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BGM:安和桥-宋冬野)
(一)
初夏时节,江南一带阴雨霏霏。
当是时,器物易霉。
故称,霉雨。
没错,梅雨,我高中时代最好的闺蜜,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鬼。就比如,她的学号明明是2号,偏偏1号休学,不了解情况的老师却常点1号回答问题——喏,1号不在呀,那就2号吧。再比如,她出门时,每逢带伞必艳阳,恰逢无伞,雨就要下它个酣畅淋漓,比天气预报还准。还有还有,她这人做事拖拖拉拉,中午收拾好东西狂奔食堂,最后一份糖醋排骨总会被上一个人打走。
作为梅雨最好的闺蜜,我的义务就是在她遇事不顺时,挺直腰板一动不动地做好准备,几分无奈地看着她抽着脸,抿着唇,翻山越岭磕磕绊绊跨过一大片乱七八糟的桌椅,好不容易挨到我的跟前,然后一把揪住我的袖口,几秒钟内,声泪俱下,鼻涕眼泪抹得我满袖都是。半晌,终于堵住了长江和黄河,这万恶的家伙却看着我皱巴巴湿漉漉的袖子傻笑。
我注视着她像极了带雨的梨花的脸,很认真地问她:
梅雨,全班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挑了我当你的父母官,光揪着我哭个不停。难不成我脑门上刻了个巨大的“丧”字?
梅雨沾了露珠的蒲扇般的睫毛上下翕动了一下,水汪汪的大眼睛摄我心魄:
嗯,那个,白露,不好意思哈,我觉得只有你才能把我心里的苦理解得透彻到位。
我看着她,不置可否。这自作多情的傻姑娘,天知道除了比别人多一份耐心等她哭完,我从来没弄懂过她心里的苦。
(二)
像所有雌性荷尔蒙最初萌动的少女一样,青春期里傻不拉叽的梅雨也有片广阔无垠的少女情怀。作为一个资深小文青,她常挥斥方遒搞篇“大作”出来求我赏个脸品鉴一番,毕竟除了我以外,也没人会看这拙劣矫情的文字了。她也常说自己最喜欢的是那本《雨季不再来》,决定向三毛学习,当个在自由的空气里大胆追爱的女子。
可是,当爱情,哦不,准确地说是懵懵懂懂的单相思真正砸到面前时,她却像所有的小女生一样娇羞怯弱起来。
谁让她喜欢的是江淮。
江淮如果活在偶像剧里,一定会是自带光环的男一号。作为文科班里唯一可以拿得上台面的一枝花,本就是众星们要拱的那个月,成绩优异和高大帅气更不必多说。只要他随便在操场上遛一圈,不知会有多少姑娘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从此走上一条单恋的不归路。就像梅雨,每当江淮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经过时,她就脸红心跳。牵着她汗津津的手,我甚是担忧。
总之,江淮此人,就是个祸害。
可江淮这一支花,偏又是朵高冷的北国玫瑰,属于永远拒绝有人站在离他三十公分以内的那种。恐怕也只有他那青梅竹马的好友张小满能与他勾肩搭背在操场上溜圈圈了。
张小满是我的同桌,总觉得自己也是一枝花,我常嘲笑他是狗尾巴草。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每当我在周一谦虚地说自己在周末贴了膘时,他总会很中肯地来一句“你确实该减肥了”;他球技不好心态却好,认为自己打起球来就是全场的焦点,我不忍心提醒他,女生们尖叫递水的对象是江淮;更要命的是,他打完球从不冲澡,于是乎我们的座位周围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汗骚味儿,在北方冬季干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醉人
……
好吧,鉴于我要讲的是梅雨和江淮的纠葛,关于对张小满种种劣迹的叙述就此打住。
(三)
我曾问梅雨,一向沉浸在文字世界里不问世事的她是怎么喜欢上江淮这款大众情人的。梅雨告诉我,那是一个极慵懒的午后,校园很静很静,只有盛夏的知了聒噪。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走上校园边角那条荒无人烟的小径。却在电光石火间,看到江淮半蹲在小径的拐角处,摊开放着猫粮的手掌心,喂那只经常出没在校园里瘦骨嶙峋,黄背白腹的流浪猫。那猫还不知羞耻地在江淮略带温柔的目光注视下用脸可劲儿蹭人家的手。
就是这温暖的一幕刹那间融化了梅雨那颗冰棱儿般的小心脏。
“白露你能想象吗,高冷的江淮竟然会笑!”梅雨激动地大幅度摇摆着我的手臂,“你说说,我怎么会在那一天的那个时间在那个拐角遇见那个他呢?”
