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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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向整个阳台洒满金色的光芒。小几上紫砂壶正飘荡出袅袅茶烟,空气中便弥漫着醉人的茶香。时而阵阵微风拂过,窗外檐铃窗内风铃作响,清脆空灵犹如天籁。

  一个老人安详的坐在摇椅上,满头的银发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手中的蒲扇缓缓的举起放下,直至最终全然落地。她就这样带着浅浅的笑静静的睡去,在洒满金色阳光的午后,像一朵云悠悠的飘过梦的蓝天,并不欲将影投入别人记忆的心海。

   她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结束了一世的凄苦,一世的孤高,一世的幻梦。却带不走,一世的传奇,一世的执着,一世的痴狂。

 有人曾经这样描述人生,“乍临人世,我在哭,爱我的人在笑。生命终结,我在笑,爱我的人在哭。这一来一往,一哭一笑,人生就这样走过。”其实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简单而又平淡的,哪有那么多的可歌可泣,那么多的轰轰烈烈,那么多的执着一念、义无反顾……可年轻的她那时不懂。或许直至离去,她才真正的释然了,也顿悟了,不然那浅浅的笑,又为何会如此的平静、恬淡?

  整个午后,整个房间,依旧沉寂;嘀嗒的钟声依旧走个不停;世间中的人们,也依旧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劳碌,没有人会关心会在意,在某时某刻又会有谁,怅然抑或是释然的离去。只有厅堂里那张发黄的旧照,似乎在低声倾诉,关于她的一段古老而又忧伤的往事。

  照片上是一个清纯美丽的女子,齐眉的刘海儿,如水的双眸,甜美的微笑,青春逼人,如一首隽永的小诗,似一阵清新的空气,令人沉醉。这正是她年轻时的样子。

  岁月蹉跎总是催人老,可她的美却早已镌刻在他的心底,日久弥深,永不凋零。

他与她的相识仅为一场偶然,不期而遇,而后换来的竟是半个多世纪的无言等待。那次相识,或许只是一个错误,归人只是过客。或许那是一份缘,在她心中“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他’相见罢了!

    初识她,他说她有惜春的感觉。“惜春太不懂人情事理,妙语太妄自清高,我就是我,只坚持灵魂的高贵”她反驳道。是啊,“独依青灯古佛前”,那时年少轻狂的她是断然不会联想到自己的宿命。而他的话却巧然成为预兆她一生的极准的谶言。

   正如他所说,当年的她单纯、善良、敏感、倔强而又自我。她也以蝉自喻,厚厚的茧下包裹的是脆弱的灵魂,不健全而又矛盾双重的性格。她怕喧闹、更怕孤独;怕长大、更怕老去;怕改变、更怕伤害……她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终日漫步云端,掩去所有现实的召唤。她的心是寂寞的城,小小的城门紧掩。而他却缓缓的开启,那颗原本自闭的心。

  他每周几小时的出现,认真的诠释哥哥的角色,给予她无限的关怀慰藉。甘愿做她的树洞,承载她所有的欢乐悲喜,却只想让她把自己当作心里的过客。他关心她的学业、生活、成长,希望她健康、快乐、独立。却从不显示,大人对孩子的无视。

 他偶尔的出现,让她快乐沉醉;他温柔的话语,让她醉心温习;他的一句劝告,促成了她的用心改变;他的影子,时常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盘旋;他的微笑,总在她的梦里显现。他是她的大哥哥,是她的精神向导,是她努力学习的榜样。他的出现,让她更好的领悟自我存在的价值,看到最真实的自我。

她开始因他改变偏执的认知,开始不为疯狂的作家作品迷得彻底,开始尝试融入现实,开始有了同龄人应有的活泼,开始承认世俗公认的优秀,开始多了份包容理解,开始不拒绝接纳虚伪、世故……

 渐渐的在她心里,他像极了平静无澜的湖泊,可以让孤独脆弱的灵魂依偎、停泊。而之前她是一直认为,自己荒凉的灵魂,是注定无家可归的啊!她对他充满了依赖,而他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妹妹也有妹妹自己的人生。

 “如果因为我,让你更不快乐,我就不和你聊天了;如果只有我让你快乐,那么我也会消失;如果因为我,让你感觉这个世界很美好,你很快乐,我才有我在你生活中存在的价值”。多年来,这些叮嘱每每在思念的夜里想起。她小心翼翼的告诉繁星,哥哥,这个世界很美好,我很快乐。

 或许在他心里她永远只是长不大的小女孩、小妹妹,需要人照顾,让人担心。他带着她在广场上,把风筝放的很高很高,看着她快乐的蹦蹦跳跳;他带着她早起去看壮观的日出,讲述喷薄的日出和积极的人生一样;他和她在秋日里远行,看希望的田野里满载的收获,叮咛她年少时要辛苦的耕耘;他为她堆起白白的雪人,当雪人融化时,他告诉哭泣的她生命中无论我们如何珍惜的人事,终有一天会逝去……

 朝朝暮暮时光流转,雁去雁归岁月更迭了数年。他们谈的理想、人生、文学、童年,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们一起读书、一起散步、一起嬉笑的时光,却早已被尘风吹干。她明白人生又怎能拗得过现实呢?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的。于是她以汪国真的诗安慰自己,“要走你就潇洒地走,人生本来有春也有秋,不回头你也无需再反顾。失去了你,我也并非一无所有。”

那天,她望着火车载着他和另一个女孩的梦想、幸福以及她的思念、牵挂,离开了站台,最终离开她模糊的视线。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一只小鸟奋力的振翅飞翔,天真的寻找笨拙的自由,却永远也飞不出那无垠的晴空。

