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画?"——吱呀一声,男子推门而入。
"嗯,给苏家小姐的扇面。这小娘子昨日去了郊外踏青,约么是看到了桃园里的桃花,今日便向我求扇面来。不过却是方才使了身边的丫头过来,这月黑风高的,诶诶,怕是桃园里的人比花娇,又有人芳心暗许咯。你说那厮,别人隐居都去那深山老林里梅妻鹤子,他到好,跑到城郊去围了个桃园,那花儿开的一年比一年艳,那桃子结的一年比一年好,又大又甜,啧啧,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分明是去招桃花的。"屋内的男子负手而立,嘴上喋喋的说着却不曾抬头,笔下是一树桃花,将开未绽,画尽了少女含羞的心事。
"也不知道宁珩他最近好不好。"刚进门的男子已缓步走至桌前,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风,摇碎了屋内的烛火。
"也不知道他家的桃子好不好。"抬眼看了看摇曳的灯花,执笔的男子皱眉,收笔,斟了一杯新茶。
烛光即刻稳了下来,屋内重新亮堂。这是一间极大的屋子,推门进来往里瞧便能看到一方画案,案旁有窗,此刻夏夜无风,窗便大大打开着,走至窗边,便能看到院内的石榴树。画案后有一扇屏风,上有"…"图,极其庸俗,也极其风雅。屏风便将卧室与客厅隔开。房门的左侧,与窗户正对的,是一张书架,书格中放有朱子校注等读书人常看的书,余下还有诸多画本,落梨园新的戏本折子,和几本"不可以人说"的杂书,书架颇大,上边儿便还放了零散的几纸画,不知那日从集市上带回的发黄的蚂蚱,精巧的瓷瓶儿和一个墨色的盒子。书架上面不曾落灰,可见主人时常打扫。屋子正中是一张四方的桌子,以便来人落座或主人小憩。
"嗒",顾溪将茶杯放下。
"呵…"宋辞轻轻摇头,抬眼间笑意弥漫。
"你笑什么?"顾溪看着宋辞戏谑的表情,颇有不满。
"没笑没笑,只是你想念宁珩的方式,有些特别罢了。"
"那是自然,我与他交情非同一般。诶?你今天这身衣服甚是好看呐"。今夜宋辞着一身青色的衣衫,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眸有点星,真真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想来该是堂上君子,沙场将军。
宋辞惊道:"嗯?我昨日穿的也是这身。"
顾溪慢悠悠的说着:"昨日见你是白天,现在夜里看不清你的脸,这身衣服才算是好看。
宋辞也不恼,"……哈哈哈宋某人生来粗鄙,哪似顾公子白衣胜雪,风华无双?"
"打住打住,我生来刻薄无情,浪荡子弟而已。"
玩笑开过,屋中这才活络了起来。顾溪搁了笔,扇面等它晾在桌上,顾溪径自在桌前落座,宋子苓也跟着坐下。
"你的石榴树何时结果?"宋辞问道。
"秋天吧。放心,给你好果子吃。"顾溪口气轻佻,斜着眼,等着宋子苓唱和,宋子苓却只是一笑。顾溪心觉奇怪,便随口说着新读的几页词,两人交谈甚欢,顾溪兴致又起,灯花几剪,夜已深了,落梨园的咿呀渐渐隐于夜色,明月楼灯火阑珊,不眠人与不归人共唱同一首《青玉案》,楼外清水河潺潺,有人系舟桥下,吹笛到天明。
"顾溪,明日酉时,朝晖亭,不见不散。"
"我不去……去找宁珩吧,有新的桃花酿。"
"依你。"
2.宁珩
世上是有仙的,成仙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仙胎仙骨,一种是得道成仙。神仙可轻易窥探人间,世人却是不知道神仙的。
宁家世代习武,族中多出将军。几年前,宁家二公子与大商户容氏之女成婚,两年后,容夫人折桃枝感孕,十月怀胎,便生下了小宁珩。宁珩生来聪慧灵巧,模样又极其讨喜,在宁家自然是受尽宠爱。容夫人折桃枝感孕,宁家人以为宁珩生来祥瑞,有神仙保佑,所以对他也是精心栽培,因此,宁珩五岁习诗书,八岁习武,到十五岁是已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那日,宁珩随他母亲及宁府众人重游桃园,容夫人见花心喜,便伸手要折,宁珩一声惊呼:"呀!母亲莫折!此花日后可作我妻!"说罢,容夫人和宁家众人都掩面而笑,都说宁珩少年心性,见花心喜,日后定是风流人物,只有宁珩若有所思,临走时,还去那枝桃花旁蹭了蹭,说,"花儿莫怪,无人折你了,好好开花。"