我将手臂抽回,冷不丁地告诉她:
巧合罢了。
梅雨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坚定起来:
不,那是缘分。
(四)
其实,梅雨是个很一般的姑娘,成绩一般,长相一般,除了我以外,别人很难在人群中将她挑出来。除了会犯傻和写点傻傻的东西,她也没什么别的才艺。我始终相信,若非那一天,坐拥万千佳丽的江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她的。
这是一座很北的城,这天夏日的尾巴已经夹杂着几分初秋的意味。气温刚好,偶有清风拍打脸颊。碧蓝的天像青春里的梦一样很高很远,几丝被风刮乱的游云滞留在天边不知所措。阳光并不刺眼,却将校园荷塘里的一笔残荷、几点莲蓬笼上一层朦胧的橙黄。
满脑子诗人情怀的梅雨又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硬要一个人跑去荷塘那边,说是用这个时节里的荷叶所沏的茶最甘甜。她还咂着嘴一脸期盼地对我一再强调,一杯甘甜的荷叶茶,一定还要搭配上几颗初熟的微微苦涩的莲子。想象中的日子如古诗里归隐的文人般逍遥自在。
她却忘了,泡沫般美好的想象破灭得也快。
当时,梅雨正处在荷塘的边缘,半边身子悬空,一手紧张地把着青石栏,一手颤颤巍巍地去够离她最近的那捧莲蓬——遗憾的是,她失败了。只听“扑通”一声,梅雨像一只大鸟栽进荷塘,姿态不是很入眼,又溅出一串琼珠般圆润剔透的水花。
像所有偶像剧的老套剧情一样,梅雨花容失色的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于不远处的树荫下背单词的主人公江淮眼里。
不同于偶像剧的剧情发展的是,江淮并没有下意识地冲上前去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那方树荫里,又默默地看梅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水里挪上岸,像只落汤鸡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顺便拨开紧贴在前额的刘海儿。环顾四周,在确保这场景没被人看见后,仓皇逃脱。哦,还不忘捎带上她在水里扯下来的一捧莲蓬。
大树荫庇下,冰块脸江淮的嘴角浮现一丝暖暖的笑。
真是个傻姑娘。
(五)
自那以后,江淮对梅雨不闻不问的态度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记得有一天放学,我陪梅雨死赖着不走,趴在教室的后窗角落看江淮自习。如有灵犀,江淮突然转过头来。此时梅雨已经拉起我的手做好逃之夭夭的准备,可他竟朝着我们这边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微笑。梅雨一瞬间愣在原地,我用手臂在她眼前晃了好久也没反应,我悲观地估计她那少女心里的小鹿是把整个林子掀翻了。入夜以后,梅雨一整宿都没睡着,攥着被子的一角望着宿舍的天花板傻笑。
剧情发展得很顺畅。没过多久,虽然还谈不上恋爱,梅雨和江淮却成了实打实的好朋友。嗯,更确切一点地说,梅雨成了江淮忠实听话的学生。不知有多少个天朦亮的清晨和天既黑的深夜,在教室在操场在荷塘边,江淮给梅雨补习。闭上眼我都能看得到,一众姑娘向梅雨射来的似刀枪似长矛似子弹的眼神。
美好的小情愫或许真能改变一个人。反正梅雨再没有黏着我哭过。只是她的笑容更傻了,尤其是面对江淮的时候。
我问张小满,为什么江淮放着那么多漂亮姑娘不要,偏对我家梅雨那么上心。
张小满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汗臭味糊我一鼻子:“你是不知道,江淮这人高傲得很,就喜欢梅雨那样粘人的傻姑娘。”说完,他又补充道:“唉,像你这种精明狐狸精类型的,也只能承蒙我不离不弃了。”
我白了他一眼,一把将他的桌子推出去老远,顺手将他的书包和他的人一股脑扔到了教室外。
远远的,我能听见梅雨和江淮讨论地理题目:
“江淮,为什么长江中下游地区六、七月份会出现梅雨季节啊?”
