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换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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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爸爸在一个夏夜里匆匆进门的时候,我还没有睡觉,正在床上的蚊帐里面翻跟斗。妈妈已经为我掖了两次蚊帐了,每次她把蚊帐的四周的下摆仔仔细细地抿进竹席里不久,我就大喊:“妈妈,蚊帐又开了!”

妈妈拍一下我的屁股,亲昵地用她的脸贴贴我的脸,笑说:“淘气鬼,别吵了,睡吧,我把猪食煮好就来了。”然后帮我再一次掖好蚊帐去忙自己的事儿。

准备第三次喊妈妈帮我掖蚊帐的时候听到了爸爸熟悉的脚步声,我就像一条泥鳅一样滑溜下床,连鞋都没穿就蹿到了堂屋。

按照以往,爸爸一进家门,我就会蹦起来跳到他的怀里,他马上放下手里的东西,高高把我举起来原地绕一两圈再放下来,顺便用密密匝匝的胡子扎一下我的脸蛋或者在我的小屁股上面轻拍几下。

但是今天不行。他的手里抱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

“咦?!”我很惊讶,看着婴儿和比我的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想去捏一下。

“童童,你有妹妹了,”父亲抱着婴儿的手移动了一下,不让我的手碰到婴儿的脸,语气里泛着经过长途跋涉后的疲惫,问我:“喜欢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妹,但还是点了点头。

“童童以后要好好爱妹妹哟!”妈妈摸了一下我的头,从爸爸手上把婴儿小心翼翼地抱到自己的手里,轻晃两下,满眼爱怜:“真是好看,像……”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我立即感到了不爽,妈妈这种爱怜的眼神只有在看我的时候才有过。但这仅仅是开始,妈妈的下一句话让我感到了愤怒甚至有了一些痛苦:“童童,你以后和哥哥一起睡,妈妈和爸爸要带妹妹睡。

我的大哭和大闹都没有让爸爸妈妈改变主意。当晚我抽泣着在哥哥的床上快要入睡时,听到爸爸和妈妈说:“1983年,今年是猪年,童童比她大四岁吧?这孩子属猪,应该是有福气的……

带着泪痕的睡梦里,妈妈爱怜地亲吻着婴儿问我:“童童,喜欢妹妹吗?”

“不,我不喜欢她,我讨厌她!”

她真是一个讨厌鬼。我从来没有看到哪个小孩子像她那样喜欢哭,几乎是一天到晚都在嚎,让人不得安生。

更可恶的是,家里的鸡蛋以前都是我的,哥哥想尝尝蛋壳都要看我的眼色。可现在我连尝尝蛋壳的机会都没有了,鸡蛋全部熬到了白白的粘稠的大米粥里喂了讨厌鬼。

妈妈对讨厌鬼表现出无限的耐心和温柔,整宿整宿地抱着她来回摇晃。我气得踢被子打床板拆蚊帐瞪眼睛,可以几天不理妈妈也拒绝让爸爸的胡子扎我。

讨厌鬼哭得让爸爸妈妈也感到了无奈,怕养不活,请人来给她算命。

算八字的瞎子的几个手指互掐半天,对爸爸妈妈说:“给你们道喜了!孩子是穿戴凤冠霞帔的皇后命!小的时候喜欢哭,大了,这一生就全是笑,八字金贵呢!我给她取个名:笑笑。”

爸爸妈妈喜得合不拢嘴,给了算命瞎子一个大大的红包不说,还割肉打酒热情周到客客气气地请他大吃了一顿。

我才不叫她笑笑,我只叫她讨厌鬼。

妈妈的一条腿上坐着我,一条腿上坐着讨厌鬼,但是不久妈妈就不得不把我放下来,因为我的手总要去掐讨厌鬼的脸。她哭的时候讨厌,不哭的时候更讨厌——妈妈情不自禁地要去亲她咧开了嘴笑着的圆乎乎的小脸蛋。

“这不是长法,”有一天晚上妈妈和爸爸商量,“童童太嫉妒笑笑了,两个孩子不能够呆在一起,要不把童童送到他外公家里去?”

爸爸问我:“愿意到外公家里去吗?”

我愿意去。至少外公家里的鸡蛋都是我的,而且,舅舅家里比我大不了一两岁的两个小表姐都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我不仅仅喜欢两个小表姐,我还喜欢她们邻居家也和我差不多大的美美。到外公家的第一天,美美就送了一只蝈蝈给我。后来,她妈妈教她用小手帕做老鼠,她学会了又教我。手帕老鼠在她的手里就像活的,一动一动真好玩。

舅妈不让我和外公睡,说是老人气太重,其实外公才五十岁出头。她带着我睡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用手摩挲着我的脸,一遍又一遍地说:“难为我的儿了,以后你就是我亲亲的儿子……”

吃饭的时候,舅妈总是把好吃的往我饭碗里堆,还训斥两个小表姐别抢菜。有一次,我和小表姐们玩躲猫猫,我找她们很久都没有找到,就哭了。舅妈赶紧把我抱到怀里,一边哄我,一边在我两个小表姐的屁股上几巴掌,打得她们都鬼哭狼嚎。

舅舅怕舅妈惯坏了我。舅妈柳眉倒竖,训斥舅舅:“如果不是童童家抱养了笑笑,,我们一家大小要住到山洞里去!笑笑把童童都挤到这儿来了,我还不把他宝贝一点!”又用脸贴着我的脸,念叨:“我可怜的儿……”

舅舅就笑着说:“那都是假的,你做梦都想要个男孩才是真的!”

