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心外无物,是一种先后观,不是主客观
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不是在所谓的主客观层面上说的,不是说心之外就没有客观世界存在,如果你从主客观的层面来解读心学,其实是走偏了。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仁也详解】
徐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是事事物物都有定理的意思,这个好像和先生的说法相悖?
徐爱这里问的,还是“四书”中的入门书《大学》里面的内容:“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先来看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怎么注解的“止定静安虑得”的: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
止,就是止于至善的止字。知止就是知道了人生的目标,有目标就有了行为的边界,什么是我应该做的,是为目标使命服务的,什么不是我应该做的,是跟我目标使命没有关系的,超过了行为的边界,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定,是志有定向。我们若知道了人生使命的目的地,就是志有了定向,做什么事情都不再犹豫不再纠结,所以说知止而后有定。
静,是心不乱动,志有定向,心就静下来了,不再被外界的杂音干扰,知道每天都要做什么,心不会像个迷途羔羊一样迷迷糊糊,所以说定而后能静。
安,是安稳的意思,心静下来了,整个人都会安稳下来,不再浮躁,随处皆安,不管什么东西都动摇不了他的心志,所以说静而后能安。
虑,是处事精详,人安稳下来了,碰到事情都能泰然处之,仔细考量分析处理,所以说安而后能虑。
得,是得其所止,人生志有定向,行为有边界,心静人安稳,处事周详,自然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地,所以说虑而后能得。
徐爱觉得王阳明和朱熹的观点有冲突,其实并不冲突。
“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出自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这是从格物致知的角度,外在的一切事物都有一个定理。而“知止而后有定”,朱熹也认为是志有定向,还是从人的心志层面说的,其实朱熹和王阳明的说法并没有冲突。
【原文】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仁也详解】
义外,意思是认为义是外在的,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出自《孟子·告子上》:告子曰: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认为仁义是在心之内,而不是像告子所说的仁义在心之外。
王阳明接着回答说,在客观事物上追求至善,是义外之举,至善应在心中求。至善就是人心的本来状态,从章明人心的明德,到精深专一的其实就是至善了。至善在心中但也从未脱离具体客观的事事物物。朱熹《大学章句》中说穷尽天理而使得心中无丝毫私欲的说法就颇为在理。
【原文】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仁也详解】
徐爱接着问,至善只在心中求,恐怕全天下那么多的事和理我们就不能穷尽了啊。
王阳明回答,心就是理,普天之下有什么事是在我们心以外的吗,有什么理是在我们心以外的吗。
徐爱接着说,比如侍奉父亲之孝、辅佐君王之忠、交朋友之信、治理人民之仁,这里面都有好多客观道理在,不可不察啊。徐爱认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只求于心是不够的。
王阳明感叹说,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很久了,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让人醒悟过来的。现在姑且就你所问的来说一说。比如侍奉父亲,难道要从父亲身上求一个孝的道理吗?辅佐君王难道要在君王身上求一个忠的道理吗?与朋友交往和治理人民,难道要在朋友和人民那里求一个信和仁的道理吗?肯定不是,其实这些理都在每个人的心里。心就是理,这个心没有被我们的私欲蒙蔽,就是天理,不需要从外在世界添一分一毫。从这个纯粹的天理之心出发,心用在侍奉父亲上就是孝,心用在辅佐君王上就是忠,心用在交朋友和治理人民上就是信和仁。只要我们的心努力去除私欲,存养天理就行了。
我们读到这里是不是跟徐爱有一样的疑惑?外在世界是客观存在的,王阳明却说心以外没有物存在?是不是一种唯心主义?
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不是在所谓的主客观的层面上说的,不是说心之外就没有客观世界存在,如果你从主客观的层面来解读心学,其实是走偏了。心外无物是一种先后观,先有一个心,从心里想要去做一件事,用心去做一件事,这个事才可以说是一件事。如果不是先有心想做,不是用心去做,那这件事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客观上那件事也只是虚假的、虚伪的存在。心想要去孝敬父母,自然就会做好孝敬这件事,如果心不想去做,虚情假意去做,其实是做不好的,只是在骗人,假装在孝敬父母,等于没做,不如不做。
西方哲学的核心是一种主客观的区别,区分什么是主观的、什么是客观的,到底是主观决定客观,还是客观决定主观,这就是西方哲学的全部内容。
而中国哲学更多是一种先后观的区别,区分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什么是源、什么是流;什么是根,什么是枝,先有什么、后有什么,即所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从这种先后观出发,才能由近及远,推己及人,先亲爱家人,才能亲爱朋友,如果一个人说他亲爱世人,但不爱自己的家人,其实这种人谁也不爱,本末颠倒。
看下面徐爱和王阳明师徒怎么进一步展开来说的。
【原文】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qing四声)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凊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仁也详解】
徐爱听完后说,听先生这么说,有些地方明白过来了,但旧的说法还是纠缠在心中,还有些地方没有彻底的醒悟过来。比如侍奉父亲这件事,《礼记》上说,为人子之礼,要让父母冬暖夏凉,早要请安,晚要父母安睡,这些具体的事情,不用做吗?
王阳明回答说,这些当然要做。只是要先有个发端,要先在我们的心里去掉人欲,存养天理。比如冬天为父母保暖,要先在心中有个孝心想要去为父亲保暖,然后尽孝心去做即可,唯恐心中夹杂一丝一毫的私欲。夏天让父母凉快,要先在心中有个孝心想让父亲凉快,然后尽孝心去做即可,唯恐心中夹杂一丝一毫的私欲,都是先讲求此心而已。此心若没有人欲,纯粹都是天理,那就是一颗诚敬于孝亲的心,冬天时自然会想到父母的寒冷,就会想方设法让父母保暖。夏天时自然会想到父母的热,就会想方设法给父母纳凉。这些都是那颗诚孝的心生发出来的具体事情。要先有一颗诚孝的心,才会生发出孝顺的事。就好像树木,诚孝的心就是根,具体做的孝顺事就是枝叶,要先有根,才能有枝叶。不是先去寻找枝叶,然后再去种根。《礼记》中说:“如果孝子深爱父母,必会对父母和气。对父母和气,就会有愉快的脸色。有愉快的脸色,就会有让父母安心的仪容仪表。”以上这些都要先有一颗深爱父母的心作为根本,自然而然就会去做孝顺父母的具体事情。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1.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 《传习录注疏》,邓艾民 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3. 《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陈荣捷 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4. 《四书章句集注》 ,朱熹 撰,中华书局
5. 《张居正直解论语∙大学∙中庸》,张居正 著,中国言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