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释文】
先介绍传统注释的理解,然后指出这种理解存在的问题,最后转换角度提出新的解读思路。
(一)
传统注释都是从修身、为学角度来理解本章,综合各家注释可译释为:
子贡问:“贫贱而不逢迎谄媚,富贵而不骄矜傲慢,怎么样?”孔子说:“算是不错了,但不及贫贱仍能乐于道、富贵也能好于礼。”子贡问:“诗经上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孔子道:“赐呀,你能触类旁通,从我讲的话中领会出更深层的含义,看来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经》了。”
作为孔门首富的子贡,大概是觉得自己做到了富而不骄,故有此问,估计是想收获几个赞的。但孔子予以肯定的同时,提出一个更高的要求,即“富而好礼”。于是子贡引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说明自己明白了孔子的意思,治学修身还要更上层楼,要精益求精。孔子听后非常的高兴,直呼其名“赐”,表示对子贡的肯定与赞赏,认为他已能做到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可以与其讲解讨论《诗经》。
(二)
释“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自《诗经·卫风·淇奥》篇,形容“有匪君子”,其本义是形容贵族美男子那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风姿。但“切磋琢磨”怎么会用来形容男子呢?
关于“切磋琢磨”,有两种解释:
一是切磋琢磨为并列关系,分别对应于古代加工兽骨、象牙、玉、石的工艺方法。尔雅释器云:“骨谓之切,象谓之磋,玉谓之琢,石谓之磨。”郭注:“皆治器之名。”谓治骨象玉石以成器也。
二是切磋琢磨为递进关系,又有两种递进方式,一是先“切”再“磋”是粗加工里粗细两个阶段,后“琢”又“磨”对应的则是精加工里粗细两个阶段;一是切磋与琢磨为并列关系,切与磋、琢与磨则为递进关系,切、琢都属于粗加工阶段,磋、磨属于精加工阶段。
根据前者的理解,其在本章中含义被解释为君子品德、学问也需不断地切磋琢磨才能成器,也就是说人的成长需要一个历练的过程。根据后者的理解,其在本章中含义被解释为君子品德、学问是一个由低到高、精益求精的过程。前者是皇侃疏注中的理解,后者是朱子集注中的理解,相较而言,前者较为可取。
但骨象玉石之所以成器,是因为“切磋琢磨”,但这是艺人工匠在“切磋琢磨”,骨象玉石其本身又如何“切磋琢磨”呢?故,与其说是比喻“自修自律以成器”,还不如说是“他律约束打磨下才得以成器”更加贴切。
所以,我们想是不是在对本章的理解上一开始就把方向搞反了呢?也许本来就是讲“他律以成器”的呢?
(三)
读到以下这段文字,我想以上猜想应该是对的。杨树达《论语疏证》中引《礼记·坊记》:
子云:“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贵也,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於约,贵不慊於上,故乱益亡。”子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众而以宁者,天下其几矣!”
这段文字与本章内容极其相似,而此处显然是讲治国问题。所以,我们认为孔子与子贡在本章所要讨论的是一个治国理政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如何修身的问题,也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真正理解孔子所说的“可与言诗”,因为在那个时代,《诗》不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是一种政治理论和意识形态。
下面,我们就从治国理政的角度来重新解读本章。
(四)
释子贡之问“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乏财曰贫,非分横求曰谄。乏财者,好以非分横求也。积蓄财帛曰富,陵上慢下曰骄也。富积者好生陵慢也。上引《礼记·坊记》云“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约,犹穷也,极也,走投无路之意。贫会导致穷,穷会导致盗;富容易产生骄,骄则易乱上。
子贡问孔子:“治理国家如果做到使贫贱者不生非分横求,使富贵者不生陵慢之心,怎么样”。这个问题完整的表达应该如上引《礼记·坊记》云“圣人制礼,使民富不足以骄,贫不至於约,贵不慊於上”。子贡所要表达的是要“以礼治天下”。
(五)
释孔子之答“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孔子说:“这当然好的,但不及使贫贱者安于乐,使富贵者好于礼。”上引《礼记·坊记》云“贫而好乐,富而好礼,众而以宁者,天下其几矣!”意思是能做到这三者的国家是很少的。“贫而安乐,富而好礼”,这是孔子所追求的理想社会,贫贱者安于贫贱,富贵者接受约束,那这个社会就是稳定的和谐社会了。
但问题是,如何使贫贱者安于贫贱还自得其乐?如何使富贵者乐于接受礼的约束呢?
子贡之所问是强调礼制、制度对人的行为的约束作用,孔子所答则强调“安乐好礼”,实际是强调意识形态对人的精神的形塑作用,所以孔子理想中的治国思路是通过形塑人的思想来达到约束人的行为的目的。
(六)
释“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
子贡引“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意在说明,治理国家就象治器一样需要“切磋琢磨”,不但要使贫贱者不生非分横求,还要使其安于贫贱自得其乐;不但要使富贵者不生骄上慢下,还要使其乐于接受礼制的约束;不但要用礼制、制度来约束国人国民的行为,还要使他们自愿且乐于自我约束自己的行为。
(七)
释“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孔子直呼子贡之名,以表示对其肯定和赞赏,并说“始可与言诗”。那么,为什么孔子说“始可与言诗”?传统的注释都是认为因为子贡能够做到“告诸往而知来者”,所以孔子认为可以与其言诗。其实未必如此,之所以“可与言诗”,是因为两人所讨论的主题已涉及到《诗》在治国中的作用。
《诗》,后世称为《诗经》,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共311篇,反映了周初至周晚期约五百年间的社会面貌。在周代礼乐治天下的时期,《诗》是作为立言、立行的标准而存在,诸子百家在说理论证时,多引述《诗》中的句子以增强说服力。事实上在当时《诗》是起到一种意识形态的作用。
“告诸往而知来者”,说的就是《诗》的功用,能够告之往事,还可以预测未来。这相当于说马哲经典揭示出历史发展规律,既可以解释过去,又可以创造未来。
【译释】
子贡问:“贫贱者都不生非分横求,富贵者都不生陵上慢下,这样的国家怎么样”。
孔子说:“这当然好的,但不及贫贱者都安于乐,富贵者都好于礼。”
子贡问:“《诗经》上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概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吧?”