当晚,宁珩在梦中听见有人唤他,清醒之后,却发现自己跪在大殿上,膝下仙气缭绕,金光刺的他睁不开眼,只听见一个威严肃穆的声音说着他已得道成仙,剥去七情六欲,归入蔚然仙君宫中。于是,十五岁的宁珩,本该做将军的宁珩,在宁府享尽荣华富贵的小少爷,就因一枝桃花,两句话,悟了道,成了仙,从此号称"凌华仙君",在天华山长安宫中做了一个小神仙。
蔚然仙君和宁珩一样,也是个半路神仙。据说他当年是宫中的御花园花匠,后来成为千百年来最年轻的御花园总管,因百花宴名动京城,又制"花鬼乱行抄",民间奉为传奇,最后却死于非命,至于蔚然仙君生前存于哪朝哪代,死后又做了多少年神仙,宁珩就无从得知了。蔚然仙君执掌三界草木,所处宫殿名曰长安,宫殿极大,其中规格摆设与人间无异,只是少了烟火气息。宁珩在蔚然仙君手下,奉命听从蔚然仙君差遣,由于"新官上任",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可做,又恰逢蔚然仙君前往人间查探西南林木荒芜一事,便在宫中掌事人的指引下,掌管芥子阁。
走至芥子阁门前,只见门口两座雪白的大狮子瞬间化成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抬手一作揖,便道:"来者定是凌华仙君,我二人奉命听从仙君差遣。"宁珩看着眼前的两个娃娃明明乳臭未干却不苟言笑一副大人模样,不禁笑着问道:
"你们可是石狮子仙?"
"非也非也,我二人本是瑶池底下的两块白玉,经琢磨后成为镇守芥子阁的神兽,因吸收天界灵气,又经蔚然仙君点化,所以能化成人行。"那女童抢着说到。
"所以我们不算仙,全靠蔚然仙君庇佑,才有今天呢。"男童也随声应和。
"噢?竟是这样。那你们为何又只是小童模样?哈哈……怕是你们道行不够,还是蔚然仙君……嚯!"宁珩猛的一惊,只见金光一闪,两个小童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大人模样,一个十六七岁的黄衫女子,粉面丹唇,古灵精怪,另一个年纪稍小,十五六岁模样,青色衣衫,笑如春风,温和似水,两人均眉间一点朱砂,得意洋洋的向宁珩又一作揖。
"厉害厉害。"宁珩又是大笑,随后便让两人领着,走入芥子阁中。
芥子阁不大,也仍有小三层。第一层多收藏人神妖三界大大小小各类草木的资料,其中设有书案,蔚然仙君也多在此停留。第二层藏有记载由草木化形的各家仙人的卷轴,同时收录妖界大妖的名录。第三层是杂宝间,人间的《芥子园画谱》,《花神帖》,神界的使枯木逢春的法术,种种宝物,皆在其中。宁珩走入第一层,阁中无灯自亮,因为是在仙界与人间不同,书架上并没有灰尘。两个小仙将宁珩带到书案前,宁珩盘腿坐下,仍不住的往书阁的更深处瞧去,满眼新奇惊喜溢于言表。着黄衫的女子勾一勾手,一卷书就落到宁珩面前,宁珩接过,她便说:
" 凌华仙君您本是比我们尊贵,按理说我们也是要叫您大仙的,只是今日您初来芥子阁,我们奉命迎接指引。妄自行动,您莫要怪罪可好?"说完她咯咯一笑,自然一副不惧生人的样子。
宁珩答到: "无妨,看来你年纪比我大些,在人间,我是要叫你姐姐的。"
看见宁珩捧着书卷开始翻阅,年纪略小的青衣小仙又道"这本是记载仙界历史的史书,由泽天仙君编撰,其中除仙界历史之外,还有仙界各位神仙的事迹。仙君看看就好。"
"嗯……"宁珩将书放在一边。在人界时,宁珩对历朝历代的历史大都了然于胸,想来仙界与人界无二,无非是歌功颂德,文过饰非。
"诶?你们可有名字?"面对来到仙界后第一个与他亲近的人,宁珩心血来潮。
"没有,蔚然仙君每次来,都是叫我们大狮子小狮子的,名字还真没有呢。"女子认真回答。
"请仙使赐名。"男孩儿上前一步,一鞠躬一作揖,似乎饱含期待。
"嗯……鹅黄…鸦青……你们衣衫的颜色……哈哈,那就叫鹅黄鸦青吧。"宁珩开怀大笑,对自己起的名字煞是满意。
鹅黄鸦青又一作揖,欣然接受。
随后,鸦青又勾勾手,卷轴落到案前。
"《百草录》…"宁珩默念,心想这大约是记载各类草木的书吧。
"……此书记载人界草木,另有仙界,妖界,仙君可日后翻阅。"果然如此,果真是卷帙浩繁呐,宁珩想着,揉了揉眉头。
鹅黄见状,立马凑上前去,跪坐在宁珩身边,问道:"仙君,卷帙浩繁可来日再看,您自人间来,说说凡世可好?"