“因为蒙古-西伯利亚冬季风和东南太平洋夏季风在此相遇,形成准静止锋。”
“江淮,什么叫'准静止锋'啊,我不懂。”
“不是刚刚才跟你讲过吗,真是个傻姑娘。”
梅雨仰起脸,看着江淮傻笑。阳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她的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傻姑娘梅雨也可以这么恬静。
当然,江淮始终是个慢热的人。大多数时候,态度都是冷冷的。然而梅雨,又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害怕刚烧开的水冷却。于是,在黄昏的操场上散步时,梅雨常常问江淮一些奇奇怪怪的假命题:
“江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傻姑娘,说什么呢!小说电视剧看多了吧。”
“就是随便问一下嘛。”
“会。”江淮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坦诚。
梅雨的嘴角挂上一抹浅笑,和绚烂的晚霞很般配。
(六)
高三如期而至,紧张的冲刺到了白热化阶段。在压抑的氛围之下,我不再和张小满瞎掰扯,梅雨把她堆成山的台湾小言锁进了柜子,江淮也没有闲心动不动就跑去操场上溜圈吸睛。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二十三天的那个下午,教室里的吊扇像往常一样吱吱呀呀地转,却总也掉不下来。风偶尔撩动一下破了洞的旧窗帘,透露一下窗外的消息。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满书页。
梅雨问江淮想考哪里的学校,江淮沉思片刻,再抬头时漆黑的瞳孔里星光闪烁,他认真地答道:
“既然北方冷,就到南方去。考江淮一带的学校。你呢?”
“那我也考江淮一带的学校。去看江淮的雨季六月的荷。”
“毕业了,我们就在江南的古镇开个傍水的小店。看天上云展云舒,观庭前花开花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洒扫、洗衣、做饭,和天南海北的客人聊不着边际的故事。”
“小店要有钩心斗角的屋檐,这样雨水就能顺着黛色的瓦当汇成薄薄的雨幕。外墙要用青砖砌成,留有雕花的漏窗,使窗外的荷花似隔非隔、似隐还现。流光变化多端,疏影迷离扑朔。”
“到时候,我当老板,你就当个老板娘吧。”
听罢,梅雨低下头,脸蛋爬上一层落日的红晕。继续执笔细读书上的铅字,手心沁出丝丝细密的汗。几缕头发散落耳畔,乘着夏日的暖风荡秋千。
(七)
故事到这里发生了些变故。
百日誓师那天,梅雨缺席。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除了我。也没有人再看到过她,包括我。
江淮还是原来那个高冷的江淮,不跟任何人多说一句话,每天早出晚归,一心一意备战高考。只有清晨与傍晚走进教室时,会望着角落里梅雨空荡荡的座位发一阵子呆。
但很快,他就会像被什么东西敲醒了一样,回过神来。地球还是一如既往地转。
高傲的人最受不了被人欺骗,他一定会埋怨梅雨食言吧。
但答应了梅雨的,我不能跟他解释。
(八)
高考不紧不慢地来,又不紧不慢地走。所有的人各奔东西,青春里的一切就如同做了一个长梦,梦里有荷花,有江南的雨季。
我考上远方一所不错的大学,张小满选择复读。我安慰他,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猛士是很需要经过多次苦难锤炼的。我说的话他很受用,信誓旦旦地说等他成为真的猛士后,会再来找我。我看着他刀子般坚定的眼神,心里有些发虚。我说猛士,你来见我可以,但请别提着刀子。
听张小满说江淮独自一人去了南方。上火车的时候,没有人送。
(九)
日子轻快得一如北方长空的雁,转瞬已是十年。
高中同学聚会。
雷清明去了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去年刚学成归来,玻璃镜片足有啤酒桶那么厚;张立秋的孩子已经会忽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叫我“白露阿姨”,被人这样叫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赏了他一个笑脸;李惊蛰拍着桌子说他先是闯荡出了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后来又亏了个彻彻底底的倾家荡产。
张小满喝得脸像八月的桃子一样红通通的,憨笑着对我说:
白露,你知道吗,我曾喜欢过你。
我知道。
说着,我将左手覆上握着高脚酒杯的右手,挡住戴在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迟疑了一下,微笑,再没说话。继续喝他的酒。
远处,江淮像座冰山一样静静坐在那里,注视着桌上盛满酒精反射着五彩光芒的杯杯盏盏。一言不发,神情有几分黯然。听说他毕业后选择离开了江南,这几年过得很潦倒。
曲终人散。青春里的人和事湮没在夏夜的长空。
华灯初上,暮色微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鼻腔里充斥着城市繁忙的气息,凉飕飕的风令我打了个寒颤。太阳已经开始往南回归线偏移,北方天黑得也早。
就像城市的车水马龙,任它几个岁月流转,世上的人去了又来,生命的巨轮从未止息。
可残忍的时间却偷走了江南的雨季,偷走了朔方的荷,南国的人,还有一夏的甘甜荷香。
“白露!”是江淮的声音。我停住脚回头——该我回答的问题,终究逃不掉。
“白露,告诉我,梅雨到底在哪儿?”
