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活着?”
“这又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江小梨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喃喃自语道。
当年她的爸妈没有问过她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怀上了她,把她生下来。
出生后第一声啼哭就代表了她对这个世界的厌弃,她并不想来到这里。
尽管她的童年还算是有些快乐的回忆的,她爸很喜欢她,每次出差回家都给她带好吃的,好看的衣服。她妈因为她爷爷奶奶没抱上孙子备受冷待,因此时而会向她发脾气。每次发完脾气又会上前抱着她痛哭。
然而疼她的爸爸却时常不在家,因为要出去工作赚钱养家。每次他总是匆匆回来待一两天,就又匆匆离开了,总要间隔许久才会再回来。
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学会了看人脸色。如果这一天妈妈耷拉着脸,做家务的时候还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那她就要小心做人了,丝毫不敢懈怠。
因为一不小心,妈妈就会把苗头对准她。
走路摔了一跤,“又怎么了?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走路吗?”
妈妈开始骂骂咧咧上前,双手夹住她的咯吱窝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帮她拍拍身上的灰。看她哭了,就用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擦掉。
“哎呀,哭什么嘛?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就好了。”
尿裤子了,“又尿身上了!不是跟你说了吗?要尿尿的时候要告诉我,脱了裤子再尿......”
虽然她很不高兴,也会严厉地教训她,但还是会粗鲁地给她换上干净的裤子,再把她的脏裤子放到一边,忙完手里的活就把它洗干净。
尽管妈妈也有温柔的一面,她也不是故意要对她那么凶的,但她发怒的样子已经让年幼的小梨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了。甚至在听到有人大声吼叫似的说话时,她就会感到害怕,下意识想要逃离。
特别是吵架的时候,她最害怕的就是吵架。
爸妈吵架吵得最凶的时候,爸爸会砸家具,妈妈会摔碗碟,两个人针锋相对,一点也不认输。小小的小梨只能在他们震耳欲聋的吵架声中害怕地哭泣,小小的哭泣声瞬间就隐没在了铺天盖地的火药味儿里。他们之间战争的硝烟就这样弥漫在小梨的眼泪里,藏进了深深的回忆里。
再大一点的时候,她已经会记事了。她记得她被爸妈送到了外婆家,并告诉她以后要乖乖听外婆的话。她还不知道他们要离开她去远方打工,只是乖乖地点头。
外婆家的邻居也有年纪相仿的小孩,他们在玩弹珠游戏,很快她便被吸引了过去。
等她再回头看时,爸妈早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身影。她哭喊着要妈妈,要爸爸,外婆一把把她抱起来:“莫哭了莫哭了,他们出去打工了,过年了就会回来了。”
她还是哭,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她觉得一定是他们不要她了。
那是第一次她深刻地感受到被抛弃的感觉。被抛弃的感觉就是很难受,会一直哭,一直哭,想他们的时候尤其哭得厉害。
后来她发现了,只要她不想他们了,就不会哭了。
刚开始几次他们打来电话,外婆叫她去接的时候,她总忍不住拔腿就跑过去,拿起电话放在耳边,迫不及待想听到他们的声音。
每次无非就是那几句:“好好学习啊,要听外婆外公的话。”
听见他们的声音她就忍不住哭起来,你们怎么还不回来?
再大一点的时候,她学会了忍住眼泪,把它们生生地憋回去。她觉得她不想再哭了,哭得时候心很痛,哭累了嗓子和眼睛也很不舒服。也许他们也没有那么想她,那她为什么还要为想他们而哭泣呢。
她决定不想他们了,这样她就不会再默默哭泣了。
虽然她在心里下了这个重大的决定,但偶尔还是会在受了委屈的时候躲起来偷偷地哭泣。一边哭,一边想:为什么你们问也不问我就生下我?生下我又不管我,把我给外婆外公养算什么?我又不是外婆外公的女儿。
年少无知的小梨心中总是有许多的委屈与不解,尽管在她的心里始终有对父母缺席童年的怨怼,但内心深处对他们仍是柔软的,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为他们开脱。
懂事之后对父母更多的是感激。她知道父母是为了赚钱养家,她知道这是他们爱她的方式。
童年的缺席让她与父母之间多了一条隐形的隔阂,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在那里。
在小梨上初中之后,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镇上买了处房子。妈妈把她从外婆家接了过来,每天在家照顾她。她的心里有些高兴,但是又有点别扭。她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和她的妈妈相处了。
住了没几天,小梨就开始受不了她的唠叨了。妈妈总是能找到她的各种“小毛病”——只要是不符合妈妈的意思的,都是应该改掉的毛病。
从小学会的生存必备技能——看人脸色做事,再一次派上了大大的用处。她没有想到面对自己的妈妈也要用上这一招,她觉得有点心累,但这又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于是她在妈妈絮絮叨叨,或者生气发泄的时候,通通选择沉默不语。
爸爸偶尔会回家一段时间,她仍是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的爸爸相处。爸爸想抱抱她,想亲近她,可是她觉得无所适从,便会不自觉地拒绝。这个动作在爸爸看来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这样辛苦地赚钱是为了谁?到头来自己的女儿都不跟自己亲近,冷漠得活像个外人。
于是爸爸就很生气,妈妈也会说上她两句。她只好躲去了卫生间,然后他们卧室的门就会被关上,陆续从里面传来吵架的声音。
接下来一连几天妈妈都没有好脸色给她看,妈妈觉得爸爸是因为小梨才会生气,才会跟她吵架的。
特别是在跟爸爸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爸爸摔门而出之后,妈妈更是会对她破口大骂。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她又做错了什么。
“当初就不该生下你这个......这么不听话,生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不死外边去......”
