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价
张磊和李明,在技术部这间永远弥漫着方便面与旧纸张气味的办公室里,被同事们戏称为“双杰”。他们并肩作战了五年,调试代码,啃着干硬的面包加班,也一同抱怨过主管的苛刻。李明做事如同他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保温杯一样,沉稳规矩,泡着枸杞水;张磊却像他手边那半包开了封的花生,不拘小节,嚼起来噼啪作响,永远带着股随性的热乎气。
那天午后,日光倦怠地斜铺在显示器上,张磊的微信头像突然闪动起来,是王涛——半年前跳槽去了一家竞品公司的老同事。王涛的问候熟稔得如同从未离开:
“磊子,在吗?忙啥呢?”
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后,话锋轻巧一转,落回他们共同经手过的一个旧项目上。王涛抱怨新东家正在啃类似的硬骨头,他“依稀记得”他们当初有个关键算法处理得很妙,但“死活想不起细节”,想“借”点旧代码“参考参考”。
“这老油条,新地方水土不服了?”张磊嘟囔着,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李明抬起头,皱眉提醒:
“老王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咱公司的东西,悠着点。”
“嗐,就点陈年旧代码,骨头缝里的渣渣,能值几个钱?再说老熟人,这点面子能不给?”张磊不以为意,咧嘴一笑,顺手把文件拖进加密压缩包,一个网盘链接就轻飘飘地发了过去,动作利索得像递了根烟。
李明看着他屏幕上跳出的“发送成功”提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目光沉沉地回到自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里。那瞬间的犹豫,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沉没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半月。一天,李明刚端起保温杯,内线电话就尖利地响起,是部门主管,声音绷得如拉满的弓弦:
“李明,立刻到安全部!”推开门,冰冷的空气与安全部主管严峻的脸一同撞来。巨大的监控屏上,赫然定格的正是张磊当日发文件的记录,旁边标注着刺眼的“三级警报”——那份文件里,夹带了尚未发布的核心模块参数,如同暗藏的雷管。
“你当时在场?”安全主管目光如锥。
李明喉头发紧,点了点头,那点微不足道的犹豫,此刻重若千钧。
“知情不报,等同包庇。”主管的声音斩钉截铁。
一周后,处理结果冰冷张贴:
张磊因严重违规,解除劳动合同。李明,降职调岗,离开核心项目组。公告张贴在走廊尽头,白纸黑字,像一道冰冷的判决书。
李明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张磊低着头,沉默地抱着一个纸箱从办公室走出来,里面零散地装着那半包花生、褪色的马克杯,还有几本卷了边的技术手册。经过李明身边时,张磊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垮塌得更厉害,像被无形的重物彻底压弯了脊梁。那背影沉默地消失在电梯口,也带走了李明心里仅剩的温度。
李明搬到角落那个积灰的工位,窗外只能看到隔壁大楼灰扑扑的水泥墙壁。新主管分派下来的,全是些琐碎边缘的文档整理。曾经环绕他的键盘敲击声、技术讨论的低语,现在都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盯着屏幕,眼前却总闪过安全部监控屏上那刺目的警报,还有张磊抱着纸箱、垮塌着肩膀消失在电梯口的背影。
每一次回想,都像钝刀子割肉。是他那片刻的沉默,纵容了张磊的轻率,也亲手拆毁了他们共同支撑的世界。那点侥幸,那点人情,如今全是灼烧灵魂的燃料。
煎熬啃噬着李明。一个月后,他走进主管办公室,递上辞呈。主管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签下名字。这声叹息里似乎藏着未及出口的提醒,但李明已无从分辨,也不想分辨了。
离开那天,阳光刺眼。李明抱着自己简单的纸箱,刚走出公司那扇沉重的旋转玻璃门,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张磊站在街对面公交站牌的阴影里,头发有些乱,胡子拉碴,正低头刷着招聘软件。
李明脚步顿住,隔着车流。张磊似乎感应到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空气凝滞了几秒。张磊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极其疲惫、几乎称不上是笑的表情,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屏幕。李明看清了那屏幕上的内容,和他自己此刻手机里塞满的页面一样——求职网站,冰冷的海量职位信息。
李明慢慢走过去。张磊看着他,又低头扫了一眼李明怀里的纸箱,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挤出一句:“你也出来了?”
“嗯。”李明应了一声,声音同样沙哑。
张磊咧了咧嘴,那笑容苦涩得拧出水来:“哈…现在倒真成难兄难弟了。”
两人无言地并肩站了一会儿,头顶公交站牌的广告灯箱嗡嗡作响。城市巨大的喧嚣包裹着他们,却仿佛隔着一层真空。李明望着街对面公司大楼冰冷反光的玻璃幕墙,它依旧巍然矗立,无声运转,像一头对个体命运无动于衷的钢铁巨兽。他想起自己那个磨得发亮的旧保温杯,还留在那个积灰的工位上,连同他以为早已熟稔的规则一起,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公交车挟带着一阵热风和尘土停下。车门哗啦打开,两人随着人流木然地挪上去,硬币投入投币箱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子启动,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站点。李明靠着冰凉的椅背,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心里只剩下一个清晰而沉重的印记: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人情与规则的罅隙,终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显露出其狰狞的重量,将自以为是