"大狮子,莫再烦扰仙君,咱们还是去守门吧。"鸦青果真沉稳。
"无妨,不必拘束,以后便都在这儿陪我吧。"宁珩说罢,鸦青也坐到宁珩身边。
"我名宁珩,家住临安,宁府中人。临安有天子,重重楼阁,浩浩殿堂;有十里长街;有热闹的集市,做买卖的吆喝,赶集的人凑热闹;有山水田园风光。临安之外,有大漠,有沧海。"
"人间可真大呀,"鹅黄喃喃说着。
宁珩会心一笑。只听鸦青又说:"大人,家呢,家人呢它们是什么,听说,这是人间独有的。"
听罢,宁珩说:"我的家是宁府,家人,我自然也有家人。"随后他又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随即,他摇着头,笑着说:"你们忘了,我成仙时被剥去七情六欲,我没有家了,我无法再想起我的家人了。"
"我们以后都跟着你不是,仙君,我和鸦青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鹅黄同鸦青起身,躬身一拜。宁珩心喜,说:"好啊,以后你们就跟着我吧,三个人,总不至于有谁寂寞。"说完,鹅黄和鸦青对宁珩更是亲昵,两个小神仙缠着宁珩说人间风流,讲古今趣闻,三人正在这芥子阁中其乐融融,突然,鹅黄鸦青像是感召到什么似的,慌忙起身,向宁珩告辞,走时说着:
"蔚然仙君回来了。"
——蔚然仙君回来了。宁珩一惊,立马起身,快步走出芥子阁,刚刚走到门口,只见远处一仙腾云驾雾而来,正好落到芥子阁前,鹅黄和鸦青已经化作两头小狮子,咬着来人的裤腿,上下扑腾,缠着他嬉笑玩耍。来者便是蔚然仙君,墨锦为衣,玉冠束发,气宇轩昂,仔细一看,墨衣中藏有银色牡丹暗花,气质又觉温润了几分。蔚然仙君正"大狮子,小狮子"的唤着,宁珩听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心想着鹅黄鸦青二人所说果然不假,还是自己的名字好听些,一抬眼,心中顿时又是一惊,自己这是冒犯了仙人,紧接着,他躬身行一大礼,说到:
"小仙宁珩,赐号曰凌华,今日初见仙君,多有得罪,还请仙君见谅。"
"起身吧。你方才笑什么?"
"小仙不敢,只是小仙才为鹅黄鸦青取了名字,从不曾听过仙君唤过他们。"
宁珩说罢,鹅黄鸦青又变成少年少女模样,站在宁珩身侧,对蔚然仙君撒娇的笑着。
"噢?名字?哈哈哈……既然有了名字,他俩以后就归你吧。"蔚然仙君爽快一笑,又对两人说:"以后就都这样吧,小狮子固然可爱,咱们…宫也多点人才好。"
"是,仙君。"俩人应着,满脸愉悦,鹅黄对宁珩眨眨眼,又转过头对蔚然仙君说:"仙君,凌华仙君自人间来。"
"呵…人间么……"蔚然仙君盯着宁珩,宁珩抬头,对上他的眼眸,目光深沉,眼中仿佛又有春日里临安清水河的水,眼波微荡,一片温柔。宁珩心知不妥,又缓缓低下了头,说着:"小仙是住在临安城的,临安城风水极好,草木茂盛,蔚然仙君若有兴致,来日可去看看风景。"
说罢, 宁珩暗自懊悔:人家已经身在仙境,又怎么瞧得上人间的景色,却听到却听到蔚然仙君说着:
"好,以后一起,来日方长啊。"
"是。"宁珩一愣,又是一拜。"我今日还有事,不能逗留太久,日后会为你设宴,接风洗尘。"说罢,他便不见了踪影。
宁珩在芥子阁门前站了许久。长安宫中的玉隐花开了,秋牡丹也含苞待放,这里是仙界,又是在长安宫中,各色花草树木便可以不再受时令的限制,随心所欲的开放或凋谢,草木皆有灵。半天,他才和鹅黄鸦青一起,走入芥子阁中。
墨色的衣衫,玉冠束发,似水的眼眸,浅笑的嘴角,他说过的话……真的怀念啊,宁珩在心里想着,同时却又感到奇怪。按照人间的年岁来算,宁珩此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他天资聪颖,心智成熟,早早已经历人事,但他却从不曾见过蔚然仙君,很何况两人隔着千百个朝代。兴许是我的前世。他这样想着,兴许是我的前世,或者前前世,是与蔚然仙君认识的,有了这个缘故,这一世才能突然不明不白的得了道成了仙,与鹅黄鸦青相同,这都是受蔚然仙君庇佑吧。