小梨只会躲在卫生间里面默默地哭泣。
“他们吵架是因为我吗?我是不是死了一切就都好了?”从那个时候起,她的脑海里开始出现这样的声音。
从那以后这个声音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以为她上了高中就好了,离他们远一点就好了。县上的高中是要住校的,隔半个月才会放假回家一次。
她上了高中后,发现果然一切好像都是崭新的。她认识了新的同学,一起军训,一起在大太阳底下被晒成酱油色。新同学们个个都活力四射,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中她好像也敞开了心扉,和她们打成一片。
接下来文理分班,她的成绩文理科都差不多。因为文科需要背诵的东西太多,于是她选择了理科。
谁知高二一学期下来,她发现自己对物理这一门学科实在是没有天赋,这一科的成绩奇差。正当她还在为学习担心的时候,在某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她正好下了晚自习,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里妈妈啜泣不止地问她:“我和你爸离婚了的话,你想跟谁?”
那一刻小梨震惊不已,怎么会?他们怎么会要离婚?
“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别管。我们离婚的话,你想跟谁?要不你跟你爸吧,小浩跟我。”
她不要我了?他们要离婚了,她不要我,要弟弟。小梨意识到自己这是要被抛弃了。
电话那头的妈妈仍在哭泣,沉默片刻后,小梨冷冷地声音从电话这头传过去:“我谁也不跟。”
挂了电话之后,她木然地回到寝室,躲进了卫生间里,无声地哭泣。
第二天上课她都是无精打采的。他们为什么突然要离婚呢?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心思认真听课,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回家的日子。她回了外婆家。
果然,她还没开口问,外婆就开始哭了。一旁躺椅上坐着的外公也红着眼眶。
原来是爸爸出轨了,被弟弟亲眼所见——半夜起床尿尿,看见从卫生间出来一个卷发女人。
而这个卷发女人不是别人,是对街的一个门市店老板的老婆,小梨初中同学的妈妈。
小镇的消息好像是以光速传播的,当她走在那条回家的街上时,总感觉每一个张嘴说话的人都是在悄悄议论她。
“这就是那个人的女儿,听说是被他儿子撞破的,这个是大女儿......”
“造孽哦,要是离婚了,两个小孩怎么办......”
就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这件事情,都对她和弟弟报以同情。这样的声音不乏出现在她的亲戚们口中,他们都来安慰她,告诉她不要怕,就算离婚了,还有他们帮衬,他们不会不管的。
调转头来,他们又开始抨击爸爸,说他混蛋,做了糊涂事情。说着说着又开始怨妈妈平时对爸爸脾气太差了,说动不动就吵闹,是个男人都是会厌烦的......
听过来听过去,起先是爸爸的错,后来怎么又成了妈妈的错?反正因此他们要离婚。
“小浩还小,小梨又在读高中,只要他认错,就还是一家人好好过下去吧。”
“是啊,要是离婚了,小孩子多可怜。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家庭都是不完整的。”
......
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突然开始劝起妈妈来。
妈妈还在抹着眼泪哭,眼睛又肿又红。
小梨只觉得头昏脑涨,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要离婚。
要是他们真的离婚了,我谁也不跟。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捏紧了拳头。
出事以来她还未看见过爸爸,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只一次打电话来,也是问她如果离婚了她跟谁。她仍是说谁也不跟。电话那头也生气地说:“不跟就不跟,你们都跟你妈,反正我一个都不要,倒是轻松得很。”
他也不要她了。他们离婚了,都不想要她。好像她是一个负累一样,被踢来踢去,谁都不想接手。只有外婆说:“你们都不要,我要。你们看着吧,我会把他们养得好好的。”
还记得小时候问外婆,爸爸妈妈是怎么结婚的。外婆说妈妈是被爸爸一摞一摞的情书哄去的。
“那个时候你妈长得又好看,来了多少媒婆给她说亲,她都看不上。你爸长得确实也不错,又勤快,天天来家里帮干活,又会写,那些情书一封封的,就把你妈哄去了。”
“你爸对你妈确实也好,那时候穷,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妈吃......”
那时的小梨还很羡慕父母这样的爱情。才过去十几年,怎么就变了呢?
爱情是会消失的吗?
还是说男人都这样?对一个女人的爱经过漫长的时光,终会日渐消散?
还不知情为何物的小梨自是不懂的,后来懂了,也就释然了。
总之那一段关于离婚的战役持续了很久很久,以致于在小梨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又不愿提起的印记。
那时她已经大学毕业三年了,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外贸公司工作了三年。
日复一日地从出租屋走去上班,干够八到十二个小时,再从公司下班走回出租屋。日子似乎过得四平八稳,从刚进公司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小啰啰日日辛勤地工作,到现在竟也成了职场“前辈”。
公司新进来一茬又一茬的新面孔,他们那稚嫩的脸庞上都长着一双类似的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像极了初入职场时的她。
而三年后的她呢,只经过了三年,便被职场洗礼(荼毒)成了这副身经百战(一滩死水)的模样。这些小年轻们迟早也会变成现在的她的。
时间是一把无情的手术刀,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变了样。而职场这张手术台上,是我们亲手为自己上的麻药。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小片光,是手机屏幕亮了,上面提示60秒后自动关机。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啊,江小梨仍是没有睡意,索性按了“否”,点开了微信,刷起了朋友圈。
2021.02.01
桑榆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