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老了。
两鬓斑白、满面风霜,眉眼之间是抹不去的倦怠和无奈。
他知道自己已是大限将至。
齐晟老了。
可他今年不过四十三岁。
啊,朕已经四十三岁了。齐晟伏在考庙寝殿冰冷的地板上静静地想。
原来,芃芃已经走了十九年了。
这十九年里,朕娶了刘皇后,废了灏儿的太子之位,将张家老小流放岭南,另立皇后长子齐渥为储君……
这桩桩件件,都要惹你生气。
等到了下面,还不知道你要怎么与我置气呢。
当初在北漠,暗箭袭来,你替朕挡了。那时候你在朕怀中,气息奄奄,一边吐血一边说:“一定要除掉刘敏章,他中饱私囊贪赃枉法,是国之蠹虫,而且他还联合吏部的韩岳把持官员考评……若放任他妄为,你的皇位怕是坐得不舒坦……你……我……”
朕好后悔,没听你的早日除掉他。
不过半年时间,等朕从失去你的悲痛和阴影中走出来,才陡然发现,刘派的佞臣已是树大根深、难以撼动了。
为了缓和朝中局势,朕被迫娶了刘敏章那个老匹夫的女儿做皇后。
大婚之日,朕发誓一定要护得灏儿周全,让他顺利坐上这帝位。
没想到,你一语成谶,灏儿真的成了众矢之的。
灏儿九岁那年,大病一场,朕心急如焚,重金悬赏世外高人为灏儿医治。才知道灏儿慢性中毒已有三年。
看着芃芃惟一的孩子跪在朕膝下哭求我废了他,朕真是心如刀绞。
我放了灏儿出宫,养在赵王府里。绿篱因为你不在了,也很少入宫,一打眼见到灏儿病入膏肓,眼泪又下来了。
这丫头,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朕那时拿她出气,想来还真是幼稚。
世事难料,她竟成了这大千世界里仅有的能与朕一同怀念你的人。
实在讽刺。
后来啊,张家知道了灏儿的事,你父亲心痛难忍,你的几个哥哥,放着手下的茂勇军不管,从汉中杀将回来要找刘家算账,为你报仇。
芃芃你看,你有三个好哥哥呢。
可惜刘敏章早有防备,张家预备不及,反被倒打一耙。朝堂上大半官员联名上奏,列了你张家十大罪状,样样属实,触目惊心。
要是早个几年,朕一定会抓住机会,打压得张家永无翻身之地。
但最后朕只是将张家阖府送去了岭南。
九王——哦不对,是齐翰——在岭南小有势力,他顾念旧情,一定会善待你的家人。
只不过,刘家以此为要挟,让朕给皇后一个儿子。
如今,世人看朕朝中有猛将、有良相、有百官,经天纬地;后宫有贤后、有美嫔、有太子,和乐融融。
他们都说,朕这个皇帝,什么都有了。
可那些人哪里懂。
朕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你。
现下这光景,再要迎你进考庙说什么“帝后情深”,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不止他们,就连朕,都心虚,都害怕。
怕到了地下,你不理我。
齐晟迟缓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荷包。这荷包边角早已磨损,上面不知绣了什么图案。经年的抚摸让丝线泛黄发皱,看上去与齐晟的天子身份极为不符。
他珍重地轻轻打开荷包,小心翼翼地捏出一节枯枝。
那枯枝灰暗斑驳,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化为齑粉。
齐晟双手捧着这枯枝,慢慢爬起来,走到金丝楠木供桌前。
桌上整整齐齐地排着十尊牌位。
那是自高祖以下七位先帝并三位先皇后的神位。离桌边最近的一小块空白处,放着一方金黄的锦缎。
以后,那里会放上齐晟的牌位。
朕百年之后,是没有这个福气与你在考庙厮守了。
齐晟支起身子,将那一节枯枝藏进了锦缎深处,又万分温柔地抚平了一丝褶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芃芃,朕终究,还是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