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2020年的故事。当时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就有多所高校发生博士生跳楼的事故。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们是学习的佼佼者,为什么还与自己过不去?直到亲眼目睹程辉(我的远房表弟)读博的全过程,我才有所顿悟。
那是2020年10月4号,我与程辉各自撑着一把雨伞, 走在这所全国著名的大学校园里。滴哒的雨水无情地敲打着雨伞,程辉忧心重重地自言自语:“难怪每年都有博士生跳楼。”
我望着失魂落魄的程辉,心里一阵慌乱:“好好地怎么突然发出这种怪叹?”
“老板不让我参加这次的预答辩。”
“为什么?”
“就说我的论文不行,也不说不行在哪里?”
“你可不能瞎想哦!你是优秀的大学教授,你有聪明可爱的孩子,区区一个博士毕业证真的算不了什么。”
“它是我多年心血的见证,我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放弃。就如一位战士,你不让他上战场,怎么知道他不能打赢这场仗?”
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安慰是多么地苍白无力。我不处在他那个境地,又怎能真正地与他感同身受。
程辉于我,是亲人般地存在,他读博路上的甜酸辣苦,我尽收眼底。
1·书山有路勤为径
2009年,程辉四十不到,是当地一所大学的优秀青年教师。被派到这所著名大学作为期一年的学者访问。他进入这所大学后,很快被它优美的环境,深厚的文化底蕴所吸引。还与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郝先生成为忘年之交。
访问期满后,他决定报考郝教授的博士。他想在郝先生的引领下,拓展自己的知识面,也为日后职称的晋升打好基础。
2012年9月,程辉经过两年的刻苦努力,以优异的成绩进入这所著名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初入该校的程辉意气风发,他踌躇满志地对我说:“这所大学是我的福地,我一定在这里认真钻研科学知识,学到本领,为祖国的科学进步添砖加瓦。”
对他的话,我深信不疑。因为他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坚韧不拔的品质。
他是标准的寒门子弟。
初中时因为家贫,不得已选择读师专。师专毕业后,因为各方面优秀,被师专院校留校,做了校长的秘书。
做了两年的秘书,他靠自学完成了专升本。还遇到了他生命里的伴侣。
秘书这个职业,说穿了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除了练就一手过硬的文笔,没有真枪实弹的技术,看不到什么前途。
他那时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他不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他与校长一同去某个学校参观时,发现某专业很有发展前途,他起了学习某专业的念头。
本科毕业后,他毅然辞职,决定用上班这几年积攒的钱投资自己,他要考顶尖学校的某专业硕士。
对于没受过高中基础教育的他,想考某专业硕士,其难度可想而知,特别是数学和英语,他要一点一滴地啃,好比愚公移山。经过两年炼狱般地攻克,他终于如愿进入了自己理想的高校,攻读某专业硕士学位。四年后毕业时,被导师推荐到现在工作的大学任职。随后结婚生女。完成了一个寒门子弟的逆袭人生。
在他眼里,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2·学海无涯苦作舟
程辉在这所著名大学读博,与他想象的相去甚远。
他因为迟了一年,没能成为郝先生的学生。郝先生因为年事已高,没有名额再收博士研究生,他无限惋惜地把程辉推荐给了曹教授。
曹教授家世显赫,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就成为正教授,还拥有偌大的实验室。程辉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大象与蚂蚁。他不可能了解程辉心里的宏愿,也不相信程辉是什么人才。
他让程辉给他整理各种资料,到各地出差。程辉本来一个学期就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实验室,另一半时间必须回自己学校给学生上课。这样,他一年到头就是在车上来回奔波,看实验室做实验的机会屈指可数。没有实验,就没有数据,没有数据,有点子也写不出有说服力的论文。
程辉对导师分配他的事做得细致入微,写申报项目的材料也是无可挑剔。他指望着导师有空给他的论文指点方向,可导师总是象征性地对他说:“要抓紧时间开始写论文啊,要与实验室的实验接轨啊!”
