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关于时间、空间、宇宙以及一切生命形式的最终答案是什么?
—— 42。
——《银河系漫游指南》
时间到底是什么?它有起点吗?它有终点吗?无数个瞬间,我们诘问自身,思考和探索,却迟迟没有答案。或许它就在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任万物消长、斗转星移。在这条时间的洪流之中,向左意味着历史,留恋抑或是痛心,再也无法激起波澜;向右意味着未来,无限遐想,光明抑或黑暗,引人入胜抑或荆棘满布,无法预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逡巡前行,与时间同步。每个人都蜷缩在时间织就的无边网络之中,无法逃脱,无法超越。几万年以前,当我们的祖先开始有了思想,尝试对周围的世界进行描述、认识和理解时,我们人类开始走上了进化发展的快车道。这种进化发展的速度所带来的改变是令旁观者感到不可思议和惊讶的。在我们的近亲——猩猩和猿,自数百万年前和我们的祖先走上不同的进化之路后,至今,它们的行为还和它们远古的祖先一样,去动物园看到的它们和数百万年前的那些猩猩和猿没有多大区别。反过来看看我们自身,如果没有现在的科学知识的储备,当别人向你说我们人类是由猿猴演变而来的,你大多会认为他疯了,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荒谬的想法。但事实确实如此,没有一点谎言、欺骗和戏谑在其中。依靠远高于其他生物的智力,人类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探索和改造着这个世界。在宇宙中这个不起眼的星系的第三条旋臂的一隅的主序星系的一颗行星上,上演了一场生命奇观。抬头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类世界,再看看那些动物们,你会毫不怀疑的认为,哪怕再过几千万年,它们也不可能完成我们在这短短十数万年里所取得的成就。可一切都会以目前这样的状况自然地发展下去吗?没人能给出答案,至少目前如此。
当科学的发展进入停滞期,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知识足够去解释我们所处的世界,或者说,支配我们世界运转的那些定律似乎已经完善和合理。但却又隐约地浮现出了一些不祥的预兆。回归我们自身,与史前的生物相比,我们人类的历史是如此之短,于它们而言只不过是眨眼的一瞬。可为何,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消失在了滚滚的历史长河中,纵使大部分的消亡都是没有任何原因稽查。它们为何消失?是进入了进化的死胡同?抑或是缘于突然的灾变?还是有其他不可名的因素。我们人类现在的情况是何其的相似,我们进化出了大自然中最复杂精巧的大脑,灵活的身体,复杂完善的器官和系统,以及随之而来的无限的创造力和改造力。但一个幽灵始终徘徊在我们的周围,我们是否已经进化到了自然界的最高层次?还会继续进化吗?抑或面临着下一次筛选?如果是,人类又该如何应对。
现在,我们走向了这个十字路口,徘徊、彷徨,终归不能解决问题。新时代的人类,他们正在摸索前行,是向光明,还是黑暗?抑或是······时间之右,不是憧憬,那会是什么······
第一章
主任来找哲衍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车库里。超聚氢氧电池刚研制成功不久,调试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虽然他一贯对自己非常自信,有时候甚至有些自负。但对于自己钟爱的事情还是十分重视,不肯掉以轻心。主任腋下夹着复古公文包站在哲衍的车旁时,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两颊的绯红随着呼吸而有节奏地抖动着。主任是一个胖子,能让主任如此亲力亲为,可见事情一定很要紧。“罗先生,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我此次前来的目的。请恕我的失礼,事情真的很紧急。委员会委派我前来,请求您一定要参加明天上午九点召开的科学会议。聚变发动机的研制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委员会的工程师和科学家们进行了三个月的攻关,仍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恰巧是在一周前,我们偶然看到了您发表于《科技真理》上的一篇论文,里面提到了一些很独到的见解,委员会按您提供的思路进行了一次测试,令我们兴奋的是,得到的数据和我们的设计期望很接近。但我们注意到,您似乎对此还是有一些保留,所以委员会诚恳地邀请您参加会议,给予我们帮助。”主任一口气说完了,两颊稍稍白了些许,轻出了一口气,似乎减轻了一些负担,但这番话的目的是明确的。哲衍听完了主任的这番论辞,稍微怔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家什。他一边向电池的轴部滴加着润滑油,一边对主任说道:“正如您所说,我确实在这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果,也知道如何去解决你们遇到的所谓的困难。可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去帮助你们,这和我似乎没有多大的关系。”主任的脸色又变得红了些,嘴半张着,似乎要说些什么,显然主任没有搞清楚哲衍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主任微微探了一下身子,手臂习惯性地向前伸去。“我想您和我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出在了什么地方,请您原谅我们工作上的过错,有什么损害到了您的权益,我们一定尽全力去弥补。但是····”
