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来时,人皆知其来;凉风至时,人亦知其至。然而人们对于二者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的。
热风总是先以一股浊气打头阵,继而排出一队队的燥热,浩浩荡荡地占领了街巷。它先是爬上屋脊,又溜下屋檐,最后钻入人家的窗隙门缝,连那最隐蔽的角落也不肯放过。人们先是解开领口的一粒纽扣,继而解开第二粒,末了索性将上衣脱去,露出赤红的背脊来。狗们趴在阴凉处,舌头拖得老长,上面挂着的不是馋涎,而是无可奈何的抗议。树叶蜷缩了,草茎萎黄了,连石头也似乎要被烤出油来。
热风统治下的世界,一切都显得格外分明。汗水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在皮肤上画出歪歪扭扭的路线,最后汇成小溪,浸透了衣衫。人们的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眼神里却渐渐褪去了光彩。小贩的叫卖声也变得有气无力,像是被热风抽干了水分。这时候,连时间都变得黏稠起来,钟表的指针仿佛被胶水粘住,迟迟不肯向前移动。
而凉风却总是悄然而至。它先是轻轻拂过人们的后颈,让人以为是错觉;继而穿过发梢,使人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最后它环绕周身,于是人们知道,救星来了。最先感知凉风的是那些饱受热风折磨的树叶,它们舒展开来,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鼓掌欢迎。接着是街上的尘土,它们不再灼热地贴在行人的裤脚上,而是随着凉风的节奏轻轻起舞。
凉风所到之处,人们的面色渐渐由黑转红,由红转白。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背脊也挺直了些。小贩的叫卖声忽然响亮起来,连音调都提高了三分。狗们收回了舌头,开始四处嗅闻,寻找被热风吓跑的老鼠。孩子们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在街上奔跑嬉戏,仿佛凉风给了他们新的生命。
热风与凉风交替统治着这个世界。人们咒骂热风,赞美凉风,却不知二者本是一体。没有热风的酷烈,何来凉风的珍贵?没有凉风的抚慰,热风又如何能显出它的威力?
最妙的是在傍晚时分,热风与凉风交战的那一刻。热风不甘退位,仍在作最后的挣扎;凉风却已大军压境,步步紧逼。于是空气中时而燥热,时而清凉,让人捉摸不定。这时候,老人们便会坐在门前,摇着蒲扇,预言明天的天气。他们的预言往往不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明天继续预言。
夜深了,凉风终于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它轻轻掠过屋顶,抚摸着每一个熟睡的人。连星星也似乎感受到了凉风的善意,眨着眼睛表示赞许。只有那些无家可归者,虽然同样享受着凉风的抚慰,却不得不为明天的热风而担忧。
热风与凉风就这样轮流造访人间。人们欢迎一个,厌恶另一个,却从未想过,也许它们只是同一个灵魂的两副面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