过了两年,爸爸把我接回家读书,但只有一个星期,他就不得不把我送回舅舅家,决定我就在这边读书。

爸爸向舅舅和舅妈描述:

“童童回家一见到笑笑就说她不是家里的,是捡来的孩子。笑笑才两岁,懂什么?朝他笑,童童就把她推到在地上叫她讨厌鬼;看到笑笑歪歪斜斜地学走路,故意要撞她一下,笑笑本来不碰都会倒,童童就歪着头看她趴在地上哭着爬,像是观赏地上的蚂蚁;每天一入夜就哭闹着要到你家来,说是你们家才是他的家。童童妈妈心酸得直抹泪。”

舅妈极力掩饰自己的高兴,把脸涨得通红:“也是前世的孽缘……姐夫,童童以后就在我这里养吧,你们养我的姑娘,我们养你们的儿子,挺好!”

读书了。我和美美从学前班到二年级都是同桌,两个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好得像是一个人。

她是真喜欢我的,每天“童童、童童”地叫个不停。当然舅妈省吃俭用给我的零花钱,我也大多数花在她身上;不像我那两个小表姐,她们不得不喜欢我,而且对我不敢有半点怨言。只要我不高兴了朝舅妈告状,不管真假,舅妈的巴掌在她们的身上使得又快又重又急,让人想起禾场上打麦子的连杆,一下一下,连续不断扑打给麦子脱粒的场景。

做游戏的时候,我和美美总是一组,两个小表姐一组。我和美美从来不会输,因为她们不敢赢我们,尽管我能够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出来对我的鄙夷和不屑。

我才不管她们怎么看我呢!

但是她们终究短暂地摆脱了我。一场多年不遇的大洪水让舅舅家里颗粒无收。舅舅和舅妈决定将我送回家,把我两个小表姐给我外公带,夫妻俩去广州投奔亲戚。

他们临行前,舅妈抱着我泪眼婆娑,一遍一遍地对我说:“我的儿,我的心肝!只要情况稍稍好转一点,我就接你到身边来,我可以没有她们两姐妹,但是真舍不得你啊……”

我的两个小表姐就要和父母分离本来哭得很伤心,但是听了她妈妈这些话后都止住了眼泪,互相对视了几眼,透出和她们年龄不相符的复杂的眼神。

舅舅和舅妈这一走就是六年。舅妈来接我去广州的时候,我已经从小学三年级读到了初中二年级。

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说给笑笑算命的瞎子真的就能够未卜先知无比正确——笑笑长大一点以后就果然不仅不爱哭了,而且特别爱笑。每天放学一回家,就抱着妈妈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一天的见闻,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脑袋后面的小辫子一甩一甩,悠悠荡荡。每当这个时候,妈妈也合不拢嘴,抱起她亲了又亲,怎么也亲不够,那个样子就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只有当我把房间的门摔得山响,或是从鼻孔里重重地发出“哼”声的时候,她们才会分开。

笑笑叫我小哥,叫得很勤也很亲热,不管我是不是对她爱理不理。我从不叫她的名字,要么就用“哎”来代替她,要么拧着眉头叫讨厌鬼。但是笑笑毫不在意满不在乎。

我在舅舅家是唯我独尊的霸王,但是在自己家里不得不常常忍气吞声。因为往往当我要收拾笑笑的时候,爸爸妈妈多少有点护着她,而哥哥直接会对我不客气。

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要求每个学生一早要穿白鞋子到操场升国旗。头一天晚上我看着已经黑乎乎的白球鞋愁眉苦脸,如果当天晚上洗干净,第二天早上肯定干不了。笑笑趴在床上支起下巴眨巴着眼睛给我支招:“小哥,面粉不是白的吗?你把面粉调好水了抹在球鞋上面,等到明天早上面粉干了,拍掉面粉,鞋子的颜色保证就白了。”

好主意!我依言而行,破天荒地给了笑笑一个好脸色。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鞋子不见了!急得抓耳挠腮到处找,好不容易在柴火湾里找到的时候,鞋子已经被老鼠咬了几个大洞,根本没法穿了。

我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扒了讨厌鬼的皮。

哥哥把笑笑护在身后,怒斥我:“别怪笑笑,你自己是猪!老鼠爱吃面粉你不知道吗?!”

我不敢和哥哥辩驳,我打不过他,他出拳的速度比我快得多力道重得多精确度也大得多。我已经领教过很多回了,每次都是满地找牙鼻青脸肿屡试不爽。

升国旗的时候,我穿着一双黄胶鞋,垂头丧气地看着操场上全校同学的白鞋子,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嘴里念念有词:“讨厌鬼啊讨厌鬼,你就等着瞧吧!”

同学们都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在唱国歌。瞧,童童还动了感情哩!

