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墨和菱坐在咖啡厅的玻璃窗前,望着陌生又熟悉的彼此,很容易被带入“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的语境。这杯茶,隔了18年才有机会一起喝,连自己都找不出理由。窗外是商业街如潮的人流,墨还是那样,只要人一多就犯晕,旺铺林立的闹市始终不是倾心交谈的好地方。
偶尔会有路人的目光掠过这两个女人,如同看到静止的摆件一样漠然,即使会呼吸,也毕竟不如橱窗里的妩媚模特更让人愉悦吧。
18年,婴儿也长成了花季少女,但亲切感依然被迅速发掘出来。有想拥抱的欲望,却浮出过于热情的笑容,让隐约的生疏约束了肢体。
女人们可以很迅速进入状态,海聊,最终聚焦老公、孩子。
菱瘦了不少,头发稀疏有些憔悴,语速挺快,一副不得不操心的样子。毕业后一直在稳定的单位稳定地做行政,四平八稳的职场风格溢于言表,看来事业有些风生水起的迹象。
从头说起吧,她的初恋,和大多数人的一样早夭,寥寥两句说起男孩,倒是看不出有多少遗憾和刻骨铭心。终于嫁了个让她崇拜到骨子里的男人,墨听来也不外是满腹诗文藏不住,会弹琴拨弦,嗓音迷人等等。是真的喜欢,从前的菱是不会轻易倾倒于人的,一忆及当年的他,眼睛顿时有了光,脸色也柔和起来。
婚后琴瑟和谐。二人世界的日子你文艺来我应和,好不让人艳羡,她更加贤惠和善良,痴念着要让他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孩子却迟迟不来。菱的子宫发育不良,她开始辗转去大城市,经受了让女人听起来都不寒而栗的各种检查和治疗,可还是得不到幸运的眷顾。身为独子的男人压力重重,开始抽烟,把自己关在书房,越来越沉默。菱望着角落蒙灰的钢琴罩,那些玫瑰色的甜蜜像是只在梦里曾经拥有,也许该放手了。
菱只敢在夜里说。她害怕看他的眼神,说不清是怕他的不舍,还是怕察觉出一丝轻松。
“别灰心,等过几年医学发展了会有办法的,我们还年轻!”男人揽过已抽噎不止的菱,任她的泪水濡湿胸膛。他听见自己无声的叹息。
“我这样的连试管婴儿也做不了......” 33岁的她目光落寞极了,似乎还犹存着一丝恐惧。是呀,能让人噩梦连连的冰冷器械,灌下了无数的汤药,她说自己都能闻到头发丝里的中药味。那些寻常难以想象的苦楚,听着令人有些心揪。
墨的孩子有十岁了,正被无休无止的琐事缠着,有时候恨不能躲进深山老林消失几天。烦极了就暗暗发誓,下辈子找个答应不要孩子的男人才结婚,这会儿不免有些欠扁地羡慕这天赐的悠哉来。
“其实你试着换个角度看,也许上帝想给你一段不一样的人生,试试为自己活也好,正好你们两个都是浪漫的文艺青年。”
“如果我有个孩子该多好,一定把男孩子培养得坚强勇敢,女孩打扮得像公主一样漂亮,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的......”
她似乎没有听到,看着窗外汹涌的人流,喃喃地和想象中的孩子对话,那种渴望让人不忍。
再坐在一起居然又过了七年。她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菱从不主动联系她,墨发消息问候也只是应承着有机会坐坐。墨原本就是个被动的人,对任何都顺其自然,何况隐隐有点伤了自尊的感觉。这一双整个童年都黏在一起的死党,除了静躺在手机里的那个号码,几乎从各自的生活里消失了。直到前几天,墨意识到居然快四十岁了,于是有些伤感,就特别想见她。
菱已经离婚三年了,独自带着五岁的儿子。她给墨看手机里的照片,欣慰地说着孩子的懂事。可是,可是,在菱眼里憨态可掬的笑容,为什么让有些医学知识的墨看来却是心惊肉跳?那过宽的眼距,明显迟滞的表情,她被自己蹦出来的念头吓到了。
“你也看出来了吧?是的,昊昊是唐氏儿。”
菱的声音苍老起来,笑容里多了悲凉。
“我们很慎重地选择代孕妈妈,连家族史都调查了,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很健康,怀昊昊时两次唐筛都没有问题,孕期休养、调理我们也尽了最大能力。孩子生下来并没什么异常,两岁了才慢慢察觉可能有点不对。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却是这样的结果!”
墨已泪不盈眶。菱那么痛苦的时候,自己在哪里?墨为自己的清高和疏离懊悔无及。
“他实在承受不住了。我不怪他,也许我们本没有一起白首的缘分,他应该有个聪慧的孩子。”
墨再也忍不住,移过去抱住对面的菱,恨不能拉全世界的温暖来裹住她那瘦弱的身躯。
菱伏在墨的肩上,安静得像个孩子。她再经不起大的悲恸了,在曾经亲密无间的人面前,终于可以安全地、软弱地靠一靠。
菜陆续上齐。一道红烧凤爪色泽红亮,是菱最爱的,要烧到出胶软烂恰好才地道。边吃边聊着,墨也说起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她们想起小时候的趣事,那时菱干脆伶俐,是文艺骨干,墨只知死啃书本,课余活动就当她的小跟班。菱的家人墨都很熟,叔叔阿姨热情又周到,还有一位慈祥的老外婆,那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度让墨非常羡慕。
菱现在和父母住一起。亏了二老照顾孩子,她才有精力放在工作上,去年有个机会竞聘成功副所长,也算是意外的欣慰吧。
“不幸中也有幸运,昊昊没有别的合并症,智力发育迟缓的程度也不是很严重。我们介入得早,多花点时间他应该可以接受基本的教育,最大的希望就是他长大后能生活自理不需要依赖别人。所以我必须要努力工作,努力保持健康!”
有句话说,幸福的女人不需要坚强,坚强的女人却是不得不坚强。这么清醒这么干练的菱。她早已成了亲人的依靠,甚至似乎可以不需要爱情。
街面上依然熙熙攘攘,上帝其实很忙,忙着安排每个人。生于何处,遇见何人,何来爱恨,如何由人评说,人们并没有选择,或者因为惯性放弃了选择。
站在店外的片刻,菱抬起头,望着太阳照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