程辉根据自己的想法写了两篇论文,拿给导师看,导师批得体无完肤。程辉不服气,没经过导师投给了B类专业期刊杂志。没想到两篇都中了。
适逢程辉所在职的学校评职称,他发表的论文按导师的规矩第一作者要填导师的名字,这样作品的受益人就是导师。可如果第一作者写了导师,程辉就没有资格参与职称的评选,细细思量,他把第一作者的名字还是填了自己的,导师填为通讯作者。想等以后再发了论文,第一作者一定写导师。哪知导师从此再没给过好脸色他看。
在这种比较尴尬的状态下,程辉再也没得到过导师的任何指导。后来他又写了一篇论文给导师过目,导师说看不懂,还让几个硕士生看。硕士生对程辉说写得很好,很清楚。可导师逼着问他们的时候,他们又不敢表态。
程辉又没经过导师(他觉得告诉导师,导师肯定不让他投),把这篇文章投到了A类期刊杂志,结果又中了。而且他通过这几篇论文顺利评上了副教授,提拔为系主任。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次彻底把导师激怒了。
3·山穷水尽疑无路
一晃过了三年,毕业答辩的时候到了。
程辉拿着自己的毕业论文给导师看。
导师翘着二郎腿活动着转椅,看也没看程辉一眼,应付性地翻了一下他的论文,看到了他那篇A类文章插在论文里,把论文本一摔:“跟你说了多次,这篇文章跟你的研究课题不搭边,不能插在毕业论文里,你走你走,这种乱七八糟的论文不能参加答辩。”
程辉想请导师提提修改意见,望着导师肥嘟嘟的脸上,那双瞪得圆圆的怒目,他把想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程辉回到实验室得知,与他一届答辩的两位学霸级博士也被延迟毕业。他想,自己不能答辩似乎有点理所当然了。他想,什么也别想了,好好寻找思路修改论文吧。
接下来,他请郝教授和师兄师姐们给他宝贵的建议,加上他当过几年校长秘书的文笔,他相信他的论文差不到哪里。
他没想到一直到毕业那年,导师都不肯给机会他答辩,也不指出他论文存在的问题。
今年是答辩的最后一年了(因为疫情延迟了半年),导师仍然不让他答辩,他实在撑不住了,他崩溃了,所以他才深深地体会到跳楼博士生的悲苦。
濛濛的雨雾中,我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涣散起来,我听到他说:“我不能这样狼狈而归,我拿不到毕业证,就对不起我年迈的母亲;对不起我患难与共的妻子,甚至对我的女儿也有影响;更对不起多年来对我寄予无限希望的校领导们;我连个博士毕业证都拿不到,我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教授和系主任?”
我恐惧极了,我说:“你先不回去,你想想哪个人能让导师同意你答辩?”
他清晰地说出三个字:“郝教授!”
“那就找他呀,你本来是他推荐给曹教授的,而且你与郝教授情同父子,曹教授又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关键时候你不找他找谁?”
“导师把话说得那么绝,我不想让老先生为难。”
“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去我代你去!
