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绝望地抬起头。
小清雪烂漫地飞舞下来。
雪原,绝对的雪原。无边的白色在世界的重压下燃烧着。雪绒粘在我的睫毛上,使我看不清前方的路……我的灵魂,我的意识啊,请你们抬起我的双足,踏过这片死寂之地吧。
雅拉香波神山,海拔6600米的藏地圣山。“被上神抚摸过额头,便能获得永生。”这是登山者们口口相传的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每年地藏王菩萨节(传说中雅拉香波神显灵之日)的前几天,各地的登山者们都会聚集在山脚下,只为在地藏王菩萨节当天到达雅隆河谷,拜访传说中的上神雅拉香波。
患上不治之症的我,便是其中一个。
云层散开,远处,群山舒缓柔美的脊线浮现眼前,纯白的卫峰和纯金的岩峰相互交叠,其下,大片祖母绿色不可一世地铺陈开来,那是雅砻江支流汇成的冰冻之湖——泽当,走过这块绿色的镜面,方可到达雅隆河谷。
我在两天前掉队了,而我高薪聘请的那些专业登山队员,没有一个回来找我。此刻,在迷茫中走了两天两夜的我,肚子咕咕作响。明明我的方向是对的,我是在往泽当湖方向走,可事实层面上,我却似乎离泽当湖越来越远。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我迷路了,而且像是陷入一个令人崩溃的迷阵中,无法脱身。距离地藏王菩萨节仅有一天,我还能活着见到传说中的“人神香波”吗?
金色的黄昏燃尽后,天空的边缘显出鱼肚的绛色——黑夜即将来临,一天中的最低温度即将来临。
夜。我的生命之光将渐趋熄灭。
鹿的尸体被厚雪掩埋,薄而僵硬的耳朵和干枯的植物根茎融为一体,看上去倒并不突兀。我知道,不久之后,我的尸体也会和它们一样,埋入这可悲的冻土。
垂下头的那一刻,我终于停下脚步,任凭空气抽干体内的热量,任凭身体内部各个零件咯吱作响。耳畔响起的,是鞋子与雪地挤压而发出的干燥声音。我的意识啊,它还在行走吗?
我费力地睁开眼,远方出现了营火,是幻觉吧,大概是……在我的大脑能够判断之前,身体已全然不听使唤地栽倒下去……我的脸和嘴唇,第一次有了湿润的感觉,那是泥土,是泥土的湿气。我阖上了眼……有脚步声在向我靠近。隐约中,我似乎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头儿,还有气。”
“象盲针都没带,又是跟着什么山寨民间组织来送死的白痴吧……头儿,不管他的话,这家伙今晚就没命了。”
“我们人数太多了,不要多管闲事。”
“干粮已经没了,下不了山,我们都得死。”
“什么下山,我们必须得去雅隆河谷!”
“我们走了七天了,还是在原地打转……看看你做的蠢事,之前就因为你的菩萨心肠,队伍从三个人扩成了五个……再不下山,我们都得把命丢在这。”
“是谁说要提前一周上山的!”
“那可是老和尚和我说的,要是不提前一周上山,通往泽当湖的路根本就不会出现!”
“斯巴大神会来接我们的,他一定会来的。”
“接我们,你想得倒好。”
“再坚持一天吧,无论怎么样,不要半途而废。”
“啥都没了,我们怎么撑下去?”
“不是还有生肉嘛……”
迷茫中,我感觉到自己正被两个人抬起,接着大脑便不由自主地陷入迷雾中……
随着我的一声咳嗽,篝火前的人们停止了交谈,齐刷刷地看向我。我把手掌凑向火堆,想让它们尽快恢复知觉。通过对火焰的接近,我闻到了一种久违的、生命的腥臭气息。把火焰喂饱,把枯枝丢进去,把人,留在这人间。厌倦,我对活着这件事原来如此厌倦。这一切是真的吗?我不在乎。也许这些都是幻象,也许是现实的锐利边缘。
“喂,连句谢谢都不说吗?”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哥显得愤愤不平。
我解开领口,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果然,他们像每一个初见我的人一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往火堆里添柴火的瘦高个儿清了清嗓,打破平静,“你这喉咙上的洞是怎么回事?”
是气管切开术,我做了气管切开术,从去年起,便再没法说话了。我很想向他们致谢,但我不能,我只能用手比划出一把刀割喉咙的样子,以期能获得他们的理解。
从帐篷里取东西的胖子缓缓向这边走来,拍了拍高个子的肩。
“哎,别难为人家了,喉咙都没了,还怎么说话。”
他一边努了努嘴,一边把用树枝串好的肉递给我。
“你都这样了,永生还有什么意义。”
为首的方脸男子朝瘦高个儿狠狠瞪了一眼。
我默不作声,把肉凑近火焰,硬邦邦的肉块一凑近火焰,便慢慢变得润滑起来,不一会,表面的油脂便落到火炭中,呲啦作响。
“哥们,和你介绍一下,我是这个登山队的队长,我叫周恒。”方脸男子旋即把胖子拉到身边,“他,副队长,李永亨。”
“这个嘴欠的家伙是刘飞。”
周恒指了指正大块朵颐的络腮胡子,“这个大胡子是……”
“哎,不用你介绍,我叫胡学霖。”
“和你一样,他也曾和登山队员们走丢,差点就没命了,得亏遇上咱,才把他救下,我们四个人,就是这个登山队的所有成员。”
我看着他们每个人的脸,报以最自然的微笑。但我心里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在向我隐瞒着什么。
不是一共五个人吗,还有一位队员在哪呢?
油脂的香味钻入鼻孔,饥饿难耐的我把烤肉送入嘴中,大口咀嚼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