哲衍放下手中的家什,慢慢地直起身,平静而又略有愠怒地说道:“科学院的大门似乎不向我这种顽固分子开放吧。查一查你们的招聘记录,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对了,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不谢。”主任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悻悻地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可是,罗先生······”哲衍摆了摆手,低下身,塞上了耳机,低头摆弄起了自己的心爱之物。主任见状,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突破,便匆匆退了出去。没了主任那宽胖的身体阻挡,车库里亮了许多。
栅门关上了,传来一声轻叩的声音。哲衍从工作台旁走开,关上了耳机中的音乐,表情有些失落,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库,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机械部件,一些奇怪的半制成品和制成品安静的摆放在物品架上,那些是他那奇怪想象力的产物,有些虽然并不具备什么实际的用处,但他喜欢这些,想象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乐趣。车库的北边挂着他亲手打造的单人飞行器,这个可爱的造物带给他最多的欢乐,也带给他最多的孤独。当他在天地间自由地穿梭时,孩提时的梦幻感觉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快意丛生,心灵得到慰藉。可没过多久,这种快感就衰减了,当生活一如既往的重复既有的步调时,再顽强的生命也会消磨掉激情和勇气。然后,他的飞行减少了,直到飞行器的表面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长时间地宅在自己的花园别墅里,这个杂乱却有序的车库成了他的梦工厂。在这里,他如饥似渴地钻研机械和物理、电子、材料方面的知识,常常忙活到半夜,灯火通明,机械声响,却仍旧兴趣不减。为此他没少遭受邻居的埋怨和投诉。但过不了多久,一切就又会恢复正常。
在车库的正中摆放着一个魔方形状的物件,不过比魔方要小了许多,只有台球那么大,却是一个不可小看的东西。后来的人们把它叫做“全景虚拟投射仪”,绰号“幻影”。这个小小的物件可以根据输入的参数和实地的环境构建出逼真的三维景象,身处其中可以调动所有可以触摸到资源,你可以模拟孩提时代的难忘情景,重温那时的感受;也可以模拟遥远的未来,不受现时的困扰,自由畅想未来,体验快感;当然,它的功能现在还没那么强大,这是后来不断完善的结果。绝对逼真,却是虚幻。他瞥了瞥“魔方”,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现在,它静静地摆在那,没几个人见过它,除了刚才那个胖子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有人见到了,他叹了口气。
对于主任的邀请,他是渴望去的,但之前在科学院遭到的无视和不公正待遇,让他对科学院的种种做派深恶痛绝,决心要与他们拉开距离。但是氢聚变发动机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错过的一个项目。对于任何一个有心于科学技术的人来说,能够在这一方面有所建树,都是无上的荣光。但这些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太需要挑战了,这个困扰无数科学家的难题,也是最令他着迷的。除了搞那些车库里的小发明小创造,他花费精力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了。是的,正如主任所提到的那篇论文,还有几篇没有发表的,是他历经数年苦心探索的结果。现在终于来到了大门前,难道要转过身走下台阶吗?他需要科学院的那个“东方超芯”给他的研究一个检验的机会,这是可能的唯一机会了,他知道他是会去的,虽然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科学院的邀请,但现在相比于情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梦想。他走出车库,已是午后,阳光正好,微风轻拂,是个好天气。转过身,他向自己的居室走去,脚步轻松了许多。
