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只见那孩子，圆嘟嘟粉扑扑的脸蛋上，嵌着一双灵珠子一般的黑眼睛，因为知道妈妈在这里，她嘟嘟着嘴唇，奶声奶气的叫着“妈妈、妈妈”。在场的人都私下里刻意观察孩子的面目，那张脸简直把张闰年活皮拨了。大家心知肚明，心照不宣。房子里里外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一边叫着“妈妈”一边从人群中夹过去，挤到炕跟前。由于身高不够，有些着急的哭了。旁人不忍心，把孩子抱到了炕上。孩子微微揭开被子角，凑在妈妈脸跟前，继续不住声地叫着“妈妈！”连翘好像听见孩子的呼唤，眼皮微微动了一下，看得出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一声声“妈妈、妈妈！”，像刺像针，直扎得人心鲜血淋漓。房间里的妇人，无不转过身摸眼泪。
天色渐暗，房子里里外外的人慢慢散去，空气又归于冷清。“你不是上了人家的炕吗？爱谁就回谁家去？一辈子把人没神死，临死了还要糟蹋人！我们哪辈子欠你的！”唠叨的老女人是李续保的母亲。六十岁光景，身量不高，精干利气，虽然老伴已去世多年，但岁月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多少沧桑痕迹。她说话声音翠活，口齿伶俐，一听就是历练女人。埋在被子里的连翘，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动静，只见脖子上的筋在微弱的搏动。
孩子也许是看见了这么多陌生的面孔，也许是已经好久不见妈妈了，也许已经意识到妈妈病了，她出于本能的呼唤一声接一声，搅得旁人心疼。人们不忍心，把孩子抱到炕上。孩子揭开被子，凑在妈妈脸跟前，轻轻的叫着“妈妈！妈妈！”连翘眼皮抬了一下，微睁的眼睛随即又闭上。
“你爱谁就回谁家死去！我们哪辈子欠你的了？！……”续保妈趁机多骂几句，以泄多年之积愤。埋在被子里的连翘不知道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对于只剩一口气的她，出一口气少一口气。
“这人怕是不行了！”
堂屋中央，李家的男人们不约而同的聚在一起，召开家庭会议。一位年长的李氏族人出面说话了，“埋怨归埋怨，那你没办法，这事情虽然让咱们李家人下不来台，可是这事就遇到咱们头上了，你不管，这肯定不行，不管怎么说，连翘也给李家生养了一双儿女。现在最要紧的是考虑后事，咱们现在也都在这儿，都说说自己的看法。”
“嫂子，把续保往回叫！把两个娃也叫回来！这事情还要放快！不敢再等了！”
“张闰年在哪儿？让他出来！要让他张家出钱。”
“这话都可以说！”
“把那狗日的张闰年砸死去！敢做不敢当的狗杂种！”
“走！咱们找张闰年走！”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紧攥拳头，咬牙切齿。
“找张闰年能行，可是咱们把握一点，是要让他站出来。在事情未妥善处理之前，咱们不动他。”
“抓住他，就问他这事情怎么办？”
……
李家男人们商量后事。女人们围在炕跟前。有一个连翘的妯娌凑到连翘耳朵旁边，轻声问她想吃啥？连翘微微摇头。另一个妯娌端来一杯温水，用棉签蘸水涂抹在连翘干裂的口唇上。
“走！咱们都走！把那死人和死娃都撂在这儿！”李绪保的母亲骂骂咧咧的从里屋出来。其他人也都一个接一个的出了门。
“老嫂子，生气归生气，这人已到这份田地，你还能怎么办？算了，你去给把炕烧热，给端一口热水，就全当积德行善呢！”李家拿事的男人发话了。“另外，连翘的老衣棺板怎么办？。”这显然是在请示这家里当家的女主人--李续保的母亲。
“我没钱，你看这家里这几年就因为她，烂散成啥样子了？哪有钱给她买老衣棺板？”李老太太带着哭腔的声音着实让人觉得无奈。
“那咋办？”拿事的男人说着扭过头看看周围的族人，一边思虑一边说，“棺板嘛，要不等找到张闰年去以后再说我，可这老衣不能太迟。要不是这样吧，连翘也没有个亲人，要不就在衣柜里找几件像样的衣服吧！……”
李家的女人们默不做声地分头去干活了，有烧炕的，有做饭的，有端水的，有给找衣服的。一切安排停当，离开时，都提议把孩子领走，留在这儿，太残忍了。可是李老太太厉声骂到：“这野汉子的娃，领她干啥？谁的娃谁领走，没人领了，就撂在这儿。让她妈把她一起带走！省得今后再害人！我跟你们说，谁今要领走，谁就把这野娃养活上，你别说以后了再后悔。”见这情状，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把那个两岁多的“野孩子”留在了连翘身边。
房子是没有院墙的一明两暗的三间大房，房门是敞开的，透过没有拉上窗帘的玻璃窗户，炕上的动静，从村子的大路上看得一清二楚。小女孩从妈妈的身上翻来覆去，一声一声地叫着妈妈。村子里的老婆妇女都不忍心，流着眼泪想近前看看，又怕看见连翘咽气，所以都站在路边，看一遍又看一遍。天色慢慢暗下来，寒风吹的彻骨的冷。路上的人们在等待无望之后，不甘心的慢慢走散了。 李家族人的婆姨中，有不甘心就这样走了的，在门口徘徊，又怕续保妈生气谩骂，硬被丈夫拽回家。
最后，这个房子旁边，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那个两岁多的小娃，依偎在妈妈身边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妈。夜静了，沙河庄的家家户户的门都轻轻掩上，可是孩子逐渐微弱的哭叫声，一直在庄子的空气中回响。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有人敲开队长的家门：“连翘已经咽气了！”队长立马起身，和那人一起向李户人家老家方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