夜里,宁珩反复看过史书上关于蔚然仙君的记载,仍是寥寥数语。这时,一绿衣小奴叩门,宁珩将她迎进,听闻蔚然仙君已经歇息在宫中,宁珩就由她领着,前往…宫中。
宁珩在途中得知蔚然仙君此刻已在后院备酒,小奴将宁珩带到一偏门前,便缓缓退下。
从偏门步入院中,沿青石小路走上百米,转过一片桃林,视野顿时开阔,一方小亭映入眼帘,小亭名曰"听雨"亭中有石桌石凳,蔚然仙君仍身着墨色的袍子,仿佛融入夜色。宁珩遥遥一拜,说:
"仙君,宁珩前来赴约。"
桌上有酒,见宁珩来了,蔚然仙君将杯子斟满,向宁珩招了招手。宁珩才将坐下,他便说:
"你今日才刚刚升仙,一定有许多规矩不懂,所幸仙人不再有七情六欲,你也不会害怕。仙界么,总是不如人间自在,看着你还小,自然好耍,行动顽皮一些……"不等他说完,宁珩低着眉,插嘴道:
"仙君,在人世时他们都说小仙早熟性格不似寻常少年。"
"哈哈哈…"蔚然仙君听后大笑,"如此也好,仙界本就寂寥,看来…正是清修的神仙呢。"
宁珩抬眼看着蔚然仙君,轻轻一笑。
"……你长得到真是想我的一个故人。"说罢,蔚然仙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宁珩举杯相和,又将二人的酒斟满。
"也许我们百年前是相识的吧,也许百年前你就是他。尘世中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太久太久啦,你终归不是他。"蔚然仙君的话中似乎有些许落寞,不过随即又让人觉得这是神仙该有的脱俗与豁达。宁珩的心一动。
"是。小仙也觉得和仙君你似曾相识呢"宁珩看着蔚然仙君的眼睛,情不自禁。
"噢,怎会?看来皆是你我有缘吧。"蔚然仙君粲然一笑,又举杯相邀,宁珩微微一笑,说道:
"仙君,我在人间不过十五岁,不大能饮酒的。"
"无妨,以茶代酒,我不醉,你不归。"
于是这样,宁珩知道了,神仙也是会喝醉的。
那日之后,蔚然仙君与宁珩时常在听雨亭中谈书论道。有时是芥子阁中有关典籍整理的事务需要交洽,有时是宁珩又读到书中不明之处,蔚然仙君定会讲解一二,蔚然仙君虽着墨色衣衫,却非无冰冷威严不近人情,而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总会用仙法化出各种草木,为宁珩讲解,辨识。宁珩性子沉静,耐得住寂寞,又求知若渴,因此多呆在芥子阁中,鹅黄鸦青陪在宁珩左右,二"人"一动一静,阁中虽然只有三个活物,却也从不冷清,宁珩小憩,或鹅黄玩儿的无聊时,宁珩总会讲人间的事,讲才子佳人,讲人间灯火,教他们读书识字,礼俗伦常。
在宁珩十八岁那年,芥子阁各项事务完毕,他奉命前往……蔚然仙君宫中,执掌事务。此时人间已过了千百年。桃园里的桃花开了又败,……听雨亭仍是听雨亭。
天上一天也不过是一天。宁珩如今住在…宫后花园旁的厢房中,不远处便是蔚然仙君的寝宫,每日早晨,宁珩安排好…宫一天事务,便会驻留后花园,守着蔚然仙君侍弄花草,望着他一身墨衣,流连花丛,想象千百年前御花园中的他,意气风发,使得百花听令,开出一片璀璨太平。宁珩知道他不爱花茶,知道他穿墨衣是因为怕泥土沾染,知道他曾遍历人间,寻奇花异草,知道他与司战的…仙君是挚交好友…两人交往一如从前,只是渐渐喝酒多于饮茶,蔚然仙君易醉,醉后总说人间,那时的人间没有宁珩没有临安城,那时有威严的帝王,后宫三千佳丽风头都比不过御花园他的花儿,皇帝选贤举能,才子在御花园喝酒吟诗数遍古今风流,还有那个与宁珩相似的人,他总是欲言又止。
宁珩有时会偷偷得想从前那个与他相似的人,会想蔚然仙君的过往,渐渐的,他开始偷看,蔚然仙君栽花的时候,饮茶的时候,伏案的时候,醉酒的时候。后来,又想要接近,想要触摸,宁珩与蔚然仙君在一起的时刻渐渐多了起来,鹅黄鸦青颇受冷落,他也只是笑笑,他是个半路神仙,生而为人后又成仙,《西厢记》《牡丹亭》一类的画本他从前是看过的,那种名为爱的感觉,他避之不及,小心忍隐,却是斩断七情六欲也无法抹去的。