我读书的成绩好,每个学期拿回家的一张奖状足可以扬眉吐气笑傲哥哥。但是从笑笑上学以后,我的成就感自豪感就像气球里面放出去的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笑笑各科成绩始终保持着全年级第一的水准。不仅如此,参加奥数竞赛和作文比赛,不管是县的市里的还是省里的赛事,她获得第一名的成绩就如探囊取物,到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房子太小,她获得的奖状已经没有足够的墙壁张贴了。我得意洋洋视若至宝的荣誉她直如无物,每次领到新的奖状要不是给妈妈做了鞋样,要不就胡乱往哪里一丢。

有一次,村里人在我家地头看到稻草人的帽子金灿灿的夺人眼目,遂围观了起来,仔细看时,大吃一惊:居然是笑笑获得全国小学奥数一等奖的奖状!

面对爸爸略微腼腆的回答:“奖状太多了没地方放,笑笑说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父老乡亲们个个摇头晃脑慨叹不已。

笑笑在他们的眼睛里已然是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

学校一年几次开家长会的时候,爸爸或者妈妈总是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听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笑笑是家长的福气是班级的骄傲是学校的自豪是未来的希望之星。

不仅如此。

我们学校小学和初中都在一起,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的存在感荡然无存——我和哥哥的名字已经被对我们指指点点的同学们代替为:笑笑的哥哥。经常还可以听到他们的议论:“笑笑可比她哥哥强多了!”

真弄不懂哥哥为什么听到这样的议论后还满脸自豪像捡了金元宝一样地傻乐呵,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议论差不多把自己和无用的窝囊废等同起来了。

我又恨又气,无数次想把无名火撒在笑笑的身上,但又下不得手。平常在家要找笑笑的麻烦,哥哥的拳头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但凡是我推了几下讨厌鬼或是骂她几句,也听不得妈妈明里暗里护着笑笑,念叨:“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哟,养了你们这样两个小祖宗,让我一天到晚都不得安生!小的时候到一起就结死,指望你们长大了就好了,谁承想你们两个冤家要结到老!”

笑笑总是体贴懂事地抱着妈妈,说是自己的不好惹小哥生气了。妈妈闻言默默地把她揽在怀里要么摩挲她的头,要么轻轻捏她的脸蛋儿。

我就像在满是诱人的糖果的商场里身无分文的孩子,在欲望和绝望里不断翻滚着看不到头。

舅妈像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接我去广州的时候,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喜悦和快乐地喊叫:“好日子来了!”

但是妈妈却冲舅妈发了脾气: “童童是我亲生的骨肉,我们又不是养不活,哪有要他去广州让你养的道理?!”

舅妈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边将大包小包的礼物往桌上只管堆,一边讨好地笑着说:“他姑妈,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也没有说童童不是你的孩子呀,我们可是至亲,如今你弟弟发了财,让童童去大城市读书见世面,不比呆在咱乡下强?”

好说歹说,妈妈始终不同意我离开她。

舅妈不着急,在我家呆了好几天软磨硬泡。爸爸最后没法了,说那就让童童自己做决定吧!

听到爸爸的表态,舅妈和我的脸上喜笑颜开,但是妈妈的眼睛里却蕴满了泪水。

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妈妈仿佛剜了心头肉要了她半条命一般死死抱着我不松手。舅妈把妈妈的手指一个个从我的身上用劲掰开,拖着我一溜烟地爬上了火车,嘴里说:“我的儿,别回头看,终于让你脱离苦海了!我在广州天天想你,想得我肉疼啊!以后我们娘俩再也不分开了!”

舅舅确实发了大财。

他当年投奔的亲戚在广州做衣物印染行业,舅舅发现亲戚用的染料的用量很多,于是找了一家生产染料的化工厂做销售。

最开始染料主要供亲戚家和亲戚推荐的一些朋友的印染厂,随着客户慢慢增多,收入也越来越可观。一两年间,本钱积累得比较雄厚的时候,舅舅自立门户,开了一个生产染料的小化工厂。赶上了中国制造业出口的鼎盛时期,所以财源滚滚来。

短短几年时间,家庭作坊式的小化工厂变成了机械化生产线的现代化工厂,舅舅从田里洗脚上岸的农民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民营企业家。

舅妈接我到广州的时候,并没有把我两个小表姐一起接来,因为当时舅舅只顾着厂里的生意,还没有买房子。

又过了两年,当舅舅在广州买下来一个大别墅的时候才把两个女儿接来,那时候我读高一,小表姐秋红读高二,大表姐秋燕已经读高三了。舅妈主意女孩子没必要读那么多书,想让她们都辍学了到舅舅工厂里工作。她说:“我们家里有童童一个男孩念书就够了。美美还不是一样,家里条件差,初中毕业就到我们厂子里打工了,女孩子嘛!”