他走了,为生活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工作奔波。她能做的只有心里深深的祝福。也许是因为她太看重友情害怕原来的情意改变,也许是她与世无争的性格出卖了她。这么多年来,她只能是看着他们的一路走来,鉴证着他们的相知、相爱,也祈求着他们的一生幸福。不幸的人是付出却得不到幸福,更不幸的人就如她没有勇气追求幸福。

“雪一片一片一片,映出你我的缘分。我的爱因你而生,你的手握住我的心疼。”又是一年飘雪时,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空荡荡的城市徒有她的等待执着,和等待她的人的执着。那年因为他,她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城市,爱上了寒冷飘雪的冬日。可是如今她感觉很冷,整个身体和灵魂一起发抖,害怕呼吸也于一瞬凝固。

她终于开始审视自己可悲无辜的角色,痛恨自己的执迷不悟,却早已无力脱离浩瀚游向彼岸,原来爱上湖泊已然成为一种习惯。“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我想你身不由己。”在他走的日子里,阿哲忧伤的歌总是彻夜响起。

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了他的来信。她看信时的表情却是异常复杂,时而微笑、时而流泪、时而怔怔发呆,不知她是为获得他们的消息而高兴,还是为他们喜结伉俪、自己却孑然一身而凄然,抑或是她无法接受这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事件,瞬间把她多年的幻梦摧毁。也许兼而有之吧!

整个傍晚,她都沉浸在窗外落日余晖中,斜倚着墙壁,沉默无语,怔怔发呆。多年前读到的《女孩儿与鸟》的故事,再一次在她的心里清晰显现,她觉得自己似乎有所感悟,深爱鸟的女孩都会明白,只有“给爱一对翅膀,将爱放飞,爱才能够永驻。

一生也忘不了那次如梦似幻的重逢,是在他的婚宴上,离别数年后的某个雨天,他成了舞台上众人瞩目的男主角,而她只是这场戏目中无足轻重的角色。她静静的看着他们接受亲友的祝福,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看着他们准备相伴一生的坚决。喜宴上她这个伴娘、这个红花边的绿叶,始终笑脸迎人,而后是将秋水洒向漫漫黑夜,淹没一切过往的回忆,和曾经虚妄的幻想迷梦。她知道今生在不会完成,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巨篇。

不久她选择了离开,毅然的离开,理由是追求理想中的生活。尽管他们执意让她留下,可她清楚自己的心早已到远方漂流。她选择栖息在了水墨画中的江南小镇,终日写着她所热爱的散文、长诗。生活简单悠然,居处有竹,清风相伴,山清水秀,白云飘飘,小舟拱桥,绿水人家绕。这正是她童年时所向往的啊!也许安贫乐道的生活会让心更贴近天堂。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匆匆数载,如今的她已不再年轻,少了些年少的稚气、轻狂、乖戾,为人更添随和、从时。是啊,当往事已成烟随风飘散,又有谁能固守住从前?当一切美好已成为回忆,又有谁能拼出完整的昨天?只是某个雨夜,翻出他的来信和照片,她的心里还是会下起蒙蒙细雨。听说他又升职了,听说他做了父亲,听说他迁入了新居……她为他高兴,也身感凄楚悲凉,总之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年少时,她喜欢谈诗,尤爱谈起叶芝的《当你老去》、元稹的《离思》。她欣赏叶芝用人生最宝贵的二十六年实践誓言,尽管终无结果;欣赏元稹对爱妻的柔情痴狂。那时他问她是否会这样,她只说了句或许,他却害怕她果真如此。多年过去了,她终于体会了他对自己的了解。多年来,“取次花丛懒回顾”,只是“半缘修道半缘君”啊!终无奈无人共赏小桥流水的温婉柔美,鱼戏莲叶的悠然;无人共听雨打芭蕉的天然,大漠驼铃的悠远。

人到晚年,总是现在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却又忘不掉。她常常回想,记忆里的故乡,快乐的童年,逝去的亲人,还有那多愁善感而又初次流泪的青春。而记忆深处的他,却从未飘远。

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她还是忍不住与他们见了面,岁月在他们脸上早已刻满了沧桑。对于这个让她痴迷了半个多世纪的男子,她以近乎无言,毕竟在匆匆流去的光阴里,大家都已老去,再也找不回那曾经的无畏和年少的轻狂。她不学黛玉,含恨离恨天。她学守玉,没有悔恨,没有对海粟的怨恨,只是感谢‘表嫂’对‘表哥’多年来无微不至的关心、照料,然后释然离去,亦如当年。

她离去的前夕,是一个月光柔和的美丽夜晚。她缓慢的起身,迈着蹒跚步履,走到窗边,想挽住池塘里那最后的一摸清辉。人世是多么虚空,易变、而又无常的啊!世人大可放下分别、执著。她想:“如果有来生,我只愿做这水,月来徒留影,月去水无痕,月仍旧是月,水仍旧是水。

尘风将一切过往收割,她如一朵流星从天际悄然滑落,带走了她美好的思想、德行,还有她那朝圣者的灵魂。她的一生,为信仰孤独终老,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信仰终成泡影。“白发千古”也只会出现在一千零一夜的幻梦里。可她也是幸福的,毕竟执着过,虔诚过,无怨无悔过。

正如她所愿,他把她葬在了一条湖泊东南角的凉亭下,岸边杨柳相绕,绿草如茵。夕阳洒在宁静的湖水里,闪现出粼粼的波光,像极了她当年柔美的眼眸。凉亭下墨绿色的无字碑上仿佛赫然镌刻着这样的墓志铭:一生只深爱着一个人,活过、爱过、写过。岸边垂柳轻轻的在微风里飘摇,不知是要留住那如烟的往事,还是那女子一世的执着、痴狂?朦胧中一只小鸟轻快的飞向蓝天,而那里可否会有它梦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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