花开不记年。就在宁珩日日与蔚然仙君作伴,纵容暗恋发酵,柔情成诗的时日里,鹅黄鸦青私自下界,扰乱人间时令,致使人间秋树生嫩叶寒冬百花绽放。此事一出,天庭震怒,鹅黄鸦青被蔚然仙君亲自押回天庭,打入天牢候审,蔚然仙君即刻前往人间整顿时序,弥补二人之大错。
宁珩知道这件事后,愧疚不已,心中暗暗责骂自己抛出了人间的引子,又冷落着二人,玩忽职守,才让他们乘机溜下凡间,闯了大祸。待他赶往天牢时,才看见鸦青,他便说:
"你二人现在可好,都怨我都怨我,我不该……诶……"宁珩满眼焦急。
鸦青只是笑笑:"仙君,不怨你,我二人自作主张闯下弥天大祸,莫要连累了你才好。"
"姐姐不愿见任何人,她伤了心了。"鸦青又说。
宁珩不解,又想再问,只见鸦青笑着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别处,宁珩只好作罢。
临走时,他对鸦青说:"蔚然仙君也好,天帝也好,此事因我而起,我去为你们求情。",他顿了顿,又说:"天牢不比芥子阁里,你们又被夺了法力,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鹅黄。"
见鸦青点头,他转身离去。
蔚然仙君不到五日就回来了,宁珩听闻此事蔚然仙君办得极其妥当,天帝又将鹅黄鸦青二人交由他处置,心中便有了三分底气。
是夜,宁珩求见蔚然仙君。长安宫中只有蔚然仙君案前一盏灯火通明,其余的灯只是微微的亮着,宫中的事物影影绰绰,被黑夜晕成暧昧的光晕。蔚然仙君单手撑住额头,似在小憩,听见宁珩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的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所知是他二人是偷偷下界去了人间,扰乱人间时序,其实不仅如此,他们私自盗走我芥子阁宝物,那东西至今未寻回,鹅黄和鸦青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其罪当诛……他们长大了,再不是从前的小狮子了。"
其罪当诛?宁珩为二人的行径暗暗吃惊。鹅黄向来是个什么样的丫头,他再清楚不过了,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她竟不肯说出半点消息,在天牢里她连宁珩都不见,再加上鸦青说过她伤了心…终究人间是险恶,他二人究竟还是经历了什么。
见宁珩紧皱眉头一言不发,蔚然仙君一挥袖,…宫里亮了起来,他长叹一口气。
"仙君,宁珩有罪,罪大于鹅黄鸦青二人。"宁珩语气诚恳。
"诶…"蔚然仙君用手捏着眉头,想来他在人间奔波数日,就算是神仙,也极其疲惫。他说:
"你自然有罪也是我留你在这…中太久"蔚然仙君起身,负手而立。
"你不必责怪自己。"
"我奉天帝之命司三界草木,鹅黄鸦青又是我宫中的人,如今我怎能袒护……"他又坐下,扶额轻叹。
"我乏了……你……"
"仙君可否听我一言,"不等蔚然仙君说完,宁珩突然打断,接着,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微微的笑了起来,他走上前去,像是走向多年旧友,眼中含情,像是即将走上前去,与恋人相拥。他径直走到蔚然仙君案前,委身坐下,为蔚然仙君斟了一杯茶。蔚然仙君不解,宁珩默默看着他,缓缓说道:
"仙君,宁珩十五岁得道成仙,至今已十九岁,寥寥数年能有幸伴随仙君左右,实乃我三生有幸人间。我总想有朝一日能重回人间,人间有七千浮屠,芸芸众生,……求不得,仙君,不知从何时起,小仙眼中心中的芸芸众生,人间烟火皆成了过眼云烟,我只看得见你了,仙君总说起从前那个与我相似之人,他何其有幸,能得仙君挂念,我今思慕于仙君,只望仙君得知,出言仓促,小仙有罪。"
蔚然仙君不语。
宁珩又退下台去,行三拜九叩大礼,伏地说到:
"宁珩自愿领罪前往浮屠山看守西天桃林,非千万年不出,请仙君饶过鹅黄鸦青二人性命。"
……
蔚然仙君不语。