舅舅一个人反对都没用,拉上了亲戚一起帮着两个小表姐说话,舅妈拂不过亲戚的情面才勉强同意她们继续念书。

舅舅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从来不叫他两个女儿“姐”或者“表姐”,都是直呼其名。有一次他试着纠正我,但立即被舅妈坚定地否决了:“就叫名字,这样反而亲切些!”舅舅挺纳闷,好几年以后他才明白舅妈的用意。

我的两个表姐既不叫我的名字也不称呼表弟,她们叫我:“少爷”。语气里不乏讥诮之意。

但我不在乎她们对我的态度。因为她们的零花钱加起来不如我一个人的多,家里面好吃的好喝的必须要先紧着我,用的东西只有我选剩下的或者不需要的才会轮到她们。

当然,我的零花钱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大多数给美美花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美美真心实意喜欢我,尽管她没有我两个表姐长得好看。秋红和秋燕一水儿地长得花容月貌,鲜嫩水灵,身材修长凹凸有致,成了两个真正的美人儿。

不过美美略长的脸儿一见到我就挂满了笑意,细细的眼睛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开心的光芒。

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舅妈给了我一大笔钱要我出去旅游。她摸着我头说:“不要着急工作!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出去看看。秋红和秋燕大学毕业了都在化工厂上班,家里个个都在赚钱,不差你一个!”

我到桂林、海南岛前后逛了十来天。有一天玩累了,晚上躺在五星酒店宽大舒适的床上,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帮我掖蚊帐的情景。

算起来有整整七年没有回家了。以往寒暑假也和舅妈提起过想回家看看,但舅妈一两句话就打消了我的念想:

“不许去!我的儿,你是金贵的人儿,好好在我这里过你的富贵生活,那个穷家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我决定第二天就回家看看。

家还是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但村子里盖了不少新楼房,相比之下我家那几间土砖瓦房也就显得更陈旧更寒酸了。

爸爸患肺结核病有好几年了,他躺在床上咳个不停,看到衣着光鲜的我走进家门,辨认了半天,终于认出我来的时候,灰沉沉的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爬起床。一会儿要倒水给我喝,一会儿要拖椅子让我坐,一会儿嚷嚷着要去田里叫妈妈回来。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爸爸消瘦得厉害,眼眶深陷,两颊发赤,扶着椅子走路都摇摇晃晃。这还是我记忆里那个一肩能挑200斤稻子,半天能犁两亩田的精壮汉子吗?我望着爸爸心酸不已,和他聊了几句,就要他依旧躺着,自己去田里找妈妈。

正是双抢的时节,农人们忙得昏天暗地忙得没日没夜。早稻已经收上来了,晚稻的秧苗抢插不能误了农时。酷烈的太阳晒得人背上冒烟,晒得田里的水发烫,水田里折射的阳光又直照到脸上胸上,直烤得让人避无可避,热得让人无处可逃。

我找到自家的田,喊妈妈。正在插秧的妈妈直起腰来,惊疑地打量着我。我又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终于准确无误地认出了我,放下手里的秧苗就往田埂上跑。跑得泥水溅起老高,直往她的裤腿里面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相邻田里的人以为我家里失盗失火了;跑得一片连声水响,把田里的泥鳅蚂蟥青蛙惊得四散逃离。

妈妈用沾满了泥巴的被水浸泡得发白发皱的手,不管不顾地抓住我干净白皙修长的手,抓得那么紧,好像怕我凭空消失了一般。她喘着粗气,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汗水顺着粘着她额头前面的头发往下流,脸上样子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好半天妈妈才摇晃了一下我的手,嘴唇抽搐着,声音颤抖得厉害,说:“啊……你、你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们回家……”

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我们的手上。

我被妈妈感染了,嗓子发紧,但没有流一滴眼泪。

后来想想,我真是世上最没有良心的人。

就在我们娘俩准备回家的时候,一个刚刚赶来的穿着校服的女孩子,站在水田对面的田埂上一边喊妈妈,一边脱鞋挽起裤腿准备下田。

妈妈大声对她喊:“笑笑,别下田了,你小哥回来了,我们一起回家!”

那个身材高挑,一头黑发扎在脑后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俏丽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的女孩子果然是笑笑。

“在学校补完课就回来了,今年读高三。家里的活抢着干,我要她有时间多复习功课总也不听,说她学习底子好……

妈妈说起笑笑的时候还是一脸怜爱一脸自豪。

笑笑朝我扑过来抱住我的时候,我穿着一身名牌衣服昂扬着头,保持着对她惯有的冷淡和矜持,脸上似笑非笑。

晚上妈妈多做了几个菜,但都是素菜,无非是豆角、青椒、黄瓜、茄子,还有一碗黄花菜,这已经是家里最好的菜肴了。

我心里对比着在舅妈家里锦衣玉食的生活,暗暗心惊。

妈妈一边吃饭,一边不断地往我的碗里夹菜,一边不住地打量我,好像总是看不够。

“小哥,待会我去抓青蛙,改善改善伙食,你一起去吗?”笑笑吃完饭问我。

我当然要去。小时候晚上和哥哥抓青蛙的情景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里。但这一次是见不着哥哥了,家庭条件太困难,哥哥高中没有毕业就去城里打工了。

笑笑穿了一双高筒雨靴,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网兜走在前面,我挎着一个竹篓跟着她,走入夜色苍茫沟渠纵横野草横生的田埂地头。

笑笑用手电筒光照定青蛙,青蛙便一动不动,熟练敏捷地把网兜罩住青蛙,弯下腰手随网兜下去捉住青蛙,再直起腰来,一只青蛙就装入竹篓里面了。

大约个把两个钟头,我们就抓了好几斤青蛙了。

突然,在手电筒的余光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条有家里门闩那么粗的大蛇!