孔子道:“赐呀,现在可以与你讲解《诗》了,《诗》既可以解释过去又可以预测未来。”
附:历代注释精选
【汉学注释】
集解引郑玄曰:“乐,谓志于道,不以贫为忧苦。”
集解引孔安国曰:“能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能自切磋琢磨。”又曰:“诸,之也。子贡知引《诗》以成孔子义,善取类,故然之。往告之以贫而乐道,来答以切磋琢磨。”
皇侃疏“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乏财曰贫,非分横求曰谄也。乏财者,好以非分横求也。范宁云:不以正道求人为谄也。积蓄财帛曰富,陵上慢下曰骄也。富积者既得人所求,好生陵慢也。
皇侃疏“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贫富如此乃是可耳,未足为多也。范宁云:孔子以爲不骄不谄,于道虽可,未及臧也。孔子更说贫行有胜于无谄者也,贫而无谄乃是为可,然而不及于自乐也。故孙绰云:颜氏之子一箪一瓢,人不堪忧,回也不改其乐也。又举富行胜于不骄者也,富能不骄乃是可嘉,而未如恭敬好礼者也。
皇侃疏“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贡闻孔子言贫乐富礼,竝是宜自切磋之义,故引诗以证之也。尔雅云:治骨曰切,治象曰磋,治玉曰琢,治石曰磨。言骨象玉石四物,须切瑳乃得成器,如孔子所说贫乐富礼是自切磋成器之义。其此之谓不乎。以谘孔子也。
皇侃疏“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子贡既知引诗结成孔子之义,故孔子美之云始可与言诗也。言始可者,明知之始于此也,解所以可言诗义也。诸,之也。言我往告之以贫乐富礼,而子贡来答知引切磋之诗以起予也。夫所贵悟言者,既得其言又得其旨也,告往事而知将来。范宁云:子贡欲躬行二者,故请问也。切磋琢磨所以成器,训诱学徒,义同乎兹。子贡富而犹恡,仲尼欲戒以礼中。子贡知心厉己,故引诗以爲喩也。
邢昺疏:此章言贫与富皆当乐道自修也。乏财曰贫,佞说为谄,多财曰富,傲逸为骄。言人贫多佞说,富多傲逸。若能贫无谄佞,富不骄逸,子贡以为善,故问夫子曰:“其德行何如?”时子贡富,志怠于学,故发此问,意谓不骄而为美德,故孔子抑之,云:“可也。”言未足多。乐,谓志于善道,不以贫为忧苦。好,谓闲习礼容,不以富而倦略,此则胜于无谄、无骄,故云“未若”,言不如也。子贡知师励已,故引《诗》以成之。此《卫风·淇奥》之篇,美武公之德也。治骨曰切,象曰瑳,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学而成也,听其规谏以自修,如玉石之见琢磨。子贡知引《诗》以成孔子义,善取类,故呼其名而然之。诸,之也。谓告之往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则知来者切磋琢磨,所以可与言《诗》也。
【宋学注释】
集注:谄,卑屈也。骄,矜肆也。常人溺于贫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二者之病。无谄无骄,则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贫富之外也。凡曰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也。乐则心广体胖而忘其贫,好礼则安处善乐循理,亦不自知其富矣。子贡货殖,盖先贫后富,而尝用力于自守者,故以此为问。而夫子答之如此,盖许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诗卫风淇澳之篇,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子贡自以无谄无骄为至矣,闻夫子之言,又知义理之无穷,虽有得焉,而未可遽自足也,故引是诗以明之。往者,其所已言者。来者,其所未言者。
朱子按:此章问答,其浅深高下,固不待辨说而明矣。然不切则磋无所施,不琢则磨无所措。故学者虽不可安于小成,而不求造道之极致;亦不可骛于虚远,而不察切己之实病也。
朱子语类:子贡举诗之意,非专以此爲『贫而乐,富而好礼』之功夫,盖见一切事皆合如此,不可安于小成而不自勉也。
【他论他释】
刘台拱论语骈枝:此处问答之旨,宜引尔雅释器及释训语以证明之。因知无谄无骄者生质之美,乐道好礼者学问之功。朱注不用尔雅而创爲已精益精之说,盖以切琢喻可也,磋磨喻未若。比例虽切,而于圣人之意初无所引申,何足发告往知来之叹乎。
黄氏后案:释训云:“如切如磋,道学也。如琢如磨,自修也。”切磋者必判其分理之细,道学似之。琢磨者必去其瑕玷之微,自修似之也。无谄无骄,质美而自守者能之。乐与好礼,非道学自修不能及此。故引诗以明之,告以进境而知所由来,是告往知来也。
苏子由论语拾遗云:『子贡闻之而悟,士至于此,必其切磋琢磨之功至,夫子善其知所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