“她去世了。”我看着他讶然的眼神,语气依旧冷冷的,就像今夜的风,“高考那年,她得了癌,回家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江淮震惊在原地,没有歇斯底里的大叫,他只是用冰刀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要想知道更多,可以去学校后山找答案。”
看着江淮奔跑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强装的镇定终于被打破。
一瞬间,泪水决堤。
梅雨,对不起。十年了,这个秘密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无法再遵守诺言,也无法再帮你向他隐瞒。
(十)
虽然我和梅雨经常去学校后山转悠,但旧石墙上的秘密,我也是在梅雨离开后才发现的。此去经年,旧石墙上早已爬满茂密的爬山虎,苍翠欲滴。但拨开这些藤本植物,刻在墙上凹凸不平的小字仍依稀可辨地跳入眼帘:
“2004.6.3 中午在校园小径看到你喂小猫。小猫真幸福。”
“2005.9.17 本想摘莲蓬烹茶却不小心掉进水里,这么糟糕的形象还好没被你看见。”
“2005.9.23 今天你第一次对我笑。”
“2005.11.30 你教我地理,我却怎么也学不懂,不过我喜欢你叫我'傻姑娘'。”
“2006.2.5 你说要考江淮一带的大学。我想陪你去看江淮的雨季六月的荷,当小店的老板娘。”
“2006.2.28 一百天。我会不会死?”
……
日记末尾的一行相对模糊,可见刻下它的人力道不够,抑或是心在颤抖:
“江淮,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忘了我吧?
求你忘了我。”
江淮用手一个个地抚摸着那些触感真实的字,一幕幕的回忆涌上心头:
躲在小径拐角后偷看自己喂猫的梅雨、从荷塘里爬出来后慌慌张张的梅雨、问地理题目时傻笑着的梅雨……在耳畔荡秋千的几缕头发,晚霞一样绚烂的笑容,角落里没有主人的座位……还有曾经一起在星空下幻想过无数遍的江南雨季……
傻姑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
(十一)
又二十年。
一家朴素的小店坐落在古镇的荷塘边,酒旗上书“江南雨季”四字。偏偏店主别具匠心,青砖黛瓦,镂花石刻,夹雨的阳光恣意不羁地洒进门面,漏窗后的荷花如美人以蒲扇半遮面。好景致吸引了不少游客进来闲坐。
是日,一男一女两位青年走进小店。
“江南真美,我要在此长住,把这儿的四时看遍。”
“江南也只有雨季最美。雨季去了,江南也就不复其美了,可谓缺憾。”
“但江南有过雨季业已足够,逝去的因其会逝去才拥有无所替代的美。”
几步远处,不惑之年的小店老板听着两人的对话,擦拭竹质桌椅的手倏忽停住,像是回忆起了往昔岁月。半晌,一个温暖的笑容在冰冻了太久的脸上晕开,一如当年操场的晚霞。
.......
这是一座安静的墓园。
墓园深处梵净的荷塘旁,有一座特别的墓碑,由充满少女情怀的白色大理石砌成。只是颜色稍许黯淡,边角处有雨水腐蚀的纹路,如同岁月的泪痕。
墓志铭写道:
六七月份,江淮一带,细雨连绵。
当是时,黄梅初熟。
故称,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