我一下子浑身汗毛倒竖,颤抖着大喊:“蛇、蛇!”

“在哪?”笑笑转头问我。

我用手一指:“那、那里!”

蛇受到了惊吓,猛然朝我的脚边窜了过来。

“呀!”我大叫一声,吓得丢下竹篓就往家里跑,也不管竹篓里的青蛙会不会逃出去。

“小哥别怕,这是菜花蛇,没有毒!”笑笑在我身后喊。

我才不管,往家里一路狂奔,踩踏得草木泥巴沙石乱响,还以为蛇就在脚后跟追呢!进了家门,我满头大汗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心还在狂跳不已。

妈妈惊慌极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刚回答一个字:“蛇……”就止住了口,突然感到了羞愧——笑笑还没回来。我把一个女孩子夜晚丢在了荒郊野外,那里还有一条大蛇。

第二天中午,我不仅吃到了美味的紫苏青椒炒青蛙,还有味道更鲜美的蛇肉。笑笑先是盛了满满一碗带汤的蛇肉给病床上的爸爸,然后又盛了一碗给我,说:“好东西,小哥,你多吃点!”

我皱了皱眉,全部倒进锅里,自己用筷子夹了一块蛇肉往嘴里送。心里想,讨厌鬼啊讨厌鬼!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连这么大的蛇都不怕,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抓住它的。想想我都不寒而栗!你怎么总和我作对,非要处处显得比我强才行?!

妈妈看到我怔怔的样子,以为我受到了惊吓,黄昏的时候站在家门口冲我看见蛇的地方为我收魂,喊了个把钟头:

“童童哎,回来哟!童童哎!回家哟……”

家里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一早,趁妈妈下田干活去了,我在她的枕头下面塞了三千块钱,拿上行李箱偷偷地离开了家。

舅妈听说我回家了一趟,当时脸就黑了下来,但是听我说才在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又得意地笑了,说:“我的儿,看看,才在那个穷家呆了两天你就又黑又瘦了!这次你已经回去看看了,我也不说什么了,横竖让你也死了一条心!你舅舅说了几次要拿钱帮衬一下他们,可那个穷家就是一个无底洞,把我的家底全给了他们都是白搭!”

我沉默不语。

舅妈和我说话的时候正在将烫卷了的头发拉直,染红了的头发再染黑。

“我的儿,好生和我过日子,我不会亏待你的!不要再惦记那个穷家,也不许你再去看你那个药罐子爸爸和不讲理的妈了!你看,当年我去接你的时候她可真是横蛮无理,拦着不让你跟着我过好日子!”舅妈转头盯着我说:“还有美美,你也不能要,穷家小户的,她那寒酸样儿我也看不惯!”

我和美美的关系已经变淡了很多。倒不是像舅妈说的那样,我嫌她穷,而是她的势利让我经常感觉不舒服。自从上大学以后,我的开销也变大了,给美美的零花钱一少,她就时不时甩脸色给我看,想和她亲热的时候也对我爱理不理的。

在舅舅的工厂里,谁都知道我是未来化工厂的接班人,而美美是我的女朋友,迟早是化工厂的第一夫人。因此,美美在化工厂享受着比秋红和秋燕还要高的礼遇。明明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化验员,但是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开着我给她买的车出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处玩,通宵夜不归宿也从来没人敢管她。

我去化工厂上班的第一天,美美一大早到家里来接我,但是没有开车来。我问她:“你的车呢?”

她板起有几粒雀斑的脸没好气地回答:“开你自己的车,我准备把我的车放到当铺里去!都没钱加油,车就是个摆设!”

我陪笑着说:“我上个月不是才给了你一万块钱吗?”

她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说:“我不买衣服穿的?一天到晚光着身子到外面跑呀!”

美美说的话能噎死人。

要是往常,我一定陪着小心再给她一笔钱。但是,我回家看到了家里破旧的房子,爸爸咳得没有血色的脸和妈妈过早生起的皱纹和白发;我庆幸自己和笑笑互换了家庭,也等于互换了人生,不然,我会像她一样在家里辛苦劳作过那种我望而生畏的穷日子,由此对她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我决定以后一分钱都不再给美美,每个月都要把工资的一大部分寄回家。

几个月以后,美美觉得不得劲,找我打滚撒泼大吵大闹了好几次:“童童,你是天底下最没有心肝的人!你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性子谁喜欢你?!就我把你当个人,十多岁你就把我的身子占了,现在玩腻了就把我当破烂丢到一边,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等她闹够了闹累了闹得她自己都烦了闹得她甘心情愿偃旗息鼓了,才说如今舅舅的工厂效益不好,我的工资只够自己花,没有多余的钱给她。

她恨声恨气找财务结了账辞职走人。临走的时候她说:“童童,你给我听着,广州这么大,比你有钱的人多得是,你等着瞧吧,愿意在我身上花钱的男人比你家化工厂里染料的颗粒还要多!”