"你似那人,不但容貌像,最后竟也落得一样的下场。当日,我为御花园总管,他为骁勇大将军,皇上御花园宴请王公众臣,他只是见我一面,就死皮赖脸的缠着,呵,最后,最后还不是……唉,莫说了罢,"蔚然仙君不看宁珩一眼,只是摸着身上佩戴的玉玦,无奈的笑着,又像在悲哀着什么,充满怀念的,惋惜的。
他见宁珩跪地不起,于是说道:
"起来吧,你我日日相伴,下棋,谈书,不过是如此生出的情罢了,你还小,呵…倒不见得是情爱之事。"
宁珩正暗自思忖:当日那大将军思慕于你,也曾与仙君你日日相伴,纠缠也好,那样安宁的相处也好,仙君你可否动情?突然听到蔚然仙君说鹅黄鸦青之事他已有定夺,心中松了口气,又想到两人或许已经得救,便冲蔚然仙君一笑,说:
"仙君,小仙谢过仙君恩情。"
蔚然仙君看着他,仍不发话,若有所思的样子。
宁珩拜过,将要走了,末了又说:"仙君,小仙明白,人间情爱无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仙界无年岁之分,新老之别,爱与不爱,无非就是…呵……仙君在人间不过数十年,有那人在侧,想必不曾寂寞,只是仙界高寒,仙君可曾怀念?小仙今后不在仙君身边,望仙君不要寂寞才好啊。"
宁珩走出云归殿,背影傲然,蔚然仙君看着宁珩的身影,半晌,长出一口气,不知是为宁珩此行的鲁莽而焦急,还是为今后云归殿冷清一人而悲哀。
次日,天牢和芥子阁降下同一道法旨:长安宫芥子阁鹅黄鸦青两化形神兽,盗窃蔚然仙君宝物,私自下凡,扰乱人间时序,因念其年幼,且其悔改之心昭昭,死罪可免,现命二人永驻芥子阁,日受戒鞭三十,以示惩处,其主因玩忽职守,管教不利,贬去浮屠山看守西山桃林,非召不得返回。
宁珩领旨后,即刻前往天牢接回鹅黄鸦青两人。只见鹅黄泣不成声,鸦青也是满脸憔悴,两人在宁珩面前跪下,宁珩将他们搀起来,三人一起回了芥子阁。鹅黄鸦青至今仍失法力,宁珩将今后打算与二人说过,又问二人人间发生的事,两人仍然不语,宁珩只好作罢。
次日,得知蔚然仙君不见鹅黄鸦青与宁珩三人,宁珩将二人送去芥子阁中,就由一紫衣仙使领着,前往浮屠山西山桃林。
不过半日,便到了浮屠山山脚。
浮屠山与天帝同寿,据说此山掩埋众仙由人至仙前的最后一股戾气,因此百草不生,生灵也难以存活,宁珩行至山脚,只见平地处有一间草屋并一小院,屋后有一树桃林,桃林向上蔓延至山腰,此时桃花夭夭,像是要灼烧整座浮屠山,萧条的山景更显得她妖艳和不可一世的繁华。宁珩惊奇异常,只可惜这里只有他一人,从前往后也是无人问津,心中有万千的惊喜与好奇,也无人分享。
宁珩走进草屋,屋中简陋确是宁珩不曾经历过的。他生在宁府,至十五岁又住进长安宫中,一个是人间仙境,一个是仙界府邸,虽不都是富丽堂皇,雕栏画栋,但也是一应俱全。宁珩正坐在木凳上出神,想那鹅黄鸦青二人不知此时如何,想蔚然仙君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接着又庆幸自己是神仙,免去了五谷之欲,只得一席床榻安眠就好。
宁珩起身在屋中踱步,屋外暖风习习,似有片片桃花吹落,扰乱窗棂门扉,他正想出门瞧一瞧后山的桃花林,突然听见嗒嗒叩门声,他正疑心是否是方才那紫衣仙使另有事吩咐,开门一看,却是一女子,一见宁珩微微欠身行李,宁珩还礼,那女子却迟迟没有答话,宁珩正忖度女子来意,就见她捧起双手,掌中自然生出桃花,宁珩顿时明白她是后山桃花所化,又感觉她周身一股清气,看来是仙非妖,那女子用手指着嘴,又摇摇头,看来是不会讲话,这也奇怪,神仙也是会有天残的么,想来其中是有如何变故的吧,宁珩这样想到,心中便存了几分柔情,将那女子请去屋内,才问过来意。
宁珩拿来纸笔,那女子将话写在纸上,宁珩这才知晓,她名叫,原是蔚然仙君不小心落在浮屠山的桃枝,后来竟在浮屠荒山中孕出一片桃林,天帝偶然路过,怜惜这片桃林受戾气折磨之苦,故施下一缕仙气,既保桃林安然无恙,也成全了落果儿得道成仙,至于为何她口不能言,落果儿不说,宁珩自然也无法再问。
宁珩一面见她写,一面徐徐说道:
" 听说浮屠山上终年不见人烟,今日我来此,也算结个好邻居了。"