夜色降临,整个街区都陷入了寂静之中,这是位于中原地区的一个小镇,依山傍湖,景色甚好。席卷整个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初的工业化和信息化的浪潮,已经使它彻底摆脱了早先渔村落后的面貌,夜色中,低矮的房屋参差错落,影影绰绰,仍旧未失当初的那份恬静和闲适。在这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这儿似乎是一块自留地,顽强地守护着传统的生活习俗,大多与生活有关的方方面面都和过去几十年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发达的交通设施和现代化的建筑,又将人们带出了对古朴乡村的迷思。在小镇的边缘,挺立着一座两层小楼,楼前围立着一圈木栅,占了不大的一块空地,很小的一个花园,看看里边,却让人有点失望,杂草丛生,显然有些日子没有修理了,围栏内的两棵六米多高的法国梧桐倒是茂盛,膨大的树冠在阁楼上洒下斑驳黑影。黑影之下,阁楼的窗户上透出暗黄色的灯光,柔和而温存,像夏日的萤火虫一样,闪烁不定。
晚上,车库的灯没亮起来,车库里安静了。茶屋里,流光闪动,一张紫色木桌,一把小的铜茶壶,一个搪瓷茶杯,热气悠悠地升腾。哲衍斜躺在沙发里,发着呆,目光却仍旧澄澈。这已经是第十二杯,他待在茶屋里三个小时,一杯接一杯的浓茶,并未让他的心完全沉下来。激动、兴奋,抑或紧张、畏惧?或许都不是。他的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接着便不住地颤抖起来,细小的汗水从额头上渗出,然后聚拢汇合,一颗颗的汗珠顺着面部滑落,打在衣襟上消失不见,留下一个个湿斑。他的面部渐渐扭曲,眼里透出痛苦的神色,两片晶莹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勇气跌出眼眶外。末了,他缓缓地起身,面向窗外,一动不动,目光似乎穿透了合金玻璃和窗外的法国梧桐的树冠。窗外,向山麓延伸,直至远方,是一大片城市建筑,高低耸立,影影绰绰。在这个时代,由于技术上的突飞猛进,能源困境已成为往昔的记忆,天空不再是20世纪和21世纪初的那般,雾色沉沉,灰霾横行。澄澈,这是突入脑际的第一印象,继而是邃远,干净而深不可及。此刻,夜的星空只有零星的几片云挂在天际,月亮只露出了一个月牙,天空的大部分都是黑暗。为数不多的几颗亮星在天空闪烁,在宏大的黑色衬托下,孤零零的,却并不属于孤独。他悠悠地吐了口气,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一切不会更糟,未来也不会是那般的飘忽不定。
此刻,在秦岭中部的山区,地下两千五百米,一个巨大的八边形柱台正在缓慢而低沉地运转着,在它的周围密密麻麻的缠绕和堆砌了一些电缆和零部件,却并不混乱,依着某种特定的规律排布。地下空间并不很大,是一个类似穹窿的所在。为了避免干扰,空间内的灯光经过了特殊的处理,散发出幽冷的气息;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运转时发出的细如蚊鸣的声响。分布于“穹窿”周围的24只广角度摄像头和波谱传感器紧密地监视和记录着空间内发生的每个动静。空旷的地下室内,只有两三名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这座可以说是最神秘最机密的地方,却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员留守,实在让人唏嘘不已。也难怪,这儿是在地下几千米的深处。要是有谁知道这儿运转着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核聚变装置,那么这种惊讶还会提升几度。在地下空间以上一百米高处的控制室内,一大批身穿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紧张而有序的处理着三维虚拟屏幕上反馈的信息,海量的数据符号在屏幕上不停地跳动、刷新,伴随着巨型计算机的低吼。
第二章
哲衍起得很早,一贯他都是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才精神抖擞地闯入车库。现在,他早早地来到了车库,夏日清晨的微风吹得人特别舒服,东方的天空却还泛着一片鱼肚白。他静静地立在单人飞行器前,一遍遍地擦拭着它表面的灰尘,直到再也没有灰尘可拭,又一遍遍地抚摸起了盔甲,表情忧郁而郑重。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太阳已经完全露出了地平线。 他习惯性地打开了飞行器的电源,整个人几乎是滑进了飞行器的怀抱中。一切准备停当后,飞行器中响起了音乐,是他最喜欢的《梁祝》,深沉婉转,在耳际回响,提示他可以起飞了。他扫了一眼腕表,时针指向八点整。其实只需十五分钟,飞行器就可以将他送到一百二十公里外的科学院,只是他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在将导航目的地设为刘公岛,控制模式设为自动后,飞行器开始平稳上升,一分钟后,伴随着耳边的呼啸,飞行器上升到了两千两百米的空中,然后按照导航路线的指示向预定目标疾驰而去。高速的气流在飞行器周围发出尖利的呼啸,乳色的云团急速地向后方退去,两千多米下的地面,村庄、农田、山岭、河流、森林、城镇···一一展布,相间分布,像油画里的色块一样,有着别样的美感。哲衍有些许沉醉了。长时间地独处生活,让他对自然的东西有了敏锐的触感,一丝一毫的风景都会引起他的情感,但又绝不矫作,他是深深地喜欢着这方水土。