确实有男人给她花钱。不久,我就听说她被人包养当了二奶还生了一个孩子。

舅妈得知我和美美分了手,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就召开了家庭会议宣布让我们都目瞪口呆了的重要决定。她指着我的两个表姐秋燕和秋红说:“童童,她们两姐妹模样还过得去,你们又是一块长大的,脾气性格都知道,她们两个你随便挑一个结婚,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加亲!”

舅舅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近亲不能够结婚,以后生出的孩子是傻子!”

舅妈说:“你放屁!我娘家的哥哥和嫂子就是姑舅老表结婚的!我那四个内侄儿,个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一向不许他们姐姐弟弟的相称,早就盘算到了今天!”

舅舅不敢再做声,眼睛很忧虑地看着我们。

她们两姐妹不敢说话。我大惊,连忙说使不得,我们仨从小就在一起如同亲姐弟一般,只有亲情没有其它,如果硬要扯在一起,以后只会彼此都痛苦。

舅妈听我这么一说,她的如意算盘落空,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真正难的事情是舅舅的化工厂。

随着国内和国际经济下滑,内需和出口都出现了瓶颈,中国制造业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化工厂的效益当然越来越差。

严格来说,舅舅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企业家。他能够赚到第一桶金,从作坊式的加工厂到建立化工厂,只是在国内经济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找到了机遇找对了行当。像大多数民营企业家一样,舅舅以前靠运气赚的钱,近几年凭实力已经亏得七七八八了。

我随舅舅在化工厂管理全面业务,深知化工厂每况日下。举步维艰之际,舅舅不仅仅把工厂抵押给了银行,连家里的别墅和另外的三套房产都贷款抵押给了银行。

舅舅再焦虑也没有用,在我到化工厂的第五年,完全熟悉化工厂的事务的时候,他索性什么都不管了,一概交给我,自己和一些朋友天天沉迷在麻将里。

全面接手化工厂以后,我先是大规模裁撤了将近百分之七十的员工,接着将两条老旧的生产线完全拆除。这两项举措旨在降低生产成本,不管怎么说,活下来才是王道。

节流之后是开源,原来舅舅看不起的小的印染加工厂,我亲自出马一个个上门联系业务,一段时间下来,成效还算可观。节流开源并举至少停止了亏损。

内内外外的事情我一把抓,没日没夜地干,忙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人也瘦了一大圈。

化工厂在我殚精竭虑的运作下只是止损了,要想盈利只能是转型。但想要想转型谈何容易,如何转,往哪儿转,千难万难。我开始到各地学习调研一些相关企业的发展,以便借鉴经验。

一次, 我参加了一个中部城市群的产学论坛。论坛地点离家不到一百公里路程,论坛结束,就顺道回家看看。

一晃,又有五年多没有回家了。

不是我不想家,但惮于舅妈的态度,不敢提出来回家看看。曾经无数次梦到家,醒来的时候眼泪打湿了枕头。

家已经大变样了。如果不是再三确认家门口的池塘和一棵大枣树,都不敢相信眼前这栋三层的小洋楼替代了曾经的土砖土瓦搭建起来的寒酸破旧的家。

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在大门口玩玻璃珠子,弯下腰正想逗他玩玩,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从屋里出来了,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以后迟疑地问:“你是童童?”

我点点头,问她:“你是?”

“啊,我是你嫂子,我在照片上见过你的,”她一边回答我,一边冲屋里喊:“妈、妈,童童回来了!”

先看见哥哥从大门跑出来,二话不说就用有力的双手抱住了我的肩膀,说:“老弟,我可算见到你了!”

是啊,算起来,我和哥哥有十二三年没有见面了。眼前这个面孔黧黑,长相颇似爸爸,将近三十岁的精壮男子,正是小时候动不动就要揍我一顿的哥哥。

我欣喜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孩子,问哥:“那是我侄儿?”

“是啊!”他抱起孩子,说:“轩轩,来,快叫叔叔!”

轩轩却没有叫我,害羞地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珠子。

“老弟,你可大变样了,真是又儒雅又帅气啊!”哥哥把孩子放下让他自己玩,上下打量着我啧啧称叹。

正说得热闹的时候,我看到了妈妈。

妈妈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微微抬起,伸向站在院子中间的我,眼含热泪。轻声唤我:“童童,童童……”

妈妈的头发几乎都已经白了,散乱在风里,腰佝偻着,嘴唇微微张合,像是不大相信我就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全身都颤栗起来。妈妈才五十出头啊,怎么看上去像一个比她老了二十岁的老太太了?时间对妈妈太残忍也太性急了啊!

我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五年前我回家,妈妈从田里飞奔上岸紧紧抓住我的手的那一幕在眼前浮现。

她瘦削的手好凉。我把妈妈的手放在了我的脸颊上,轻轻叫一声:“妈”,眼泪便断了线一样流了下来。

妈妈也止不住眼泪,却仰头帮我拭泪:“不哭,回来就好,我们不哭……”

嫂子在边上说:“童童,妈妈总是念叨对不起你,说从小没有把你带在身边,亏欠你最多……”

“不!”我哭出了声抱住了妈妈,说:“是我不懂事,妈妈,对不起……”。

妈妈扶着我,用满是泪水的脸贴着我的脸:“别这样说,童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

家里装修得不算精致,但很温馨。妈妈挨着我坐在沙发上用手指了指房子,说:“这房子是都你寄来的钱盖起来的,因为你,你哥哥也不用在城里送快递了,承包了村里的一块山地种油茶,光景比帮人跑腿强多了,你爸爸的病也多亏了你……”

我问:“爸爸去哪儿了?”

