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意义上说,我住的地方不能称作威海,甚至不能称之为荣成。准确的叫法是俚岛-中我岛-淄博村。小区的房子是二十多年之前建的,里面的车形制也甚落后,挂的牌子多是鲁C,晚上在楼下乘凉的大爷大妈都用丝毫不带海腥味的淄博话聊天,有时怀疑自己身在何处。多亏潮湿的空气还在提醒你,这里就是那个打着养老旗号搞房地产的地方。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在荣成本地工作的,有着惊人面孔记忆力的女老板讲道:“买房的,都后悔了”。
荣成距离威海市里大概有五六十公里,我岛距离荣成市里又有二十公里的路程。早晨在国道边等公交车,道路在远方的一个起伏后面消失不见,教人疑心道路之上的青蓝是海,青蓝中的那一抹白其实是浪花。去坐城铁的公交车上,海风从车顶的那一方天窗中混着日光渗透到车厢里,带来一点迷迷糊糊的遐想。行走在海岸线上的人自己也是海岸线的一部分,自己就是集体的边界,每退潮一分,人就看到一分自我。
城铁不断地钻入山洞又从里面穿出来,车窗上的景象时而是自己的侧脸时而是外面的海景。看到自己侧脸的时候我就想:“卧槽,还挺帅”,看到海景的时候想“我靠,什么时候能再进个隧道”。
上面那一段至少说明了两个事,一个是我的审美不偏,另一个是威海这座城市本身,是不太便利的。相对于淄博趴在平原上的姿态,威海就是侧躺在海边。背靠昆嵛山余脉,面朝渤海和黄海。城区是狭长的,与海岸并行的山脉可以望见同样起伏的沿海道路。建筑喜欢披着玻璃幕墙,火车站,购物中心,文化中心无一例外。连同姑娘穿热裤而露出一截晒得层次鲜明的腿,一并炫耀太过明亮的阳光。道路干净而两侧种有粉紫色的花簇,有的道路盖有树冠,晴天色调仍然明艳,阴天也浓郁而不阴沉。打通荣成文登和环翠的城铁使得整个城市体态婉转婀娜,随时都能向海天交界之外抛出一个媚眼。这个媚眼如丝又如雾,迷茫又炽烈,人就都被吸引过来了。
山大威海分校就建在海边,号称是有着中国大学里最长的海岸线。进校门看到的是高台之上的图书馆,就校门正对建筑是图书馆这一作风来说,倒是跟中心校区一脉相承。图书馆和礼堂都算得上大气,难以相信是明德楼里的大爷们选出的设计方案,或许那时还没有明德楼,校领导们住在逼仄的洪楼和西校,心思和审美都不偏。玛伽山上有天文台两座,山路颇陡,植被太盛有碍观景。山北面的滨海大道也是风月无两,晚上在这里跑步看晚霞当真是神仙境界了。山威的学子分数比山大本校的略低一点,生活环境却是济南那六个校区无法比拟的,就连暴雨欲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不昏暗,坐在威海北站前的矮阶下看,粉墙红瓦,天空灰白,山威的图书馆与周遭的黛蓝色的海一并跳入视野,耳目为之一新。
威海口音略有一点东北味儿,初听之下不似山东方言,可能威海的气质与整个山东也不太相称。孔孟生于鲁西南,克己复礼在这里并不太适用,况且甲午一战本已太过沉重,威海能够甩脱甲午沉重的十字架,已然不易。
回家之后不知怎么谈起之前的一个辩题:“人生贵在有成还是适意”。山大杯的决赛辩题,全场的交锋偏重于定义上,打完后我也有思考这个辩题,从威海回来之后,好像又有一点心得。
最初我的破题是把“有成”讲成“快意”。语出我军训时候的言论,那天大概是军训的第七天我却已经三天没洗澡了。下午训完距离晚训只有四十分钟,吃饭尚显紧张。往欣园走的时候突然灵光闪现,全身的精力突然燃起,径直跑回宿舍,然后非常痛快地跑到浴室,喷头打开好像洗刷了所有疲惫。那天晚上我也犯饿,可是那又怎样?人生的价值不就在于辉煌晚霞下的那一瞬间的快意恩仇?
后来我的破题是这样:有成的标准在于外界,而是否适意则依靠自己的感知。所以辩题就变成了人活一世,是为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如果换我小结的话,大概会铺陈一大段抒情话语。告诉观众,我们本就活得艰险,生活本就不在自我的把握之中,命运的轨迹可以握在无数人的手里,偏偏不在自己的手里。倘我们连评判自己的生活是否有意义的标准都授之于人,还要生活干嘛。
威海也是这样充满辩证的一个地方,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晚上去中我岛的一间小商店买冰激凌吃,很小的一支华晨原味奶,味道也不错,买的人却不多,盖因这支冰糕有一块钱……排队时我前面那两个姑娘看上去比我还小,矮矮的又有点偏胖,白色T恤黑色背带裤。结账时跟老板讨价还价:“收十块钱吧”“不行哦,那多给个袋子吧”“再给块糖吧……”。我觉得挺逗的就多看了她们几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们也朝我笑一下。那个老板嘿嘿一笑:“给她们一块糖就能追到手……”不远处的山上有个工厂,工种大概也不需要啥技术,初中毕业就能做。一周休息一下午,去趟威海就是远门。不到二十岁进厂能看到很远很远的未来,打牙祭最有可能的选项是那个炸串。
在一个合适养老的地方养一辈子老,是不是适意呢?奋斗许久在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买套房子,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一个田园牧歌的时代了,算不算有成呢?在刘公岛上眺望威海城区,耳边传来的议论声:“韩国工厂就要来了,再也没有这样蓝的天了。”
威海的天确实很蓝,拍的每张照片都像手机壁纸。要手机,还是要壁纸?要有成,还是要适意?最后三段,写得有点多余了。多余得像荣成站前挡住机械教堂的巨幅宣传板,掩盖了一些真实。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