落果儿抬头笑笑。
宁珩又说:"只可惜这里简陋,仅仅是一桌一凳,一席一瓦,我来的匆忙,又法力低微,实在是无法给你什么好的见面礼。"
落果儿摇摇头。
"幸好有你。这满山桃花绚烂,看一眼就可醉一年,也许醉着醉着,我就回了人间,这真倒是大梦一场。 "宁珩说完,只看见落果儿在纸上写上了一句话:落果儿愿与仙君同醉。宁珩笑笑,说:" 仙子果真是性情中人!"说罢,落果儿用袖子掩着嘴,满眼尽是笑意,随后她向宁珩告辞,宁珩执意相送,就同落果儿一起,一路上山,走到了桃林深处,看到落果儿隐于一株桃树上,他才缓缓下山,一边欣赏桃林景致,一边走到了山下他的小屋前。
第二日,宁珩刚梳洗完毕,落果儿便又来拜访。宁珩将她迎进屋,摆出茶壶,却发现此处并无茶叶,只好尴尬的笑笑。落果儿拿过茶杯摆在桌上,拂了拂袖子,杯中便斟满了茶,一朵桃花浮在杯中,茶汤微红,香远益清,宁珩赞叹不已:"仙子,请。"落果儿拿起杯子,浅浅的酌着。
突然宁珩起身,像是记起了什么,对落果儿一拜:
"小仙宁珩,戴罪之身,初来浮屠山,叨扰了"
落果儿起身回礼。
宁珩微微一笑,也有几分风度翩翩,落果儿指指窗外又飞过的几瓣桃花,宁珩即刻会意,"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仙子好意,宁珩盛情难却。"说罢,两人便一道游览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珩的小草屋子从不像当初他想的那般清寂。落果儿日日都来,常常是早晨在宁珩站在院子里眺望山景时,她便一袭红衣,从那山林中翩然而下,像身着嫁衣的女子,奔向她骑高头大马的新郎,春去秋来,转眼又是冬天,桃林有仙气,宁珩未曾精心修炼,仙法也有些许精进,于是他就在屋子里升起了火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宁珩总在这样的意境中等着落果儿,她从不失约,像踏雪而来的故人。
又是一日,落果儿带来了新的桃花酿。
"我自人间来……,呵…人间" 宁珩擒着酒杯,摇摇头,突然想起这是第一次同落果儿说起他的事,落果儿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宁珩。"想来仙子不曾去过人间" ,落果儿摇摇头,"想来仙子也不曾读书写字?" 落果儿沮丧的摇着头, "哈哈哈……" 宁珩仿佛找到了乐趣,"满园春色终有厌倦,书中自有留人处,仙子可有兴致与我同游?" 落果儿仍然望着他。宁珩微微一笑,静静的看着落果儿。
人间有千般好,也害得鹅黄鸦青二人流连忘返,闯下大祸,以致他口出狂言,最后被贬至浮屠山,孤身一人。蔚然仙君始终在宁珩心里,宁珩初来浮屠山时在,此时也在,起初宁珩总会想他那日说过的话,想来想去也不过如此,爱就爱了,忘就忘了,如何爱,又怎么相忘,他从不思量,只是每每看着山上的桃花,听雨亭前的桃花又历历在目,喝着桃花酿,又想着蔚然仙君不要寂寞了才好……不要寂寞了才好……不管在蔚然仙君是人时或是成仙后,他从来不缺宁珩这个人吧,他这样想着,微微叹了口气。但看着落果儿,他总能跳脱出这种别样的情绪,他喜欢着山下的这个小草屋,他的家,喜欢天地间薄薄的雪,喜欢温暖的火炉和桃花酿,他甚至是喜欢着落果儿的…不去比较的,他突然认为要是蔚然仙君在这里就好了…宁珩不再想了。
把落果儿的不做声当做同意,宁珩从那日之后就教落果儿读书写字了。宁珩在人间就天赋异禀,小小年纪饱读诗书,成仙后也曾在芥子阁中沐浴书香,诗词之类他必定信手拈来,可惜落果儿不会说话,所以他只是一遍一遍的念,再把那些"蒹葭苍苍","桃之夭夭","杨柳依依"描摹成一幅幅人间烟火讲给她听。
他讲,蒹葭苍苍是一个男子爱慕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生长在水边,也住在水边,水?水是一湾湖,也可能是一条小溪,岸边有约摸一人高的芦苇,使你看不见远方的人,那个姑娘一会儿在水中,一会儿在沙汀上,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噢,朦胧,朦胧就是浮屠山上的雾使你看不见山上的桃花儿了,对,姑娘在那里,也或许不在那里了,但男子因为喜欢她,所以一直找寻着她,既欢喜又愁苦。