“笑笑今天请假陪他去医院做检查,应该快回来了。”哥哥回答。

我问:“爸爸的病还没有好吗?”

“好了,笑笑说再去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断根了,好让人放心,”妈妈的眼睛里又有了眼泪,:“你孝顺,每个月都寄来那么多钱,让我们的日子大变样,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我望着妈妈满是皱纹的脸在心里轻念,妈,爸爸常年患病,这个家如果不是您几十年如一日地操劳,哪有今天?看看您的样子,和养尊处优的舅妈相比,就像是整整两代人的容颜。

停顿了一下,妈妈又说:“笑笑也争气,考上了全国排名靠前的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外企工作,就在省城上班,每个周末都回家看我们。乡亲们都夸我好福气……”

说到笑笑,妈妈的脸上又浮起了幸福和爱怜的笑容。

我问:“笑笑考取的哪所大学,在哪家外企上班,我怎么都一概不知道?”

“我们都打电话告诉舅妈了,她没有告诉你吗?”哥哥说,“舅妈就是这点不好,家里的事情生怕让你知道了……”

“不许这样说你舅妈!”妈妈严肃地对哥哥说,“要不是她把童童培养得这么有出息,我们能够过上今天的日子?记住,对你舅妈,我们只有感激!”

又吩咐哥哥去买菜:“多买一点!今儿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

哥哥出门没多久,笑笑就和爸爸回来了。

爸爸的脸色红润,走路步子沉稳有力,看来病真的好了。他摸我的头,又拉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多亏了你了,真出息了,真给我长脸了……”

我应付着爸爸的话,眼睛却落在笑笑的身上。女大十八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皮肤白皙光滑,相貌与演员刘亦菲有几分相像,却胜过无数的美人儿就是笑笑!

她走近我亲热地叫小哥,但没有像上次见面那样扑上来抱我,美目里有了些许矜持含蓄。

“怎么不认识我了,这么盯着看?”笑笑被我看得脸微微红了,更显得婉约可人。她穿着紧身牛仔裤,上身套着米黄色的丝织衬衫,身材修长,凹凸有致的曲线堪称完美。

“嗯,嗯,”我的眼神里肯定透出了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欣赏和赞叹,慌忙掩饰,“你长变了……”

“变美了还是变丑了?”笑笑微微侧过去脸问我。

我支支吾吾:“嗯……长大了……”

我平生第一次带着笑意和笑笑说话,被妈妈看在了眼里,她喜得一叠连声地说:“好,好!这下好了!一家人在一起和和气气,和和美美!好,好!”

晚餐很丰盛。妈妈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中尽是温柔和惦念,不断往我碗里夹菜,让我一顿饭好像总也吃不完。算起来一家人团聚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像今晚气氛如此和谐亲密,一家人如此相亲相爱有说有笑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

人生如白驹过隙,唯有爱是唯一的解答。

我还经历了具有历史突破的第一次——叫了笑笑的名字。那是她打趣妈妈,说小哥回家了,妈妈的眼睛里就只有小哥,好菜尽往小哥的碗里装,连平时最疼爱的孙子轩轩都不管不顾了。我说:“笑笑,妈妈最疼爱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妈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都是我的孩子,我哪一个都爱,都疼……”

饭后,想去阔别已久的村子里散散步。笑笑跟了出来,走上池塘边的一条小路。初秋的家乡夜凉如水,月光轻柔地披在我们的身上。笑笑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胳膊,说:“小哥,你怎么不多回家看看呀,妈妈太想你了,每天都要念叨你几遍,你是不是时常打喷嚏呀!”

“太忙了,”我撒谎脸都不红一下,“这次还是因为参加学习顺路回家的。”

“学习什么?”

“化工厂如何转型。”

“有具体的思路了吗?”

“没有,很困惑。”

“眼下制造业往智造业转才是唯一的出路,”笑笑停住了脚步,沉思了片刻说,“高新技术产业刚刚兴起,传统的制造业技术含量低,成本高的企业必将淘汰,这是趋势。”

我惊讶地看着笑笑,问:“你懂这个?”

“大致了解一些,”笑笑并没有太谦虚,“我在一家日企的中国投资部工作一年多了,主要是培养和发现中国的高新技术产业种子,然后投资。”

她看我不是太明白,又说:“比如软银投资马云的阿里巴巴,当初的阿里巴巴的电商平台就是高新技术产业的种子。”

我略一思忖,说:

“阿里巴巴在十年前是高新技术产业,但现在满大街都是电商平台了呀!”

笑笑轻摇了一下头,说:“所以中国的企业家要与时俱进,学习和研究当下的高新技术产业是什么。我刚刚说了,中国制造只有变成中国智造才有光明的未来。”

我大为惊叹笑笑的思路,但不肯表现出来,问:“当下中国市场前景比较大一点的高新技术产业是什么?”

“你这个问题太大了,你只能问你目前的状况适合往什么地方转型。”

“我适合往哪里转?”