八点一刻,飞行器平稳地着陆于刘公岛。海风携卷着水汽与阳光的温热轻轻地冲击着他的脸庞,腥咸而又潮湿。天上游移着一大片灰白的云团,看样是要下雨了。远处,海浪一波又一波缓慢地冲击着沙滩与防波堤,偶尔可以听到海鸟的低鸣,海天相接的地方可以看见小如贝壳的观光游轮和更小的电动捕鱼船。他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远远的眺望着远处的海面。那个时代再也不会继续了,再也不会了。他在心里默念道。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像他一样,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景,静静地伫立,痛心而又执著地回想那一段过去。过去的时空不会再现,但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从孤独中来,从孤独中去。依着某些特别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部落,一个团体,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一个世界。孤独,自由。哲衍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继而又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用左手碰了碰额头,发出了结实的响声,这才想起自己戴着飞行头盔,手不自然地垂了下去。远远近近的海浪,前仆后继的涌向海岸,却并不汹涌,拍击海岸发出泡沫破碎般的“噗噗”声。
八点五十分,科学院大门前已经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混合动力汽车和氢动力汽车,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豁然来到了这么一个场合,多少有点不适应。科学院的建筑并不美观,却处处都透露着严谨与理性,时代在变,而科学院的形貌却未有大的变化,在这里时光似乎凝滞了。这个时代,技术上的突飞猛进使整个世界的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曾经,我们是多么藐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强烈的控制欲让我们受困高傲自大的囚笼之中。当技术的洪流以强大的冲击力携卷着世界向前奔涌而去时,我们那可怜的思想却几乎还在原地踏步,蹒跚前行。猛地抬头,却发现我们已经成为了社会里群落里的陌生人,只有那少数的一撮精英,敏锐地观察并改造着这个世界,一阵刺骨的凉意便不禁直冲额冠。我们是谁,更确切的说,我们是什么?社会的主导者,还是技术的附庸。
一台人形飞行器拖着尾流悠悠地飘落在科学院前的广场边缘上,但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在这个大量普及新能源机车的时代,飞机和各式各样的飞行器是多见的,但由于小型单人飞行器并不多见,所以人们对于这个玩意儿还是抱着一丝惊讶。哲衍刚停稳,便有几个路人不紧不慢的围了上来。哲衍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科学院的大门旁侧的物品寄存处。哲衍的左手在胸前触摸了一下,盔甲开始张开,他从中跨了出来,接下来盔甲慢慢闭合收缩,经过一番精巧的折叠动作,变成了一台家用小型洗衣机大小的箱形体,但显然要比洗衣机重了许多。人群里有了不小的骚动,如科幻般的场景在现实中上演,多少还是会让人们惊诧,即使在这个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洗衣机”底部伸出了一对轮子,哲衍拉着它走进了储物间。服务员或许也是惊讶到了,竟忘了要帮顾客存放物品。直到哲衍拉着箱子走向她的时候,才猛然从回过神来,连声说着道歉。
一会儿后,哲衍迈着步子从储物处出来,平静的扫了一眼人群,脸上略有一丝尴尬。然后转过身走进了科学院。科学院主任临走的时候没忘了把邀请函放在车库里,哲衍才得以进入科学院。
科学院大厦有55层,这次他们向着地下17层降下去。与哲衍一同下去的是两位老科学家和两位青年科学家,还有一名工作人员。六人都缄默不语,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发话,打破这个有些拘谨的气氛,但始终没有哪个人,或者说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当中。只有电梯下降的“刷刷”声,和着工作人员那一本正经的神情。15秒后,电梯按键区的数字显示为“-17”,电梯门打开后,工作人员说了句:“到了,请跟我这边走。”好像如释重负一般,五个人身体都放松了许多。一个青年科学家用手扶了扶眼镜,悠悠的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