4·柳暗花明又一村
因为前几年,我曾准备写一篇有关郝教授的文章,程辉带我采访过老先生,去老先生家我是轻车熟路。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了郝教授的家。
老先生喉咙一年前动过手术,还没有完全复原,颤颤巍巍地给我泡了杯茶。
我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老先生也觉得程辉的导师对他答辩这件事处理得不妥,说正常流程应该是先给他指出论文存在的不足,让他认真改好了再答辩。
我的眼前闪现程辉绝望的眼神,竟忍不住泪流满面道:“这次导师不让程辉答辩,他是彻底崩溃了,我真担心他受不了得抑郁症。您一定要想办法帮帮他,让他的导师给他最后一次答辩机会。他一大家子人都靠着他,他不能出任何状况。”
老先生噙着泪花说:“我听程辉说导师话说得很绝,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他是您推荐给曹教授的学生,他苦读多年,如今落得这个结果,对他们导师也不是什么好事。只要您肯拉出这张老脸为他说情,我想情况一定会有所转机。”
“先让程辉跟导师商量商量我再说好些。”
“要是导师第二次拒绝他答辩,您就真没有机会为他说话了。现在不让他答辩的事,只有导师和他知道,又没有对公众宣布,我与您可以装着不知道,您给导师说了,导师改变主意也没有人知道。”我边说边哭地求着老先生。
老先生看我伤心,心也软了,沙哑着嗓子说:“你不哭不哭,你先回去,我会给导师说的。”
中午,老先生就给程辉打电话说:“你们导师说原则上可以让你参加答辩了,你好好修改论文吧!”
程辉又满血复活地进入了备战中。
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研究生都管自己的导师叫“老板”。
5.满腹欣喜一场空
程辉经过半个月没日没夜地思考和修改,还有师兄师姐们的耐心指导,终于在答辩之前完成了自认为比较满意的毕业论文。
答辩顺利完成后,他专程等了几个小时,为的是在当天看到几位评委的结果。
我也焦急地等着他的好消息。
到了傍晚,他终于来电话了:“姐,几位评委高抬贵手,全部通过了。”
“你怎么知道通过了?”我半信半疑道。
“我看到评委们在我名字后面都打的勾。”
“好好好,快回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我给郝老师报个喜讯了就回来。这次你与郝老师是我的大恩人。”
不用看,我就可以想象得出电话那头程辉兴奋的模样。
晚上回来,他买了很多吃的,我们高兴得想跳,想唱。我们边吃边聊这些年的不容易。
我说:“你过了这一关,以后就安心做一个好导师。”
他说:“这些年的磨炼也不是坏事,经历过了才知道不易,这样,对我的学生,我就会尽心尽力付出我所有。”
我说:“学生碰到你是他们的福气。”
第二天早上,程辉背起行囊,说先去学校填正式答辩的表格后直接回家,家里人也等得很急。
我开开心心送他出门。
估摸着他快到家时我发了条信息:“你终于能毕业了,我也安心了!”
他回:“还是被曹老师给压下来了!”
“你瞎说什么?你不是亲眼看到评委们打勾了吗?”
“我今天去学校填表,看到公示上没我的名字,我一打听,原来是一位老师中途弃权,没给我投票,而这位老师,刚提升为副教授,是曹教授的学生。”
我简直是出离愤怒了,这不明摆着是公报私仇吗?我不知道程辉是怎样走到机场的?一想到那情景,我就揪心地疼。
我连忙给郝教授打电话,老人家说:“学校既是公示了,一切已成定局,就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了。
6.学会放下迎曙光
我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惊动程辉,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是纸上谈兵,对他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
快到正式答辩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给他发信息:“我觉得这样的老师在高校里混着是对高校的侮辱,我想找校长谈谈。”
程辉给我打来电话说:“不要,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只想好好工作,培养出优秀的学生,不让我的学生受我这样的折磨。”
我兴奋地在电话里叫道:“你太棒了!你这样的想法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两个月后放暑假时,程辉申请的独立院系被当地教育部批准,他成为该院系的实验室办公室主任。他指导的学生参加全国各地的专业知识竞赛,荣获一个又一个奖杯。他被派到各个学校传授经验。他发来现场录像给我看,我看到讲台上不卑不亢,重又意气风发的程辉,含着泪笑了。
我想到了那些跳楼的博士们,想到了还在苦闷中徘徊的学子们,他们的痛苦我能理解,我希望他们能像我的主人公一样,学会与自己和解,重视生命。
我也想到了那些借导师职权,肆意掠夺学生毕业权的老师们,希望他们扪心自问,别让良心给狗吃了。而且他们要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永不破灭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