他讲,桃之夭夭说的是一个女子,她也叫落果儿,她将与心爱的男子成婚了,她像桃花一样娇艳美丽,他的相公宠爱她,他们的感情像春天的桃叶那样充满生机,他们的孩子像夏天里后山的桃子一样多,她们将白头到老,儿女承欢膝下,家族繁盛,最后合葬一棺,死后墓前仍栽一树桃花。
他讲,人间总有时间烽烟不断,离家的征人在春风杨柳的三月远去边疆,大漠黄沙满天,起风时遮天蔽日,满目荒凉,月亮仿佛就在眼前,千帐灯火不灭,夜中羌管悠悠……如若战胜,又或是老弱伤残,征人回家时已经是满天飞雪,不知隔了几个春秋。
他讲孔雀东南飞,讲成王败寇,讲神仙鬼怪,落果儿都认真的听着,时而掩袖而笑,时而紧锁眉头,时而眼中含着一汪娇羞的春水,时而沉思静如冬天的湖泊,皆随着宁珩所讲的故事而欣喜,忧愁。沉默是一日,欢腾也是一日,天上是一日,人间已匆匆数年。宁珩与落果儿日日相伴,如同多年前他和蔚然仙君一般,只是宁珩不再有从前的试探和贪求,他更加快乐和从,以至于对落果儿有了别样的温柔,这是他不知道的,他只是想,现在他只会在每日清晨,眺望被白雪覆盖的浮屠山时才会偶然想起蔚然仙君,仿佛看见他墨色的袍子在雪中翻飞,目光沉静如水。宁珩再也想不到后文了,他知道蔚然仙君永远不会走向他,当时蔚然仙君或许是厌恶他的。那样的东西,果真不是情爱。
冬天过了,又是春天,浮屠山上的雪化了,桃林在初春时宛若重生。立春的那一天,落果儿照常来宁珩的小屋,神色却不似往常欢愉,临分别,她扯扯宁珩的袖子,又指指后山,她想说她要走了。宁珩会意,落果儿本是浮屠山上司掌桃花的仙子,如今冬去春来,她是该走了。宁珩第一次亲昵地摸摸她的头,送她到山脚,落果儿顿时眼中含泪,宁珩看着她一步步消失在桃林掩映中。
宁珩照样日日观山色,饮酒,吟诗,只是少了身边殷切的目光,他也渐渐觉得索然无趣。于是他又时常挂念起长安宫来,这些年,鹅黄鸦青从未来过,想必仍在受罚,蔚然仙君更不曾出现,宁珩想到自己恐怕已经遭人厌恶,心中便不再过多期盼。自从他来浮屠山,还无人来过,宁珩不由得感到几分落寞。
突然窗前有人影摇晃,想到那人应该已到门前,宁珩开门迎客。来人一袭墨蓝色的袍子,未曾束发只是绾起,身后跟着一个小童手捧木盒,他面含春风,只是随性的站着却不显颓靡,周身一股温润之气,想来是翩翩公子如玉。宁珩看着他,行礼,道:
"不知仙君来此,小仙有失远迎。还望仙君见谅。"
"无妨。"那人说。
"不知仙君为何来此?"宁珩问。
"受人之托。"
宁珩抬起头,那人不顾宁珩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向屋内,宁珩急忙迎上,到屋中以茶相待。
"在天界,那些仙奴们不过一二百岁,各宫掌事,管理杂物的小仙齐千岁,勖扬,辰九等诸位仙君已上千岁,天帝与天齐寿。你可知,道行的飞升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小仙明白,天劫难违。"
"是啊,天劫难违,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仙门中人死于其下。"来人不由得一阵感慨。
"吾名橴楚,今日来,皆是为此。 "那人捏着茶杯,继续说道。
"宁珩一介小仙,仙龄不过百年,与普通小奴无异,修为浅薄,怎么会有历劫一说?仙君怕是弄错了罢。"
话音刚落,橴晖仙君摆摆手,让宁珩坐下, 说:
"浮屠山纵是荒芜,也有漫山绵延的桃花不是?还有那桃花小仙,花与仙,俱是灵物,你也是因祸得福,每日闲云野鹤般,白白增长了千百年修为。"
说起那桃林桃花,宁珩只想着落果儿真是好些时候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