“我手上倒是有几个不错的高新技术种子项目,但得先了解你企业的现状才能够看看合不合适。”笑笑挽紧了我的手,依偎着我,甜甜地说,“小哥,你能够看到化工厂必须要转型才有出路,这种眼光不是谁都有的,你真了不起!”

停顿一会儿,她又说:“小哥,其实从小到大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家的今天。”

她竟然这么看我。我很惭愧,为自己的胸襟,为笑笑的大度。

不,了不起的是你,笑笑。

但依然没有说出口,脸颊贴了贴她在夜风中飘逸起来的秀发。

空气中都是香甜的味道。

舅妈对笑笑突然的造访显得手足无措。没有养过一天的亲生女儿喊自己舅妈,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看笑笑的时候眼睛躲躲闪闪;一向在家里颐指气使的主人变得小心翼翼,吩咐保姆晚餐多加菜的时候都略显拘谨客气,亲自细致周到地安排菜式菜品。

但是,美得让人心醉的来访者却亲切平和,优雅地落座后和自己被称为表姐的两个亲姐姐彼此毫无芥蒂地互道寒温,互夸颜值美貌,衣着品味。

笑笑是我邀请来的。她介绍的种子项目已经在化工厂落地准备投产了,作为“媒人”,她将参加矫正未成年人视力的医疗产品项目隆重的投产典礼仪式。

一家人里最高兴的是我,在吃饭的时候不断地夸笑笑:“说句不过分的话,你是化工厂——现在的医药厂的大功臣,也是我们一家人的大功臣!”

笑笑娇笑着说,小哥这话怎么说的,你以前不这样的,一家人要这么客气干嘛!

我当然要夸她,她不再是讨厌鬼,而是我钦佩不已的最可爱的人儿了。

经过几个月和她共同在一起研究落实项目、市场调研和探讨产品前景,我对她卓越的专业品质,宽广的商业视界惊叹不已,也为她倾心助力而感动。

平凡而困苦的家庭环境反而让她成长得如此出类拔萃,让我感慨万千。

人生真是迷。

舅舅就红了眼眶对笑笑说:“本来就是一家人哪,当年也是没有办法才把你抱养到我姐姐家里去啊!要不然我们一家子在一起多好,笑笑,你别记恨我们……”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笑笑明显想回避这个话题,像没有听到舅舅的话一样轻轻地咀嚼着食物。

我戴了塑料手套剥虾,往笑笑的碗里放,间或也剥几只给秋红秋燕。舅妈说:“剥几只虾给笑笑就行了,好好吃自己的饭,她们自己又不是没有长手!

又板着脸对秋红和秋燕说:“瞧瞧!你们只说我疼童童不疼你们,他是真值得爱他疼他!我说你们是哪个庙里的菩萨,吃个饭都得让童童供着你们!”

笑笑开始鼓起眼睛听舅妈说,后来扑哧一声笑了,差点把饭喷到桌上,说早就听说舅妈把小哥宠得没边,一天到晚含到嘴里都怕化了,看来真有这回事呀!

舅妈叹了一口气说:“按说自己的孩子谁不疼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就说你吧,当初我姐夫抱你走的时候我还不是眼泪汪汪的,没有办法呀……”

话题又绕回来了,我正想打岔,只听到笑笑说:“当年同样是因为计划生育,有人把孩子送人抱养了,但也有人咬牙自己养。”

舅妈登地红了脸,接着眼眶也红了。

笑笑扬起美眉说:“舅妈,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很庆幸在现在的家里长大,家人待我也是像您对童童一样,我也特别爱他们。”

略微停顿了一下,笑笑又说:

“我如果在舅妈家里长大,只怕家庭地位和两个表姐也差不多吧?”

我心里想,笑笑这嘴真厉害!秋红和秋燕两姐妹是万万不敢和舅妈这样说话的。

眼睛瞟向她们,果然个个俏脸上有称心念佛的意思。

看舅妈的脸上青红不定,舅舅赶紧打岔:“笑笑,你说今后厂里医药产品的销路没有问题,可我总是心里觉得不踏实呢!”

“我所在的日企对目前中国的青少年视力矫正做过调研,市场前景很广阔。我和小哥做的市场调查也符合预期。”

我点头称是,说产品还没有投产就已经和多家医院签了意向合同了。

舅舅闻言喜得无可无不可,说赚了钱要给笑笑分一份。

“我也是这个意思,一家人嘛,给笑笑分一份是应当的,”舅妈接口说,“还有一个大事也得定下来了,媒人都踏破门槛了,童童的婚事也得赶紧定下来。

我说,我的事不着急,两个表姐都还没嫁呢。

舅妈便说,我的儿,先紧着你,我都帮你看了一火车皮的人了,都是好姑娘!

笑笑嘴角露出几分讥讽的味道,索性开起了玩笑:“舅妈,这么多姑娘小哥怕是要挑花眼,难取舍呢!要不您多挑几个许配给他,让他当皇帝?”

笑笑的话音刚落,我想起了算命先生说笑笑是皇后命的话来,朝她一笑。

笑笑意识到自己嘴快,脸腾地红到了脖子,也娇羞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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