面的水晶遗失了很多,露出下面斑驳的胶水痕迹,它的主人一定经常步行,而且显然没有闲情逸致去保养和擦拭它,从上面布满的灰尘与刮痕可以轻易得出结论。而嵌套在其中那苍白的赤足上,属于少女的肌肤泛着这个年龄无法抹去的光泽与弹性,尽管其上青筋迭起,从裸露在空气中的脚背顺着脚踝蔓延在同样消瘦的小腿处消失。我不由得视线上移,凝视着这个女人身上色泽艳丽却布满放荡不羁般线头的连衣裙,这种衣服在“动批”随处可见,而穿成如此破旧却仍然没有丢弃,足以证明它的主人过得不算富裕。
鼻子里充斥着劣质香水混合着香烟的强烈而且刺鼻的味道,让我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耳边充斥着对面女人从落座到现在没有停止过的、从那副叼着烟卷的、涂抹了厚厚的淡粉色口红却仍然显得单薄的嘴唇中喷薄而出的话语。我意识到对面的女人根本不在意我的魂游天外,也不会在意我是否在侧耳倾听,更不会因此停止喋喋不休,于是只好抬起僵硬的脖子,正视着她的脸,看着她那苍白的、没有焦距并且失去了光泽的左眼说道:
“好久不见了,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